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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方才好像做了个梦,一个模糊却真实的梦。
然而他越去想那个梦,就越模糊。最后索性晃了晃头,不再探寻。
岁月无痕,光阴荏苒,半年时光匆匆而过,成化十一年的暮春已然谢尽。
自悼恭太子薨后,宫中已再无后妃生下龙嗣。成化帝朱见深感慨老将至而无子,却意外听闻怀恩与张敏说有一小皇子已潜养于内安乐堂五年。朱见深大喜过望,当即驾临西内,遣使迎接小皇子。
纪氏默然望着一众宫人内侍给儿子更衣。她面上似乎沉静无波,但袖内的双手却早已攥得青筋突起。
儿子收拾停当后,欢喜地跑过来拉住她,仰脸笑道:“娘亲不跟我一起去么?”
纪氏深吸口气,低头笑道:“哥儿先去。”
“那我让爹爹把娘亲也接去好不好?”
纪氏心底恸切翻搅上来,忽而俯身抱住儿子,压抑不住地悲泣道:“哥儿先去吧。哥儿记得,穿着黄袍蓄着胡须的那个便是你父皇,他会保护你的。”
怀中小人有些迷惑,黄袍好理解,那胡须是什么样子的?伴伴们都没有胡须,他从小到大也没见过一个有胡须的人。
纪氏目送着儿子乘坐的小舆远去,一时间百感交集。
她本是广西瑶家土官的女儿,父慈母爱,衣食无忧。可韩雍平大藤峡之乱时,她与家人失散,又作为战俘被掳了去,充入掖庭。后因她读过书通晓文字,便授了内藏女史。
她哀过怨过,更思念下落未卜的亲人。但事已至此,不可挽回,她后来心境渐渐平复,决定就这样独身一个平静过活。然而圣上的偶然临幸,却将她推向了风口浪尖。
宫闱内的争斗倾轧她看了太多,她根本不想蹚浑水,却偏偏被卷了进去。她彷徨而无力,但这几年下来,她发觉自己内心更多的其实是感恩,感恩于上苍将这个孩子赐予她。
哥儿的降生让她尝到了为人母的欣喜满足。她与哥儿的日子虽过得清苦,但母子两个相依为命倒也安和亲睦,她真希望一辈子都这么平平稳稳的。可她不能自私,哥儿不能一直这样不见天日地活着。
她知道哥儿这一去,她怕是性命休矣,万贵妃定然不会放过她。但她并不后悔,既是走出这一步,她便做好了准备。
用她的命来换儿子的未来,值得。
朱见深翘首等了许久,终于看到众人将一个孩子簇拥至阶下。
那孩子穿着绯色小袍,脸颊干瘦,五官却生得极为精致,一双眼眸更是湛然纯澈宛若墨色水玉。只是长披及地的胎发愈加显得他身子单薄,绯色衣袍衬得他面容更见苍白。
阶下的孩子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个人,发现只有中间上首那个是穿着黄袍的。那个就是爹爹了吧?
他稍一犹豫,随即迈腿跑上去扑到那人怀里,脆生生喊了一声“爹爹”。
朱见深一把将儿子抱到膝上,抚视良久,一时悲喜交加,感慨万端,哽咽道:“确实是朕的儿子,像朕。”
坐在他膝上的小人好奇地打量他,忽然伸出小手扯了扯他的胡子,歪着头道:“这个就是胡子么?”
在场的宫人内侍皆是一惊。
朱见深却没恼,反而心中酸涩,搂紧儿子,落泪不已:“皇儿受苦了,爹爹带你走。”
朱见深久无子嗣,心中终日惶惶,忽然得知自己竟在五年前就有了一子,着实惊喜。眼下又见儿子这般瘦弱,愧怍顿生,当即将儿子领回了乾清宫。随后,又依儿子的意,将纪氏也接了出来。
同年五月十九,朱见深敕谕礼部,令其与翰林院商议皇子名。小皇子这一代是祐字辈,又依太…祖规定的五行相生取名法,朱见深名讳带水,水生木,故此其实只需定一个含木的单字。礼部前后拟定数名,朱见深斟酌再三,最后选了“樘”字。
樘(g)者,柱也。国之擎天立柱,匡扶社稷也。
小皇子有了名字,成化帝也已答应秋凉后将其立为太子,纪氏母凭子贵入住长乐宫,似乎皆大欢喜。
但万贵妃却是气个半死。
她当年满以为纪氏未曾产子,没成想竟被一群奴婢给骗了。她愤恨难平,气得旧疾复发、夜不能寐,誓要出这口恶气。
她心中冷笑,纪氏你这贱人休要得意,有儿子傍身又如何?当年柏贤妃不也侥幸生了儿子,最后还不是被我暗里使人弄死了。走着瞧,你和你儿子一个都跑不掉!
长乐宫里花木葱茏,绿柳小荷形色可爱,怡人眼目。纪氏立在荷花池边,眼望水中涟漪,微微出神。
她原本便生得清美殊丽,如今换上华服宝饰,越加光彩奕奕,令人移不开眼。朱见深久惯留情,早已经忘记了当年曾经临幸过她,还是让彤史查了根底才稍稍记起来一些。不过如今见她姿容这般出挑,她入住长乐宫后,他倒是来过好几回。
但这也并不意味着她和樘儿的处境会好起来。她虽已在长乐宫待了一月有余,但始终也没名分。她对名分不甚在意,有了份位也是枉然,圣上虽风流,但万贵妃才是圣上的心头挚爱,她争不过也不想争。
她是担心樘儿。
樘儿年纪太小,心性又单纯,她自己是做好了死的准备,但一朝她身死,樘儿又当如何?如今唯望圣上能顾念父子之份,善待樘儿。
她正神思恍惚,忽闻身后传来清脆的童声。她回过身时,儿子已经跑到了她跟前。他拉住她的衣袖,仰起小脸,嗓音软糯地问道:“娘亲不高兴?”
纪氏勉力压下心事,温柔低眉,轻轻摸了摸儿子的头,笑道:“没有,娘只是出来走走。”
“娘亲骗人,”他撇撇嘴,“我都看出来了。难道娘还在害怕那个坏人?”
纪氏警惕地左右瞧了瞧,随即俯身低声道:“日后你要小心万贵妃,也千万记得莫与你父皇顶撞。还有,戴先生是个可以倚仗的人……”
“娘亲为什么要突然交代这么多?”
纪氏笑得有些不自然:“娘怕日后忘了。”
祐樘看着自家娘亲,疑惑道:“那个万贵妃为什么要害我们?我们又没有得罪她。”
纪氏嘴唇紧抿,将儿子抱到怀里,拍了拍他的脊背,轻声道:“有些事情,樘儿将来自会明白。”她见儿子依偎在她怀里不说话,不禁叹息一声,“娘若不在你身边,你要学会保护自己。”
夏日清风拂煦而过,扬起池中芙蕖清新的淡香。
他安静地趴在母亲肩头,过了好半晌,沮丧道:“我不要跟娘亲分开。”
纪氏神情僵了僵。
他转头看向母亲,明澈的眼神中带着迷惑:“娘亲为什么要害怕万贵妃,爹爹不会保护我们么?”
纪氏苦笑连连,抱紧儿子,良久无言。
时光流转无声,天气向炎,但纪氏心里却越来越冷。
万贵妃来过一次长乐宫,耀武扬威,明讽暗嘲。她的态度十分明确,只要纪氏活着,小皇子就会步悼恭太子的后尘。
纪氏觉得讽刺,难道她死了,万贞儿就会放过樘儿么?
纪氏心里越发不安,终于在朱见深一次驾幸长乐宫时,寻了机会,求朱见深能看在父子之份上,庇护樘儿。
朱见深起先觉得她这话没头没脑,随即再一想,倒是明白了几分。
后宫里这些事他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非有谁敢欺负到他的贞儿头上,否则他基本是不管。
他知晓贞儿痛恨纪氏,是以虽则心迷于纪氏的美貌,但也不敢常来长乐宫。不过纪氏的死活他其实也并不怎么挂心,后宫里这群女人里,只有贞儿才是他真正放在心里的人。贞儿与他是患难过来的,他当年落魄无依时,尝尽人情冷暖,是贞儿不离不弃地陪伴他照顾他。其他后妃不过是在他登基后坐享富贵的,在他心里根本无足轻重,连贞儿一个手指头都及不上。
他对貌美的纪氏存了些怜惜,但却不会因此护住纪氏。他护纪氏便是同贞儿作对,是以他选择冷眼旁观。后宫里又不缺女人,纪氏死了就死了。
至于樘儿……
“樘哥儿是朕的儿子,朕自然会好好待他。”
纪氏知道朱见深这话是在避重就轻,遂挑明道:“万娘娘对樘儿有成见,妾担心万娘娘会对樘儿不利,故而……”
朱见深忽地变了脸色,霍然起身,面色阴沉地盯着纪氏,道:“你这话是在暗指贞儿要谋害皇子么!”
纪氏知道其实万贞儿背后干的那些事朱见深都清楚,眼下说出这等话不过是故作不知的维护,毕竟戕害皇嗣是大罪。众人可以心知肚明,却不可以说出来。
但事已至此,纪氏不得不把话说明。
她端端正正地朝着朱见深跪下,悲切痛陈道:“樘儿是陛下骨血,求陛下保他平安!妾贱命不足惜,但求樘儿能安稳长大。”
朱见深想想贞儿,又想想如今那唯一的儿子,心里烦乱,转身就走。
纪氏害怕朱见深会一去不回头,思及自己目下境况,一时惶恐,也顾不得许多,当下急急膝行着去拉朱见深的袍角,哀哀乞求道:“樘儿尚年幼,求陛下顾怜相庇!妾来世愿衔环结草报答陛下大恩!”
朱见深低头望着泣如雨下的纪氏,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一把甩开她,快步走了出去。
纪氏眼望着朱见深远去的背影,忽然像被抽光了所有气力,颓然扑跌在地。她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但圣上却不肯给她给个准话。然而她又安慰自己,樘儿到底是圣上的骨肉,纵然出于父子天性,想来圣上也不至于对樘儿的生死置之不理。
可是,悼恭太子呢?柏贤妃生的悼恭太子朱祐极,还不是养了不足三年便遭了万贵妃的毒手。
纪氏悲苦万状,此刻只希望万岁能看在社稷继统的份上,保樘儿一命。
成化十一年六月二十八,天幕阴沉得似要倾压下来。
练好了今日的字,又温了会儿书,祐樘从书房出来,打算去寻母亲。可他看到来往宫人行色匆忙,似乎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他心里忽然慌得厉害,又正遇见一宫人忙忙来报说出事了,他不及听完,便当即没命似的一路跑往母亲平日起居的偏殿。
他跑到殿门口时,瞧见里面已经乱作一团。他累得喘不过气,跌跌撞撞分开人丛冲进去。
他一眼便看到了歪倒在榻上的母亲。母亲脸色灰败,双目紧闭。
这样的情状,像极了他曾在安乐堂见过的那些被抬走的死人。
他吓得面色一白,奔到榻边拉住母亲的手,惊慌地迭声唤“娘亲”。
纪氏一直撑着最后一口气,如今听到儿子的声音,艰涩睁眼看过去,气若游丝道:“樘儿记得娘亲交代的话……”又似是想到了什么,勉力拉住儿子的手,“樘儿若能承继大统,定要做个治世贤主,如此方不负众人的保育之恩。”
她说话间,已是出气多进气少。未几,双眼紧阖,气绝而亡。
他石雕泥塑般的呆了须臾,旋即又想起什么似的,紧紧拽着母亲的手,颤声唤了好几回,可也再听不到母亲的应声。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无措,他不知道要如何叫醒母亲。炎炎暑日里,他却只觉寒气砭骨,如坠冰窟。
太医们赶到时,纪氏的尸体已经开始变冷。太医们眼见这等光景,对着呆坐榻边的小皇子道了几句宽慰的话,便一个个退下了。
出去寻圣驾的宫人回来支支吾吾地禀告说,万岁如今正和万贵妃在宫后苑赏景,没工夫过来。那宫人见小皇子闻言后全无反应,心里打鼓,也惶惑不安地退了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榻边坐着的人才动了一下。
祐樘面上泪痕干涸,神情麻木。
他缓缓低头,看了看自己衣缘上精致的刺绣滚边,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空荡荡的大殿,继而将目光调回母亲身上。他拉住母亲的手晃了晃,轻声道:“娘亲,我们回去好不好?这里一点都不好。”
他忽然十分想念吴娘娘做的衣裳,想念安乐堂那间小小的屋子,想念他曾在夜阑无眠时看到的恬淡月光。
他忽然宁可就那么在安乐堂过一辈子。
他仰面望了望头顶华丽的蟠龙藻井,恍惚间想起,似乎有人曾跟他说,他将来会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他不想当什么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他只想回到从前的简单平淡。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其实就是孤家寡人吧。
他垂眸看着自己小小的手掌,眼神迷惘。
他现在还有什么,将来又想要什么呢?
他从前一直想见父亲,可如今见到了父亲,却是如此下场。
他呆坐在母亲冷透的尸体旁,凝望着母亲了无生气的脸,忽觉深重的挫败感和无力感沉沉袭来,压得他呼吸不能。
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在他眼前死去。
他知道仇人是谁,但他根本不是对方的对手。
他才认父一月有余,母亲便被人害死。他们母子其实就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他们没害过人,却仍旧招致杀身之祸。与世无争并不能避过灾祸。
他从前匿居安乐堂,日子虽清贫艰辛,但其实一直被娘亲和伴伴们保护得极好,根本不知外面风浪。及至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