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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年轻时没幼稚过,人都是一点点成长起来的啊。呃……不过有个人似乎除外,”她说话间低笑了一声,“他简直是硬生生被内外倾轧催熟的,想起当年情景……我就没见过有那等心思气度的十七岁少年,我真不敢信他和我同岁,我觉得他心理年龄起码比我大十岁。”
她又转眸望向他,思忖着道:“其实你和陛下挺像的。”
他神容微滞,问道:“此话何解?”
她笑了笑,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我回头送你一份礼吧,莫嫌礼轻。”
他愣了愣,飒然一笑。
这夫妻俩都说要送他礼,莫不是商量好的?可他们夫妻两个好像还怄着气。
他随后又和她说了许久的话,谈了好些旁的事,譬如五百多年后到底是怎样的世界。对于那样遥远的时空他的确十分好奇,但他与她的这番攀谈其实主要出于私心——今日见上一面,下一回的觌面还不知在何年何月。
说不定又是一个七年,也说不定比七年还长。
他还有几个七年呢。
只是如今她这边事了,他总算能够安下心来了——安下心来去安排另一桩事,一桩被搁置了二十年的事。
经过这二十年的洗练,他的心态渐渐平和下来。心中的抗拒日逐被光阴磋磨,终于渐渐蛰藏起来。他已经想通了,事既如此,怎样过不是过。
他选的岳家是书香继世之家,不过在勋贵豪富云萃的北京城并不十分打眼,这个说起来倒有些像当初的张家——当初张家族中也有人在朝为官,比如张峦的妹夫沈禄和堂兄弟张岐,但沈禄也不过是个正七品的通政司经历,张岐官位倒稍大一些,官至正四品的都察院左佥都御史,但早在成化四年的时候就因获罪被除名,加之张峦自己屡试不第,所以张家只能算书香小户。但占着“书香”二字,说出去就好听。
而他要迎娶的姑娘姓林,名德容,也是出身诗礼之家,其父为正四品的大理寺右少卿,官位不高不低,性子謇正。林父的品级放在京官堆里虽然不尴不尬,但供职的大理寺乃三法司之一,林父的堂伯更是颇有官声的户部右侍郎林泮(pàn),林泮与官高德劭的礼部尚书张昇又是姻亲。
他想过选择豪商结亲,但豪商大贾之间的联姻不过只能壮大生意,于地位声望的提升几乎毫无裨益。国朝重文,太…祖更是不断打压商人,如今累历数朝,商人地位虽一直在攀升,但世人终究还是崇尚士流。商人发迹后,为子孙捐个监生或者贡生的数见不鲜,图的就是他日若举业有成金榜挂名,便可隆家声,荣宗耀祖。
从前云家只一心做自家营生,但如今生意做得已足够大,他需要考虑一些更长远的事情。而就眼下的情势而言,林家这种不算显贵但五服之内又有极大助力的书香门庭,倒是刚好。
四品官按说不算小,这品级搁在地方也是一方大员,但扎在京城权贵里便着实不太够看。可林父若是官再大一些,这亲事便很难谈拢了。所以,他这个品级倒是刚好。
林父是进士出身,骨子里难免有些清高倨傲,但因他性子耿直不善结交,官位已经停在正四品许久未动了——四品到三品是个大坎儿,而他正卡在了这个坎儿上。堂伯林泮长年外放,帮衬不上什么,等到后来堂伯累迁户部右侍郎时,他又碍于颜面不好张口。况且弘治末先帝大整吏治,正德初嗣君新登大宝,他也不敢贸贸然求人打点。他俸禄不算丰厚,又打点不来旁的营生,兼家中生齿众多,僧多粥少,日子过得其实不宽裕。眼下唯一的嫡女到了出阁的年纪,却拿不出什么齐整的房奁来,很有些高不成低不就。
林家的这些事,墨意早就摸了个通透。面对云家的提亲,林父端着架子直接一口回绝了。墨意早知会如此,也不在意,只邀林父借一步说话,密谈了两刻钟。几日之后,委决不下的林父思量再三后,终于点头。
两家写立婚书,合了八字,择定了个最近的吉日。亲迎日就定在四月二十八。
亲迎前一日,墨意独自去祭告祖母。
他在坟前伫立时,恍惚间想起十六年前——当时他也是这样静默着僵立在这里,凝睇着祖母的墓碑出神。
光阴弹指过,但不论是七年还是十六年亦或是二十年,其实对他来说分别都不太大。
韶光流逝的最大意义似乎只是将他也推向面前这片坟茔。
他忽然发现,他活了大半世,如今回望来时路,能想到的却多半只有压抑懊丧、挣扎苦痛。
或许他的余生也将这样度过。
他倏然间有些迷惘,他来世上走这一遭到底为的是什么呢。
他想起当年他在小乔辞别返乡前画的那幅画。那幅画仿的是楚辞《山鬼》的意境,留白处题的也是《山鬼》里的句子:“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留灵修兮澹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岁既晏兮孰华予。
他微微笑了笑。
这句真是再好不过。
他直在坟前站到金乌西坠。血色夕照自西方天幕冲涌而来,浸灌过阴惨阒寂的墓群,一直淌到他脚下,将他覆顶包裹。
他面无表情地望了一眼远处的峦嶂疏林,眼眸沉静,眉目无波。
回府后,他径直去了内书房。搬出手稿首卷,看了看弁言前的署名,他又怕谁看到似的,当即合上。
手稿署名是王文素,王是他母亲的姓氏。
小乔之前问他为什么这样署名,他当时原本便不太想提起个中缘由,后来被朱厚照兄妹打断,也就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最后虽还是违背了祖母的临终嘱托,但终究是被一个孝字牵着,有些于心不安。他自知如此署名有些掩耳盗铃的意味,但仍旧这样做了。
他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个自己,那个叛逆、孤僻又执拗的少年。他在这二十年间无数次地唾弃当年的自己,有时甚至认为正因自己当初不够好才留不住小乔。
但他此刻蓦然意识到,实际上,当初的那个少年一直都活在他的心里,从不曾远离。他骨子里依旧倔强地保有着某些坚持,磨而不磷,涅而不缁。
少成若性,习惯之为常。或许少年时养成的习性、深烙的坚持,真的就仿若天性一样,一生都不会改易。
亲迎日的场面蔚为隆盛,林家备的嫁妆十分丰厚,抬房奁箱笼的队伍占了足有一条街。国朝之初,太…祖皇帝便特颁诏令婚礼务从节俭,以厚风俗。但累朝之后,炫豪夸富之风渐长,恪遵者已鲜之又鲜。
云家这边更是不必说,本就是白玉为堂金作马的豪奢之家,连赞礼的傧相都是一身华服美冠,席面更是流水似地摆,诸亲百眷跻跻跄跄来了几百号人,府邸中却也不显拥挤。
告词、醮戒、奠雁、合卺等一应礼成后,今日的仪程便差不多算是走完了,明日拜见了祖祢舅姑、舅姑醴妇,这婚礼便算是完全成了。
墨意换上了常服,正待去前院招呼宾朋,一小厮忽而神色怪异地来传告说,门外来了个拿不出喜柬的,却硬说是公子的故交,执意要进来。
墨意原本容色淡淡的,闻言神色倏地一动,不等小厮把话说完便疾步而出。
他生得太好,月窟仙枝一样惹眼,即使换上常服,穿梭于熙攘的人丛中也能第一个被瞧见。
在门边小候了片刻的人远远地便望见了他,等到人走近了,便笑着打恭:“云伯伯。”
墨意止了匆忙的步子,没回礼也没看跟前的人,先自往左右望了望,一无所获后,瞬时满面失望。
朱厚照将他的举止看在眼里,心下明白缘由,不由笑道:“小侄今日是独自前来的。”
墨意回过神来,暗暗叹息。他在期待什么呢?即使她来了也必定是来贺喜的,然而他一点都不想被她道贺。
朱厚照见他只心不在焉地打了声招呼,也不将他往里让,不禁轻咳一声,拿手中折扇扇了几下风,笑道:“云伯伯是不是不大欢迎我,我可是来送礼的。”
墨意道:“里头有些熟面孔,我怕贤侄不便。”
朱厚照知道他指的是到场的人里头有朝廷官吏,怕他被认出来。这个缘由说的极是,但朱厚照直觉这不过是借口——他今日成婚,心绪差得很,真正的原因怕只是不想支应他。
要是母后来,肯定不是这个待遇。朱厚照思及此不由笑了笑,忽然坏心眼地想,若是今日来的是爹爹,会怎样呢?
墨意略略与朱厚照寒暄几句,正欲抽身折返,朱厚照又提起了送礼的事。墨意指了指身边的小厮,道:“贤侄将礼物交给他便是。”
朱厚照直摇头:“那可不行,兹事体大,须得借一步方可。”
墨意突然想起了什么,稍作沉吟,趁着夜色将朱厚照领了进去。他一路引着身后的少年,拣僻静些的小径往自己的书房去。朱厚照走着走着却忽然道:“贵府的梅园如今可空着?”
墨意脚步一顿,回头道:“贤侄初次来,怎知敝宅有一处梅园?”
当然是我爹爹告诉我的啊!朱厚照心里这么说,嘴上却道:“听说的。”他听爹爹说了些当年事,虽然他不太信母后真的是被爹爹抢来的,但心中对云府的那处梅园却有些好奇,适才忽然想起,便临时起兴,想去瞧瞧。
墨意只稍微回忆思忖,便明白了缘由。他对朱厚照道:“梅园也用来待客了,贤侄不方便去那里。”言讫,也不等朱厚照反应,便掇转身继续前行。
朱厚照慢下一步,望着前头人的背影,忽然对那地方更感兴趣了。他本就是个跳脱性子,此刻暗自琢磨着待会儿要不要溜过去看一眼。但转念一想,这到底是他人宅邸,这样委实有失礼数,况且若被母后和爹爹知道了,他说不得还要挨训。他如此这般思思想想,便只得怏怏作罢。
墨意遣走了书房门口的小厮,入内后掩好门,开门见山道:“不知令尊备的什么礼?”
朱厚照倒也不意外,笑道:“云伯伯知道小侄今日一行乃家君之意?”
墨意轻“嗯”了一声,道:“令尊先前提过。”
朱厚照见他既已明了,便冲身边随侍的一个内监摆了摆手。那内监做家奴打扮,一直胁肩低眉跟在后面,此刻见皇帝示意,当即趋步上前,双手奉上了一个狭长的紫檀雕花木函。
朱厚照将手里的泥金玉骨折扇别入腰间,双手捧过,转而对墨意郑重道:“云伯伯请跪接。”
墨意微微一惊,旋即想到了什么,略顿了顿,缓缓敛襟屈膝。
朱厚照本要自己打开木函,但不知想起了什么,轻咳一声,将东西递了过去:“请云伯伯自行打开看看。”
墨意踟蹰着接过。
木函被缓缓打开,现出里面被五色丝带规整系着的一卷纯白色织锦绫。
朝朱厚照处看了一眼,见他颔首示意,他这才谨慎地拆了开来。
如他所料,真的是一道圣旨。
绢本精致非常,通体雪白,遍绣织锦云纹,右首绣着的“奉天敕命”四字,以银色双龙环绕,华美又细腻。左侧的“弘治十七年三月造”几字,更是用五色丝一点点织入的。
墨意定睛细看,只见圣旨上写道: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旌奖贤劳,乃朝廷之著典;显扬亲德,亦人伦之至情。顾惟风纪之民,具有严慈之庆,肆推褒宠,实倍常伦尔……云墨意乃云氏之宗主,洁己自修,与人不苟,负壮心于报国,独抱遗经严义,训于家风,遂成忠贤……眷国章之伊始,见世业之有征。兹特延恩,凡云氏子孙获罪,除大逆之罪而外,凭此诰勅均可获免,然再则不可……特以此远增林壑之光,益谅天道足征。”
圣旨正文末尾写着日期“弘治十八年四月十六日”,上盖“敕命之宝”的皇家方形宝印,末尾还有清晰可辨的发授编号和骑缝印,可证真伪。
其实若是见过先帝宸翰的,纵使不看印证,单单看一看上头劲骨丰肌的字迹,也能瞧出此圣谕出自先帝之手,不可能有虚假。
就实用性而言,这道圣旨相当于一块免死牌,虽然写明只能用一次,但已是珍贵异常——民间所谓免死牌其实是功臣铁券,只颁给有功的公侯伯三等勋贵,可免死罪,可继世相传,以防其过。诸因使然,整个大明如今握有铁券的勋贵世家少之又少。
不过相较而言,铁券有更严格的查源验伪手法,除可免死之外,还可光耀门庭,是无上荣光的象征。而这道圣旨实质上更像是落成文字的口谕,远不如铁券正式。但先帝之旨无人敢违,就连已成皇帝的朱厚照也要恭恭敬敬地双手捧接。
圣旨上的墨色和图章是新的,落款日期应当是随手杜撰的。但经年累月之后,谁还能瞧出这些的不同。
原本他说要送他大礼,他并没放在心上。如今瞧见这个能庇护阖族的护身符,不禁暗道这还真是一份大礼。
不过,小乔似乎也说过要送他礼物,总不至于是一道懿旨吧?
他正这样想着,朱厚照示意他起身,继而将一个信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