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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家皇后-第3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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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她的直截了当让他措手不及。她直言不讳地说她爱他,目光一错不错地凝睇着他,问他爱不爱她。

他当时忽然有些迷惘,一时间竟不知要如何答她。

他脑中乱乱纷纷,莫名想起许多陈年往事,眼前恍惚浮现出一幕幕昔时影像。

他就好似哑了一样,无论她如何诘问,他都始终沉默。

他身上还带着伤,于是身体上的痛楚与心底的彷徨互相加剧,其苦万状。他几乎是定在了那里,身体有些麻木。看到她扬手要扇过来时他也没有躲,他甚至想,或许生受了她这一巴掌他就能想得清楚些。

他精擅于帝王权略,各路阴谋阳谋也几乎不费思量,如今却看不透自己的感情。

她与他疏远对峙的那段日子里,他一直都在梳理他对她的感情,也一直在思索为何他当时一个字都说不出。她对他的日渐冷漠令他难受异常,却也让他将自己的内心看得更真切了些。

他渐渐意识到,或许早在开始时他就对她心存好感,不然也不会特特跑一趟。后来感情愈加浓烈,于是有了更亲密的接触。及至她质问他时,他已经可以十分坦然地答一句爱,可他当时始终缄口。沉默的原因除了尚理不清心中乱麻外,还有一个缘由便是近乎执拗的审慎。

他不肯轻易对自己的感情下论断,仿佛言爱也是一种承诺,不说则已,一旦出口便是一辈子。故而他慎之又慎,一遍遍审情度己,一遍遍扪心自问。

而形成这种审慎的根由,兴许与他的幼年经历有关。

他在心智上已经十分成熟,但感情上其实很懵懂,所以不免后知后觉。

不过虽说他想明白了,可如今再去跟她补说却已经没用了,她认定了他是虚情假意,他说多少句都是白费。但好在他醒悟得不算晚,只要她还爱着他,就能把她的想法扳回来。再就是,她被身份绑着,想跑也跑不了。

她时常兀自懊恼自己狠不下心放不下他,他瞧见了直想笑,既然都跳进他的坑里了,还想跑?

她对他误会太深,所以他选择找准症结下狠手,只不过这狠手是对他自己下的。他也根本不怕她知道他舍命救她都是提前筹谋好的,因为他是在以命相赌,这一点已经足可以证明他所要向她证明的。

万贞儿的背水一战失败后,身体也走向了衰竭。她死的时候,他脑海中反复浮现母亲临终时的场景。看着万贞儿惊惧而死,他没有预想中的快意,反倒觉得一阵悲凉无力涌上心头。

万贞儿死了又如何?纵使万贞儿死了,他母亲也回不来了。

再回不来了。

他心里对父亲也存着恚愤,万贞儿的确祸盈恶稔,但若没有父亲的纵容和不负责任,事情根本不会走到今日这样的局面。

然而在父亲弥留托言时,他忽然就恨不起来了。

父子两个僵了近十年,父亲直到垂死时方才悔悟。

他望着已然宾天的父亲,胸口窒闷难当。他屈膝跪下,端端正正地朝父亲叩首。再起身时,已是泪流满面。忆及诸般往事,禁不住伏地恸哭失声。

自从母亲去后,他已很少再落泪。

血浓于水,父子天性终不可改。他其实仍旧清晰记得当初相认时父亲蔼然可亲地将他抱在膝上的场景,清晰记得当初父子融洽的那段时光。

或许他这些年并不曾真正憎恨过。自幼时起,他身边的每个人都只教他如何去爱,没有人给他灌输过仇恨。母亲如是,怀恩如是,其他人亦如是。

父亲弥留时一直拉着他流泪忏悔,他知道父亲是真心悔悟,但此刻后悔有什么用呢?逝者已矣,伤害既成。

父亲说他也对不住万贞儿。万贞儿后来的毒辣扭曲确实全部拜他所赐,最初的万贞儿一定也温良敦善,不然不会被派去照顾年幼的小太子。

他不会让乔儿成为第二个万贞儿。

登基后,他很快将怀恩从凤阳召回,并亲自出宫相迎。

怀恩年已老迈,风霜满面,此时瞧见眼前亲来迎候的少年天子,一时间感慨万端,当下泣不成声。

祐樘见怀恩要跪拜,即刻拦阻,道:“大恩尚且报偿不完,不可如此。”

怀恩哽咽半晌,含泪笑道:“老奴此生无憾矣!”他当年倾力保护的孩子,如今已经长成如斯少年,他果然没有看错人。想来这个少年将来也能把大明推向另一番辉煌。

怀恩满心宽慰,但他已经濒临油尽灯枯。

他回归后,官复原职,风光更胜从前。祐樘十分信任他,凡他的提议几乎都会听取,他举荐的诸多忠直能臣,祐樘也予以拔擢。然而他上了年纪又在凤阳吃了两年苦,回京不足半年,便熬不住,撒手去了。

祐樘恸悼不已,命为怀恩建祠祭祀,并亲赐祠额“显忠”。

怀恩的辞世对他的震荡非常大。怀恩在他心里的位置亦父亦师,无论是在安乐堂还是在东宫,怀恩给予他的帮助都是不可或缺的。他能迅速适应宫中生活、迅速谙熟朝中局势,包括他登基伊始能得这许多得力能臣,都多亏了怀恩。

他从前无法报答,如今有能力报答了,怀恩却走了。

当年那些在安乐堂陪伴过他的人一个一个地离去,他觉得幼年的记忆似乎离他越来越遥远,似一个甜美又酸涩的梦。

不过除了怀恩,还有一个人是他需要报答的。

吴氏被从西内的冷宫里接出来时,已经哭得哽声难言。

成化朝历时二十三年,她也被困了二十三年。二十三年韶光虚度,青丝变华发,一饷青春都埋在了冷宫里头。

不幸中的万幸,她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面前温雅秀挺的少年眉宇间依稀可见儿时的影子,吴氏望着望着,眼泪将视线模糊得不成样子。她颤着手拉住他,哑声道:“哥儿长大了,真好,真好……”

祐樘忆及往事晃了一下神儿,复又浅笑道:“是长大了,正可以尽孝心了。往后我待吴娘娘如母后,也叫他们服膳上以太后礼相待,可好?”

吴氏闻言感动已极,泪涌潸然。

废后的地位其实不比宫人高多少,如今以太后礼相待,是顶破天的待遇。她的后位已经不可能恢复了,眼下这般已然是最好的结果。

吴氏多年苦熬,一朝翻身,一时间激动非常。她十分庆幸自己当年的决定,不然她得老死在冷宫里,哪有今日。她也感慨于哥儿的思源感恩之心,要遇上个不知恩义没良心的,纵使将她抛诸脑后,她又能如何?难得这孩子尝尽苦难还能不改初心。

他小时候就当她是半个娘,而今以母后礼相待,想来也是要将对纪淑妃那份无可寄托的孝心转到她身上。吴氏百感交集,暗叹这孩子命苦,不由垂泪一下下拍着他的手背,哽咽道:“那些个不好的都过去了,哥儿以后定会福祚绵长。”

祐樘微微笑笑。会不会福祚绵长他不知道,但那些不好的确实都过去了。

可是,仇怨也能过去么?

他这些日子一直在反复审量,审量父亲的话,审量漪乔的话,也审量他自身。

他以前也想过将来要如何如何报复万氏,他知道自己迟早有这个机会。可如今他手握至高权柄,却踟蹰起来。

杀母之仇不共戴天,他憎恨万贞儿不假,可万贞儿已死。他是皇帝,当然可以将万氏一族满门抄斩,但万家人死光了又能怎样呢?万贞儿死的时候他都没有任何报仇的快意。何况牵累旁人难道就是报仇了么?

万贵妃才是他的仇人,她既死,他的仇恨就该慢慢放下了。掘坟鞭尸太过了,亦且他若这样做,他父亲会必死不瞑目。

万喜、万达、万祥等外戚虽也做过不少为虎作伥的事,但罪不至死,他只做了革职抄家的处置。

此事过去后,他竟感到万分轻松,好似终于放下了窒塞心口多年的一块巨石一样。他回头想想,父亲若在天有灵,看到自己如此抉择,大概也可安息了。

他与父亲说他不会让乔儿成为第二个万贞儿时,其实也在暗想,若将来他做了父亲,必定给他的孩子最美满的童年。

他自小到大其实一直对家有着难言的渴望。自母亲故去后,他身边亲近的亲人便只祖母一人。有了漪乔后,他渐渐觉得过着民间夫妻一样的日子也未尝不好,他不要别人,只想要她一个。他当时就十分清楚做出这个决定意味着他将来要承担多大的压力,但他并不畏惧,他相信他能扛下来。后来两人迟迟没孩子,他也没想过纳妃。若最后真是无子,从宗室里挑一个过继来便是。只要真有心,再大的难处都不能成为阻碍。

不过这是最坏的打算。

所幸两人千盼万盼,终归得偿所愿。他怀里抱着新生的婴儿时,心底五味难以言说。他忽觉眼眶发热,竟有落泪的冲动。

自此以后,他就算是有一个完完整整的家了。终于,他也做了父亲。

事情似乎确实一直在朝好的方向发展,后头荣荣与炜炜又相继出生,但紧随而至的却是炜炜的夭殇。他眼看着小儿子在他跟前咽气,那种锥心的绝望令他再次感受到命运的森寒。

命运从不肯放过他。

他那段日子一直在招道士斋醮,因为他渐渐发觉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他忍不住想,他还能再撑几年?他需要找寻出路,可医术救不了他。他调养了这么些年都无济于事,何况冥冥中还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左右着。

他想要找到道士青霜,想问问到底有没有解决的法子。虽说当初他已经做好了折损寿元的准备,但无论于国还是于家,他都走不开,若能有解,自然最好。可炜炜的死似乎是个警示,对他试图逆改天意的警示。

他好像只能认命。

炜炜没了之后,他的身体也垮了下来,兼且他陷入了无边的彷徨苦闷之中,两厢使然,几乎消沉了一年。看到昔日在东宫时的几位业师的联名上奏,他沉默了许久。先生们历数他这一年来对政务的懈怠,一字一句不留情面,批挞之意毫不掩饰。但痛之深责之切,先生们是想让他清醒过来,个中期许不言自喻。

他反省迂久,倒是渐渐想通了。

他的消沉并不能改变什么,只会令事情更糟。他再是苦痛,炜炜也活不过来。不管未来会如何,他需要做的只是做好当下当做之事。

能活几年,便尽几年的力。不能太贪心。

他重回从前的勤勉,众人皆欣慰不已,但他却已经在考虑自己的身后事。

他如今多操劳几年也是想为儿子奠好根基,让儿子将来登基后能走得更顺。漪乔是照儿生母,将来他不在了,她的身份只会更加贵重,无人敢慢待她。只是母子关系绝不能僵。所以郑旺妖言案出来时,儿子因着思及漪乔平素的严厉管教,又偏听了外间的传言,怀疑自己生母另有其人,他便狠了狠心,软硬并施地将儿子的想法纠正了过来。

他必须将后路都铺好。

弘治十八年五月初七那天,真正的离别来临之际,他被病痛折磨得神志渐失,混沌中似乎将自己的一生又重走了一番。

未竟之事细数起来确实不少,但他好像也无甚大的遗憾。唯一令他不放心的是儿子,他担心年纪尚幼的儿子不能担好重责。但他已经向三位恩师嘱托过了,也算于心稍慰。

随后,他似乎沉入了一个悠长又迷幻的梦。

等他再度醒来时,只隐隐记得梦中诸像斑斓陆离,细细去想,却怎么也记不真切。

他万没想到原本决然无望的事,竟硬生生被漪乔做成了。他后来反复思量自己复归的缘由,认为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其实另一块玉一直都在他身上。他竭力回忆当年他最后一次血祭时的场景,只记得他当时流了很多血,之后就昏了过去,等他再醒来玉石就不见了。结合只有双玉感应他才能复归,他推测那另一块玉或许是在那时融入了他的骨血里。这大抵也就解释了后来他的尸身为何能不腐。

漪乔惯性地认为是他在身死后做了什么才能挽回败局,但其实是之前就埋好了因。所以他问漪乔信不信因果之说。

他因当年的决定而罹厄,却又因当年的决定而脱难,他思及此便不禁感叹因果的玄妙。

但他得以脱难的另一半关键其实还在于漪乔。他早在很久以前便时常想,得妻若此,夫复何求。只是他忆及事情的来龙去脉,又忍不住想,母亲当年将那块玉给他的时候,可知那灵玉的不凡?

他现在也说不清他对漪乔最初的好感来自于什么,是那时安舒宁和的氛围,还是她异于宫中众人的至性纯粹。或许两者兼有。所以他不希望她改变本心本性,他愿意一路用自己的羽翼为她挡开风雨,一直将她捧在手心里宠着。他也不希望她惧他,所以他在她面前时会抛开帝王的身份。

于是,他与漪乔之间不似多数帝后那样纵然感情再好也始终隔着一层。他们可以毫无保留地对彼此开诚相见,全心信任对方。

这正是他所要的。他这一生,只求一心一意。

暌违两载,他的心境更平和,目光更通透,许多往事再回头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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