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河湾里草长得比我高。父亲只露出一个头顶。我跳个蹦子才能探出草丛。
爬到树上看看去。父亲说。我们走了十几分钟,来到那棵大榆树下面。
看看哪一片草动。父亲在树下喊。
一河湾草都在动。我说。
那就下来吧。
父亲坐在树下抽起了烟,我站在他旁边。
爸,没一丝风草咋好像都在动。
草让人和牲口打搅了一天,还没有消停下来。父亲说。
我知道父亲要等天黑,等晚归的人和牲口回到家,等田野消停下来。那时,细细密密的虫声就会像水一样从地里渗出来,越漫越厚、越漫越深。
韩老二一回来,地里就没人了。他总是最后收工。今天他还背了捆柴禾,也许是一捆青草。背在右肩膀上。你听他走路右脚重左脚轻。
父亲没有开口,我听见他心里在说这些话。
那时候我只感觉到大地上声音很乱、很慌忙也很疲惫。最后一缕夕阳从地面抽走的声音,像一根落地的绳子,软弱无力。不像大清早,不论鸡叫驴鸣、人畜走动、苍蝇拍翅、蚂蚱蹬腿,都显得非常有劲。我那时已能听见地上天空的许多声音,只是不能仔细分辨它们。
天已经全黑了。天边远远地扔着几颗星星。像一些碎银子。我们离开那棵榆树走了十几分钟。每一脚都踩灭半分地的虫声。我回过头。看见那棵大榆树黑黑地站在夜幕里,那根横杈像一只手臂端指着村子。它的每片叶子都在听,每个根条都在听。它全听见了,全知道了。看,就是那户人家。它指给谁看。我突然害怕起来。紧走了几步。
这个横杈一直指着我们家房子。刚才在树上时,我险些告诉了父亲。话都想出来了,不知为什么,竟没发出声。
父亲在前面停下来,然后慢慢往下蹲。我离他两三米处,停住脚,也慢慢蹲下去。很快,踩灭的虫声在我们身边响起来,水一样淹没到头顶。约摸过了五分钟,父亲站起来,我跟着站起来。
在那边,西北角上。父亲抬手指了一下。
我突然想起那棵大榆树,又回头望了一眼。
东边草滩上也有个东西在动。我说。
那是一头牛。你没听见出气声又粗又重。
我想让他们听见我的声音。我渴望他们发现我。一开始我藏得非常静,听见他们四处跑动。〃方头,出来,看见你了。〃〃韩四娃也找见了,我看见冯宝子朝那边跑了,肯定藏在马号里。就剩下刘二了。〃
他们说话走动的声音渐渐远去,偏移向村东头。我故意弄出些响声,还钻出来跳了几个蹦子,想引他们过来。可是没用,他们离得太远了。
〃柴垛后面找。〃〃房顶上。〃〃菜窖里看一下。〃他们的叫喊声隐隐约约,我原藏进那丛干草中,掩好自己,心想他们在村东边找不到就会跑回来找。
我很少被他们轻易找到过,我会藏得不出声息。我会把心跳声用手捂住。我能将偶不小心弄出的一点响声捉回来,捏死在手心。
七八个,找另外的七八个。最多的时候有二三十个孩子,黑压压一群。我能辨出他们每个人的身影,当月亮在头顶时他们站在自己的阴影里,额头鼻尖上的月光偶尔一晃。我能听出每个人的脚步声,有多少双脚就有多少种不同的落地声。我能听见他们黑暗中回头时脖颈转动的声音。当月亮东斜,他们每个人的影子都有几百米长,那时我站得远远的,看看地上的影子就能认出这是谁的头那是谁的身子。他们迎着月光走动时影子仰面朝天躺在地上,鼻子嘴朝上,蹲下身去会看见影子的头部有一些湿气般的东西轻轻飘浮,模模糊糊的,那是说话的影子,稍安静些我就能辨出那些话影的内容和意思。
我躬着腰跟在他们后面。有时我不出声地混在他们中间,看他们四处找我。
〃就差刘二一个没找见。看看后面。往草上踏。〃一次我就躺在路上的车辙里,身上扔了一把草,他们来来回回几次都没看到。
〃谁把草掉在路上了。〃一个过来踢了一脚。
〃走吧,到牛圈里找去。〃另一个喊。
一只脚贴着我的耳朵边踩过去。是张四的脚,他走路时总是脚后跟先落地。
〃刚才我就觉得奇怪,白天没人拉草,路上怎么会掉下草。〃
〃悄悄别吭声,过去直接往草上踏。踏死鬼刘二。〃
他们返回来时我已经跟在后面。我走路不出一点声、轻声轻脚,感觉心里有一双翅膀无声地扇动,脚踩下时,心在往上飞升,远远地离开地。我藏在他们找过的地方。藏在他们的背影里。一回头,我就消失。我知道人的左眼和右眼中间有一个盲区,刚好藏住一个孩子的侧影,尤其夜里它能藏住更多东西。
有一次,我双腿勾住一根晾衣绳倒挂在半空里。绳上原来搭着一条大人裤子。
〃藏好了没有。开始找了。〃
他们叫喊着走出院子。我从另一个豁口进来,扯下绳上的裤子,把自己搭上去。
过了好一阵他们回来了,先是说话声,跟着一群倒竖着的人影晃进院子。夜色灰蒙蒙的,像起了雾。有个人举手抓住绳子坠了几下,我在上面摆动起来,黑黑地,一下一下,眼看碰上一个人的后背,又荡回来。
夜又黑了一些,他们站在院子里,好一阵一句话不说,像瞌睡了,都在打盹。又过了一阵有人开始往外走,其他人跟着往外走,院子里变空了,听见他们的脚步声在马路上散开,渐渐走远,像一朵花开败在夜里。这时下起了雨,雨点小小的。有一两滴落进鼻孔,直直滴到嗓子里。我还在不停地晃动,雨点细细地打在身上,像一群轻手轻脚的小蚊虫。我想一条忘记收回去的裤子,就是这样在黑夜里被雨慢慢淋湿。我觉得快要睡过去,一伸腿,从绳上掉下来,爬起来打了把土,没意思地回家去了。
这次也一样没意思,我一直藏到后半夜,知道再没有人来找我,整个村子都没声音了。听到整个村子没声音时,我突然屏住气,觉得村子一下变成一个东西。它猛地停住,慢慢蹲下身去,耳朵贴近地面。它开始倾听,它听见了什么。什么东西在朝村子一点一点地移动,声音很小、很远,它移到村子跟前还要好多年,所以村子一点不惊。它只是倾听。也从不把它听见的告诉村里的人和牲畜,它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起身离开。或许等那个声音到达时,我、我们,还有这个村子,早已经远远离开这地方,走得谁都找不见。不知村子是否真听到了这些。不管它在听什么我都不想让它听见我。它不吭声。我也不出声。村子静得好像不存在。我也不存在。只剩下大片荒野,它也没有声音。
这样不知相持了多久,村子憋不住了。一头驴叫起来,接着另一头驴、另外好几头驴叫起来,听上去村子就像张着好几只嘴大叫的驴。
我松了口气,心想再相持一会儿,先暴露的肯定是我。因为天快要亮了,我已经听见阳光唰唰地穿过遥远大地的树叶和尘土,直端端地奔向这个村子。曙光一现,谁都会藏不住的。而最先藏不住的是我。我蹲在村东大渠边的一片枯草里,阳光肯定先照到我。
从那片藏身的枯草中站起的一瞬我觉得我已经长大,像个我叫不上名字的动物在一丛干草中寂寞地长大了,再没地方能藏住我。
我翻过渠沿,绕过王占家的房子,像个大人似的迈着重重的步子踏上村中间那条马路。村子不会听见我,它让自己的驴叫声吵懵了。只有我知道我在往家走,而且,再不会回到那群捉迷藏的孩子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