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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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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时常踩入低矮土屋、牛圈、马棚的这双脚,如今踏入了豪华酒店、歌舞厅我并没有换鞋。我鞋底的某个缝隙中,还深藏着一块干净的乡下泥土,我不会轻易抠出它,这是我的财富。 
  每个人都用一件无形的工具在对付着生活和世界。人们从各自的角角落落涌进城市。每个人都不自觉地携带着他使唤顺手的一件工具在干着完全不同的活儿。只是他自己不察觉。 
  我的一位同乡以前是放羊的,现在一家私营公司当老板。在跟他几次接触之后我发现,这个〃放羊娃〃虽然脱掉了那身时常粘满羊粪蛋的衣服,改掉了一嘴土话方言,甚至换上了一身的细皮肥肉,但他始终没扔掉那根羊鞭。他在用一根羊鞭管理着几十号人的公司这是他唯一会使的一样家什。当他对员工下达指令,派活遣物时一扬手的姿势,活灵活现地重复着他当年挥鞭赶羊的动作。几十年前那个放羊娃一直在背后操纵着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但他不自觉。他忌讳别人谈及他的放羊历史,他把一群羊换成了一个公司,用权力代替了羊鞭。甚至一辆车一幢楼与一头牛两亩地也没啥区别,只是形式上的变化而已,我把这个发现告诉他后,他便再不跟我来往了。 
  我原先单位有个小部门主任,爱说闲话,不是在你面前捣鼓他,便是在他面前捣鼓你。搞得在单位上人缘不合。但又看不出他有多大坏心,有时他还乐意帮助别人。我对此人颇厌恶和不解。后来,我了解到他调进单位之前,曾当过多年的铁路道班工时,我对他的行为便一下子理解了。当他再出现在我面前,唠叨这人好那人坏时,我便觉得他手中依旧拿着那根道班工具铁棍,时不时地东捣捣、西戳戳。以前,他是把那些歪斜的道轨揪直、捣正。如今,他把这项工具延伸到人事关系中,凡他看不惯,不顺眼的人和事,他就要捣,就要戳。他习惯这样了,没法不这样。  
  而我呢,是扛着铁锨这件简单实用的农具在从事我的非农业的工作和业务。我的同事常说我能干。他们不知道我有一件好使的工具铁锨。铁锨是劳动人民的专用工具,它可以铲,可以挖,可以剁,万不得已时还可当武器抡、砍,但是使唤惯铁锨的人,无论身居何处,他们共同热爱的东西是:劳动。 
  在这个城市,我看到许许多多像我一样扛着铁锨的人们,他们是近几年或几十年来进入城市的农民。他们用那把无形的铁锨适应并建设了城市。在这座城市的方方面面都留下锨刃和锄头的深深印痕。一群农民,像种庄稼一样种植了高楼林立的城市。他们在自我感觉中已变成城市人,其实他们还是农民另一种形态的农民。他们没有从骨子里扔掉铁锨,我为他们感到庆幸。 
  我也会扛着我的铁锨在城市生活下去,对一个农民来说,城市的确是一片荒地,你可以开着车,拿着大哥大招摇过市,我同样能扛着铁锨走在人群里这像走在自己的玉米地里一样,种点自己想种的东西。前不久,我在城里买了一套房子,我还会把我的妻子女儿接进城市,她们不会在城市中看到秋天的丰收景象,但会从我的劳动中感受到那片饱满的金黄色。 
  上月回家,父亲问我在城里行不行,不行就回来种地,地给你留着呢。走时还一再嘱咐我:到城里千万小心谨慎,不能像在乡下一样随意,更不要招惹城里人。 
  我说:我扛着锨呢,怕啥。
  谁能言富
  看到那个老奶奶的一瞬间,我微微怔了一下:她多像我几年前逝去的外奶。 
  她坐在南门地下商场的入口处,像是走累了坐在台阶上休息。她的上身穿一件干净的 淡青色布褂,花白的头发整齐地向后拢起。若不是身旁那个扔着几个小钱的白瓷缸,很难把她跟乞丐联系到一起。 
  她的面容和我逝去的外奶一样,慈祥中饱含苦难与沧桑。或许她是第一次上街乞讨,明显有点难为情和不好意思。她甚至不知道该向谁讨要,怎样伸手去要。她只是不安 地坐着,白瓷缸放在地上,已经是半下午了。里面散扔的几角小钱说明在这个繁华道口进进出出的人群中,还有几个自觉自愿的施舍者。 
  我已被讨要过无数次,也曾让多少双伸向我的手失望地缩回去。他们要我也想要的东 西。我确实没有多余的,只能低着头匆匆走过去,为自己没钱给他们而羞愧。 
  走过这个老奶奶的一瞬间,我突然感到这个老人的一角钱,就装在我的衣兜里。我是 什么时候从她身上剥夺来的呢?她又是什么时候施舍给我的呢? 
  我禁不住往外掏钱。才发现身上最小的钱是一张拾元票。我找遍了所有口袋,没有零钱。那个老奶奶一直看着我翻找。最后她失望地低下了头。她不敢奢望那拾元票,她讨要的只是一点零钱。我听见过往者大都扔下一句〃没有零钱〃,扬长而去。 
  我一直认为自己并不贫穷。我靠工资和稿酬维持着简单的温饱生活,也曾一度对拾元、几十元的小钱满不在乎,可以不假考虑地花掉它。因为我相信我会挣回来。我还年轻,有的是时间和精力。 
  当我把掏出来的十元钱原装进衣袋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是个穷人,已经穷得施舍不起十元钱,穷得没有了怜悯心。 
  再回头看这位老人时,心中已涌满着羞愧与酸楚。觉得她就是我几年前逝去的外奶,在世间我们互不相识。 
  我们都会活到这个年纪。年轻时我们拼命工作、挣钱,以求什么都干不动时能有一笔钱,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那个老奶奶为何到老还一无所有呢?看她沧桑的脸和弯曲的脊背,她肯定是辛辛苦苦操劳了一辈子,为何还挣不到一点养老金呢?她辛劳一世的报酬呢?她的钱呢? 
  我没法去问这个老人。这不该去问她。她的贫穷是无辜的。该自问的是我们街上 行走的每一个有钱和没钱的人。一个可以做我们奶奶的老人,贫穷成这样,我们谁能言富。 
  再一次经过这个道口时,那个老奶奶已不在。台阶上趴着一个脏兮兮的男人,蓬头垢面,几乎全身匐地,双手贴地伸出,不住地以头磕地,问行人讨要。我准备了零钱,但没有给他。我不同情故意作贱自己的人,尤其是为几个零钱。这是卑贱的不礼貌的乞讨者,他在用自己的身体作贱人。他让我看到人性中令我厌恶的那部分。
  跋  不和你玩
  亮程总是扛着一把铁锨或背着一堆柴禾出现在某一个他根本不该出现的地方,一脸疲惫地对着他荒芜了的家园。他不肯放弃铁锨或柴禾的重量,或者这也是他所需要的分量,使他不至于轻得丢失了自己。他在他的散文里布置了那么多路障:逃跑的马所留下的空间,父亲年轻有为时作为地界埋下的一块石头,熟睡的妻子(遥永无归期的妻子?),女儿脖子上因他的离家多出来的一串钥匙,花了半年修理好的却是别人的房子或者在离家时被别人修理的自己的房子……这一切路障有足够的理由让亮程迷途,尽管对他而言,道路本身就是迷失的。当他背着巨大的家乡故土的背景游荡于外时,他所感受的抑或正是〃轻〃的考验,紧紧握住的东西使我们失去了其它,而若没有紧紧握住的东西,谁来证明我们?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在一个地方长久地住下去,像一颗钉子一样把周围事物钉住。这或者也是亮程说的他是〃农民〃 的意思吧。这个写诗的农民又说:〃其实这么多年我一直/渴望被一个人或一些事情/永远留住……/我一生的村庄遥无地址……〃。他说,〃生命是越摊越薄的麦垛/生命是一次解散/有人走过你一生的村庄没有遇到你……〃当然有时阳光也会照在另外的一些东西上,比如说比他先老掉的房子,但这也是失去的另一面,反正有些东西老了,无关紧要无声无息地老了。它们都是我们,都是错过、丢失、逃亡和因我们的缺陷凹住的天空的雨水,缀出几颗快乐的星斗,在莫名的夜里,亮着。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海德格尔的一句话:运伟大之思者,必行伟大之迷途。亮程不喜欢引用别人的话,他可以扛着铁锨在别人的城市里乱跑,我也就毫不客气地扛着别人的话偶然在他的农村里晃一圈。
  北野君说亮程把沙湾一带的精气吸完了。由此不由促狭地想,这家伙,是不是把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沉郁击掷中了我们之后,自己去受用看青菜是青菜,看清水是清水的清明了。
  亮程用很多年的时间写诗,然后他说,散文是回过头去捡诗歌剩下的东西。我不知道对三十出头的亮程,回过头去捡剩下的东西,把诗歌留下的两边过多的空地都种满是不是一件正确的事情?比如说如果向前走的路还不够长,回头的路耗不掉他的一生怎么办?但人一旦背着一个想法,就能支撑他走一段路了。
  关于亮程和他的散文,他自己在那篇《关于黄沙梁》中也曾说过:〃我全部的见识就是我对一个村庄的见识,我在黄沙梁出生,花几十年岁月长大成人,最终老死在这个村里;……生活单调得像翻不过去的苦涩课文,硬逼着我将它记熟、背会、印在脑海灵魂里,除了荒凉这唯一的读物,我的目光无处可栖。大地把最艰涩难解的章节留给这群没啥文化的人。〃
  其实亮程在这段话里概述并不能说是准确的,他很简单地启用了〃艰涩难解〃这个词,想把一个村庄的生活生存概括成一篇枯涩的课文,这是所有的试图概括都要犯的斩钉截铁的错误。和亮程那种恍惚深远,若即若离,甚至不知所云里所透出的整个村庄的氛围是不相契的。有人说亮程的散文里没有城乡冲突,没有现代城市留在乡村身上的擦痕,但对几乎亘古不变的土地岁月而言,这种擦痕也只代表了某一个时代的特殊情形。亮程的野心似乎更大,他似乎想通过让时间静止的方式,以他自己来来去去行走的〃闲锤子〃的方式,切近村庄和生存这个母题。他做得貌似漫不经心却处心积虑;貌似语无伦次自说自话却是在惨淡经营。在他笔下,驴和人是缰绳两头的动物;逃跑的马肯定有他自己的和人自以为是的世界无关的事情;而人呢?正在忙着为一根麻绳大打出手,为一只鸡蛋和亲戚结仇……这些具体而细小的事情经亮程一分析却变成了:那你说他们该计较什么?坐在如此荒远而不为人知的村庄里分析东欧局势?还是讨论香港回归问题?这些天下大事哪有一件有牛啃了他们的庄稼这事更大?亮程的〃荒远而不为人知的村庄〃的村庄的封闭性似乎也不仅仅是地域使然而更像有意为之的。当人们以飞机和宇宙飞船的速度逃离一个又一个不为我们所知的地方时,有些东西却不因速度的改变而改变,那就是我们流传了几千年的一颗心和它所体会到的全部喜怒哀乐。这就像亮程的村庄,村庄里似有所有言而又默然无声的一切。这一切似乎都有着更遥远而意味深长的所在:逃跑的马的去向,荒野墓碑上〃冯宝贵〃的名字,从〃我〃的走向路上彻底走失的我。……然而,这〃所在〃是什么,是这个或另一个村庄?像关于所有事物的终极启问,人所能做的,只能是呈现而不是解答。亮程作为一个偌大村庄的冒牌农民和实际的偷窥者,他的村庄是一棵锯开的树的横切面,他指给我们看的,是那横切面上深藏不露的水纹,是水纹里静住的时间,是时间静住的生存人群小小的欢乐和更小的悲哀。是我们本身的无知和在无知中体味的世界。这种体味无大小可以界定,对此时此刻的经历者,所有的事都是大事。
  说起亮程诗歌散文里的节奏,亮程总喜欢拉上乡村牛拉车行走在泥路上的场景支撑自己,似乎他的那种缓缓的语调完全由牛拉车来负责。但我却以为是有意为之。那种缓慢,那种漫不经心,像一个人没事沿着千年的土路走,有时脚落在自己的脚印上,那从容的样子,拉长了时间,似乎时间是不过去的。记得第一次见亮程,他在一群热火朝天的文学青年中正朗诵着他的《寂静家园》:〃我看见你们走过家门/不知几更了/我看见你们/在依稀的星光下边走边朝后望……〃。那一刻我突然觉得,那朗诵的声音是从一个远远的地方找到了亮程的身体,然后再从他的声音里走出来。那一刻,我看到亮程喜欢用的一个词:很多年,村庄悄无声息……在这种悄无声息里,亮程的诗和散文延伸成我们和他的村庄的一种通道,用〃很多年〃这样的天空低低地笼罩着。
  比起以往的诗,亮程的散文里出现了一些细节,出现了一些带着个体生命色彩的小心翼翼的温情,在长散文《一个人的村庄》里有一个藏钥匙的细节:我把钥匙压在门口的土坏下面,我作了个记号给你,走出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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