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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些年渐渐想通了,强逼着你成家,你心里不痛快,说不定适得其反。如今我也不想瞧着你为宽我怀,勉为其难娶一个回来,”祖母言至此缓了缓,歇了半晌才继续道,“日子终归还是你自己过的,祖母希望你能过得如意遂心一些。他日娶了亲,来祭告一番便是。”
他正欲开口说什么,便感觉祖母忽然握了握他的手,他知祖母可能有什么要紧话要跟他说。他强忍心头酸涩,俯身倾耳去听。
祖母的目光已经愈来愈散,声音低弱又含混,他竭力凝神分辨才能勉强听清。然而当他听清祖母的嘱咐之后,却是怔了一下,神色僵硬。
祖母让他不要再碰数术,只专心做好家里的营生。
祖母最后不舍地望了他一眼,便陷入了神昏。不消半日,便宾天了。
他脸色灰败地在祖母灵前守了一天一夜,水米未进,几乎一直在发呆。
他觉得自己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脑子里乱糟糟的一团。
阖府上下擗踊号哭,他却发觉自己哭不出。
他素来性子清冷,之后人情世故的洗练更是令他越加喜怒不形于色。自他四年前接掌了家业之后,已经很少有事情能令他有大的情绪起落了。
他回想起往昔诸般种种,从幼年到少年,从孤迥到叛逆。
最后,他想起祖母的临终嘱托。
他出神良久,慢慢攥紧手,端端正正跪在祖母的棺榇前,半晌,嘴唇开合,艰涩道:“孙儿不孝。”
言讫,郑而重之地叩了三个头。
他为自己从前的少不更事而愧怍,也为自己不能遵从祖母临终嘱托而深怀歉忱。
他知道祖母的初衷是担心他再因算学数术而不理正事,但他早已不是从前的那个他,不会再任性而为。
他已经低头让步,如今让他彻底割舍掉,他实在无法做到。那是他今生唯可寄托的追求,如果也被剥夺走,他今后就真的是全然为家族而活了。
人活一世终归需要有希望支撑。他希望他能为他所热衷的学问捉笔撰书,端本正源,以为之振兴尽绵薄之力。
只是,他不知道祖母能否谅解他。
发丧那日,他衣衰缠绖,神情麻木地一路扶灵到坟茔。看着祖母下葬,他浑浑噩噩地想,他的至亲都已不在,自此之后,他便和孤家寡人无异了。
他在祖母的坟前立了迂久,纷纷乱乱想了许多。正是炎夏六月的天气,可他站在艳阳热风里,却只觉冷到心里。忆及自己往日行径,他忽然生出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无力感。只是时光不可倒转,追悔又有何用。
人似乎只有在经历了一次次跌宕起落之后,才能真正谙事识体。他如今的心境,与从前又有了不同。
或许将来会再有转变,但他已不想去思量那么多。
又三月之后,他尚在新丧守孝,便听闻了中宫添麟之讯。
他立在窗前朝皇城望了片刻,又静静掇转身去,坐回了摊着手稿的书案前。
诞下嫡长子,她的地位便彻底稳固了,这是好事。只是,他们今后大抵也不会有什么见面的机会了。
然而,谁知人生风云际遇莫测,一年后她父亲寿宁侯竟猝然薨了,他深知丧亲之痛多么难熬,便十分忧心她。他知她回了侯府,去侯府附近碰运气无果,却在归途中偶遇了她。然而她全无丧父的样子,还告诉他张峦不是她父亲。他当时不明所以,多年后才知晓她话里的意思。
再次见到她,是在七年后的上元夜。他刚好粗粗写成了初稿,便命人拿来给她看。她翻看间发现署名陌生,提出疑问,他解释说那是他从前的表字。
他署的是文素。
文素的确是他从前的表字,不过后来早早弃用了,倒是没多少人知道。
手稿太长,她拿了去慢慢看。还稿子时,她附上了自己的感想和提议。他看后深觉获益匪浅,只是他越加奇怪她哪来的这些高远见地。纵然她出身书香门第,也不能解释她的居高临远。
这样的识见高度,不是多读书就能有的。他也读了不少书,但很多时候都思虑不到她考虑的角度和层面。不管是经史子集还是数术著作,里面都没有她那种独到的思路。
抛开他对她的感情不论,他也的确是对她心悦诚服的。他虽然后来不再如从前那般封闭自己,通透了人情世故,但眼光心性仍旧十分高,极少有人能入得他眼,而她是这世上最让他叹服的人。但越是如此,他越觉得她像一个谜一样,令他看不透。
不过他看不看透她都不重要,他们以后能不能再见着面都还是两说。或许他余暇时一心著书才是正经。
云家与那些世家阀阅一样,明争暗斗从未断过,觊觎他位子的大有人在。他无妻无子是很大的劣势,别有居心者在人后怎样编排他,他也一清二楚。但他也并未急于娶妻——他如今的心思手腕,比之昔时,早就不可同日而语,那些伎俩根本撼动不了他的地位。但最重要的原因,其实还是他不想。
他有时候甚至会想,就这样过下去似乎也没什么不好。话不投机半句多,娶个不想娶的人回来没准儿反而打扰他的清静。可子嗣的问题终究是逃不过的。嫡系本就衰薄,假使真从子侄辈里选一个过继来承嗣,祖母若泉下有知,必阴灵不安。亦且他自己也不愿如此而为,是以他仍旧要娶妻延子嗣。
但道理他虽清楚得很,这些年来却仍旧一直在拖,一直在回避,潜意识里想拖到不能再拖为止。
这十几年下来,他变得越来越冷静自持,但心内的波澜始终都未平息。
弘治十八年,宫中忽传讣音,皇帝升遐。他听闻御风禀报说她悲伤过度一心求死,担心她出事,当即就想去看她。但这实在不现实,他又想起自己这些年的苦痛挣扎,一时间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他在御风惊奇不解的目光中从外书房疾步而出,在院中独立许久,脑中乱纷纷过着这十几年间的诸般影像。
他觉得他应当从这种境地里脱身出去,但心绪情感并不受他控制。
即便皇帝不在了,她也不会属于他。一切早在她当初入宫前辞行时那一转身间便定了分晓。
他踟蹰了一年,最终还是选择去看看她。
上一次见她还是弘治十二年。又是七年后的重见。
她还如当年一样美,但变得少言寡语、神情寡淡,整个人都失了往日的神采。
他看着对面沉静坐着的人,一时间有些出神。他觉得自己心里有千言万语要对她说,可又不知从何说起。
他带她来的地方是当年他们初遇的那家茶楼。她入宫之后,他将那家茶楼盘了下来。他平日里会时不时拨冗去那里看看,在他们曾经对坐过的地方坐一坐,出会儿神。
他也不能确切说出自己在缅怀什么。当年那个他无甚可缅怀的,若说是缅怀与她相处的那段时光,除非居明明承载得更多。但除非居那里他其实已经不常去了,甚至早就摘了除非居的匾额。
他觉得他心里压了太多情绪,想宣之于口,但又心知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
她说他与当初相比变了好多。他点头承认,随后若无其事地继续言谈。然而,其实他当时有一瞬的怔神。
纵然我变得再多,但有一点是不变的,那便是我爱你。
他几番踌躇,最终还是没将这话说出来。
认识她二十年,他从未直白地对她道出过爱意。一开始是怕唐突,后来便是没必要了。如今说出来,也不过是徒增尴尬和烦恼。
他原本是不大信鬼神之事的,占卜求签在他看来,不过概率而已。但在她生死垂危时,他还是满心虔诚地在千手千眼的观音大士像前进了三炷香。
他屈膝跪在蒲团上的时候,忽然明白为什么世人会信鬼神。
因为所求和所惧太多,因为内心的欲念太强烈,需要寻求寄托。
而他求的很少,畏惧的也少,这一二十年磋磨下来,他一颗心更是变成了无波古井,连一丝涟漪也难起。他求不到鬼神跟前,所以能够冷静旁观。
但眼下,他极端希望她能平安无事,所以他也如世人那样,成了信徒。
世人都道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能度一切苦厄,若遇困苦危难,至诚称念观世音菩萨,就会得到菩萨的救护。
所以他拿出他所有的虔敬,希望菩萨能感应到她的苦厄,保她平安。
他后来也不能完全确定鬼神到底存在否,虽然他亲眼目睹了令人惊怖骇怪之事。不过他思想前后,倒是觉得缘分一说或许是有些可信的。
他与小乔真是没缘分。当初分明是他和小乔相处的时间更长,但小乔却始终对他无意。他知道小乔当初选择入宫的真正缘由后情绪有些激动,小乔问他若是当时知道了真相会怎样,他说他不在乎她不爱他,他可以等,可以用竭力对她好来争得她的心,一年,两年,总能好起来。但他后来想想,其实这些都是未必的事。
并非相处得久了就一定能生出恋慕之情,也并非一方一味讨好付出就一定能换得另一方的动心。
而小乔与先帝则演活了天作之合四字。
若当初没有孙伯坚那一出,小乔早就嫁了孙伯坚做了孙家媳妇。若非机缘巧合下小乔偶遇先帝,先帝也不会定她为太子妃人选。不过以小乔的姿容、心性和家世,两人即使没见过面,也很可能仍旧能成为东宫妃——他其实一直都有个猜测,即先帝当初选中她,主要是因为她本身适合做这个人选,至于是否真的于此之外还存了些爱意,那恐怕只有先帝自己知晓了。之后两人不过相处了半年时间,先帝登基后便借着谢迁的谏言将充盈后宫的事挡了回去,随后更是全不遮掩独宠中宫之意,提挈厚待张家满门,始终未纳嫔御。
帝王在位一二十年却自始至终独宠一人,这样的事,前无古人,想来后也不会有来者。
他年轻气盛时,根本不信命定这种事,但他后来还不是要屈从于命运。只是小乔在碧云寺情绪失控时,说她来自未来,知道历史却无力改变。
哪有这样不可思议的事?若真是如此,那么她是否早就预知这一切了呢。
他心里一直揣着这个疑问,就在离开别院前去找了她一趟。
彼时她正和儿子女儿说着话,只是脸色却不大好看,有些心不在焉。他心下不解,她历尽千凶万险终于等来了心心念念的人,应当是春风满面的才对,总不会是两人甫一见面就置气了吧。
朱厚照兄妹出去后,他问起这个,她只叹着气让他不要问了。她仍旧颜色憔悴,勉强打起精神,笑着招呼他坐下。她原本正微笑询问他要不要尝尝新制的花茶,待他言明来意后,她渐渐敛了笑。沉吟少刻,她承认她在碧云寺的那番话属实。
他好半晌都回不过神来——这样荒诞不经的事,竟然是真的?
“那你也早已知晓自身命数了么?”他忍不住问。
她摇头道:“不。我的国朝史学得不好,对成化、弘治和正德三朝更是不甚了解。我很久之后才知道自己是历史上的谁。我是后来才断断续续知道了一些关于陛下的事,然后就一心要为他逆天改命,一直在和历史抗争。只可惜造化弄人。不过眼下这个结果,我也不知道是否算是赢了历史。”
他踟蹰了一下,道:“这才是你精于算学的原因,对么?”
她微笑颔首,面有赧然之色:“之前不好实情相告,就编了个师父出来……我知道那么多是因为我学的都是五百多年后现成的东西,所以我一直强调那些不是我自己的研究。”
她说话间似乎是看出了他欲言又止,略想了想,笑道:“想问问我怎么来到这里的?”
“嗯,”他浅笑一下,“还有,小乔总与我说,该被正名的学问迟早会得到公允的对待,这其实就是五百多年后的事情吧?”
“嗯,是啊,”她笑了笑,“所以我当时就说你要相信我的话啊。至于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她略垂眸,思量片时,“我其实也不能确切地解释出来。我想过虫洞的理论,可又觉得不妥帖。”她见他目露困惑,便跟他稍稍解释了一下虫洞的相关理论。
他怔神少顷,满面不可思议。
“是不是很神奇,”她嘴角微微扬起,“等将来说不定真的可以实现时空旅行。”
他轻轻吸气,抬眸看着她,道:“小乔没想过回去么?”
“想过啊,不过,”她唇畔漾开一缕笑,“他在这里,照儿和荣荣也在这里,这里是我的第二个家。”
他默了默,忽然道:“小乔可曾觉得从前的我幼稚可笑?”
她闻言似乎颇感意外,一笑道:“你怎会这样认为?”
他并不答,只道:“小乔定要实话相告。”
“实话是,我觉得那不过是少年心性,或许也跟你的成长情状有关系。其实我分不出现在的你和从前的你哪个好,毕竟虽然如今的你更加谙世通故,但你现今坐的位子却不是你真心想要的,”她嘴角含笑,面现追忆之色,“要说幼稚,谁年轻时没幼稚过,人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