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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你个问题啊……”我犹豫了会儿,将香脂抹上他的头发,一面轻缓搓着,一面低低地说。
“嗯?”
“那天……就是那个戴面具的人冲进来的时候,你为什么要护着我?”犹记得他那个母鸡护小鸡的动作,我忍不住莞尔,细碎的泡沫在打圈中浮动出来。
“那天……”似乎费了很大力气才回想起来,师兄搓着胳膊,一面大声说,“不知道!”
我哑然失笑。
又听见一句絮絮叨叨的话,“没来得及想……可是真的好痛!那人是个坏蛋!以后你别和他说话!”
半晌没听见我答,师兄猛地转过脸来,认真地盯着我,“听见没?”
“以后不要练这些邪门歪道,你到底听见没?!”愤怒的。
“不要再杀人了,听见了没!”无奈的。
“不要让我对你失望,你是我爹的徒弟,是惊雷山庄的弟子,怎么能与毒虫巫蛊为伍。轻蝉,为什么你就是不能听师兄的,哪怕就听一回。杀人让你感到高兴吗?师兄会保护你,千虫百蛊都是歹毒,你还这么小,为什么一定要这样?”震怒的。
“不要再跟着我,再让我发现你派人跟踪我,来一个,我杀一个。”
“总有一天,我要替师门除害,让我爹看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在那之前,你最好从惊雷山庄消失。听见没!”
手上传来一阵摇晃,我猛地回神,师兄正皱紧眉,不舒服地动了动,“水凉了……”
扬声叫人进来添水,给热水一浸,师兄舒服得闭起眼,不一会儿竟然睡着了。
等把师兄弄回屋,他于酣睡中翻了个身,浑然天真的睡颜,不带一点儿愁思。静静俯身在他鬓角轻轻碰了碰,吹灭屋中烛火,我步出屋子。
院落里飘着夏季特有的潮湿的花草香气,我在中庭站了许久,直到露珠爬上衣裙,膝盖麻痹地没什么知觉。
一条黑影从墙头飘下,跪伏在我脚边。
“如何?”
维叶恭敬地垂着头,声线平直,“寒虚宫并未派人追来,已联络上南楚京城的千雪楼,主子什么时候去见楼主?”
“不忙,这个月没有派人送去‘蚀心’解药,想必我不在清苑的事情已经传出。等解药制出,你先带去楼中,命楼主将东西送出去。之后……当务之急还是要取得决明经,否则……”我的声音戛然而止。
等身后的脚步声靠近,维叶早已消失在夜色里。
龙麝香气袭来,自是东玄来了。我尚且没有回头,他已然驻足,不一会儿才听到个轻快的声音,“这么巧,我也睡不着,陪我喝点儿酒吧?”
被太监簇拥着的南楚皇帝,嫌冕旒碍事儿地将头上的官帽扯落下来丢给下人们,引起一阵惊呼。
我手腕子一紧,就被他拉进怀中,足下几次轻点,已跃然于绿瓦之上。
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东玄已经一屁股坐下,无奈之下我只好就着他身边坐了,结果他递过来的小酒坛。
半晌才为难地憋出一句——
“我不会饮酒。”
“咦?”东玄惊奇地望向我,随即仰脖大笑,“不会正好,待会儿我把你灌醉,就能把你身上那些个毒虫清掉,然后再……”
“好啊,只要你不怕被咬。”我含笑回了句,拉扯着酒坛封口上的红布。我身上已许多年没有随身携带毒物,只是这小子不知道罢了。
玄色绣龙纹的袍子被他拉开了襟口,露出片雪白的肌肤来,大概是刚从宫宴上脱身,满面通红,酒香袭人。
已经抓不住酒坛子的东玄喝两口就漏两口,倒大半都落在龙袍上,我扭过脸望着脚下乱成麻的太监宫女们。
把酒坛递给东玄,他诧疑地望向我,“真的不喝?”
“让你帮我拍开泥封……我只有一只手!”晃了晃还吊着绷带的手,从东玄手中接过酒坛,小口试了试。
好辣……
“嘿嘿,我支使人去宫外买来的烧刀子,怎样?”东玄腆起脸来讨赏。
“不怎样……放着御酒不喝,去买贩夫走卒人人喝得上的劣酒,也就是你才想得出。”说着我忍着冲鼻的辣味儿吞下一大口去,瞬间犹如肠穿肚烂般,快意非常。
“皇帝当得不开心?”
酒正酣时我问东玄,若不是我拉着他,总觉得他会滚下屋顶去,摔个断手断脚。
“开心!”本还醉眼朦胧的人蓦地睁大眼,咧着油光水滑泛红的嘴唇,“朕怎会不开心,大好江山尽在朕的手中,再也没人能欺负朕……能不开心吗?”
我沉默着没说话,半晌才松开拽他的手,仅仅拿拇指和食指捏着他片角衣衫,“那你就下去开心去吧,让我一个人不开心。”
“哎!”东玄抗议地大叫,“别啊!你有什么不开心的,说出来让朕开心开心……”
月亮幽远的冷光倾洒在东玄的银发上,他就像个喝醉了酒不小心跌落凡尘的仙人,美得不似真的。困顿得不行还勉力睁着眼,瞳中翻滚着我看不懂也不想懂的愁绪。
“下去。”我冷冷吐出俩字,手一松脚一踹。
就听下头爆出一声震天的惊呼,乌压压的人群里,不知道哪个倒霉蛋被东玄压成了肉饼。我抓起酒坛又灌了两口,头痛欲裂地享受这种不清醒。
☆☆☆
三日后的午后,我拿着东玄身边大太监的牌子,从南楚皇宫正门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唯独有一点不满便是,身边那个浑身黑衣,还带着个黑纱斗笠的男人,像只招摇撞骗的蝴蝶,走一路看一路,一面看还一面摸。
维叶跟在后面一路付钱,才出宫不到半个时辰,维叶已经两手不空,脖子上还挂着两件打包好的古董。
千雪楼坐落在南楚京城中最为繁华的地段,楼主荀千雪曾是江湖豪侠,自然不会委屈自己。至于他中了我的毒这事儿,不过是我趁人之危,趁着给他料理伤势顺带喂了点儿毒。
两年前荀千雪被武林盟主派人追杀,和人搏杀五天五夜。一身雪衣已成了真正的血衣,他自己伤势颇重,虽不至于回天乏术,但形同枯木并不想活。
直到他伤势痊愈,也是“蚀心”第一次发作,明明是侵入骨髓的剧痛,他整个人痉挛蜷缩在地,长发覆面,将屋内捣得一团乱,尘垢粘身狼狈不堪。
却竟然仰天大笑,那声饱含浑厚内力的嘶嚎让清苑中内力稍弱的下人都难以避免的被震伤。
维叶堵住了我的耳朵,直到荀千雪恢复正常。
他筋疲力尽地窝在椅中,虽然已经服下压制的解药,眼窝还是乌青,疲惫地垮着肩,端茶的手不可能克制住颤抖。
“真好……还会痛……”他低声喃语。
我对荀千雪的过去没有兴趣,从他首肯替我卖命,我就将原本维叶打点的各处千雪楼交给他,他受伤之前,曾有与盟主过招三百而不败退的战绩。武功深不可测,别的手下往往提前半月就派人来清苑等着拿解药,唯独他,似乎是很享受毒发时的痛苦,从不着急,偶尔迟了两天送去,他还修书来谢。
我素来爱逗弄旁人,却不敢逗这个年过四十的中年男人,若是他死了,一时半会儿真找不到更好的人选来管理千雪楼。
日暮之后,在南楚京中最大的酒肆花月楼吃过了酒,东玄有些尿急地频频出去雅间去如厕。等到月亮爬上西天,东玄终于憋不住问我,“什么时候回宫?”
“谁说我今日要回去。”我懒懒地戳了戳盘中通红蜷缩的虾子。
“你不回去……你不回去怎么不早说!待会儿宫门落锁,我回去岂不麻烦?”
我冷冷哼了声,“你又不是第一回爬宫墙,还怕宫门落锁?”
“可……可今晚大皇姐要进宫来,这,还有差不多半个时辰,不行,我得回去……”东玄坐不住地站起身来。
我转着手上盛满茶水的酒杯,眼风淡淡扫着楼外,幽幽说了句,“那你回去吧,把你买的这些宝贝带回去,我和维叶要去个好地方。”
“什么好地方?”东玄回跨一步,忙不迭在我跟前又落座。
“千雪楼。”
“我听说千雪楼有个一掷千金难买一曲的琴师,是不是真的?”
“你知道他?”
“当然知道,但是他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今儿个也不是初一十五,大概琴师不会在楼中,去了也没劲……”
他话里的意思,当是对这个琴师留意已久,我噙着丝笑意瞥向他,“我约了这个叫荀千雪的琴师,若是你跟我去,就让你看看他的真容也无妨。”
“真的?”东玄的手指在桌上画起圈来,紧接着又怕我后悔地加了句,“那就去!”
“可是你皇姐今日进宫……”我拉长了声音。
“让她等着去!我是皇上!”
楼外孤月照着,不远处挂了一排大红灯笼,垂着的长长布帆上头狂草疾书着“千雪楼”三字的风雅之地。
不过是一处青楼。
第十三章 荀千雪
千雪楼有前后院之分,前院自然是姹紫嫣红百花齐放的青楼,朱红木梯上扭腰站着的,是各式的姑娘。只要有心,不愁找不到热爱的款式。
这不……
还没进门,东玄已然七荤八素,雪白的脸孔上落了几个唇印,连耳垂也被咬了两口。维叶面若冰霜地紧跟着我,每当香风熏人醉的纱巾扫过脸,就能听见他毫不给人脸面的几个喷嚏……
进了大门,千雪楼内更是别有洞天,莺声燕语不断,鸨儿一脸厚重的白粉凑过来,款摆着尚且有几丝风韵的腰肢,问我们可有相中的姑娘。
此时我已换了一身男装,不过是瞒不过老鸨锐利的眼光,了然而体贴地问我可要叫个小倌来。
自然是要叫的。
我点了点头,手刚触到腰带,就想起来玉牌被我给青碧了……
转而对着鸨儿笑了,刚从姑娘群里脱身的东玄大大咧咧地张口就嚷,“不是要那个弹琴的,就要……”
“叫个倌儿来吧。”我镇定地接口,转眼看了看低眉顺眼的维叶和嘴巴还没合上的东玄,右手“刷”一声展开描金紫玉骨扇,改口道,“一个恐怕不够,三个吧。这公子爱听人弹琴,你挑两个弹琴唱曲儿拿手的来。”
说着维叶奉上两枚小巧精致的金裸子,鸨儿眉开眼笑地收了去,红艳艳的嘴唇一开一合,“去叫墨兰,茹薰,安情三个到乾字号雅间,带上平日弹唱的那些个玩意儿,让茹薰就别梳洗半天,叫客人等得久了,仔细他的狗腿!”
刚进屋坐下,东玄就忍不住将维叶挤到一边去,压低声音问我,“不是来找荀千雪的吗,你不是约了人吗……”
“我是约了人啊,但你也知道每天约他的人有多少。”气定神闲地喝了口茶水,再将酒杯递给东玄一只。我幽幽叹了口气,“你要是不满意,现在就回宫去啊。”
东玄阴沉着脸,咬牙切齿道,“这个时辰回去,是想撞上皇姐的怒火死无葬身之地吗?”仰脖子一口把酒喝光,意犹未尽地让我倒第二杯。
维叶自然而然接过我手上的酒壶,替他满上。
东玄瞥了他一眼,又转过脸来仔细看我,想从我脸上找出蛛丝马迹来,“今晚我们真能见到荀千雪?”
“应该吧……”我惬意地喝了口热茶,眼睛眯成一条线,“见不到见见小倌也不错啊,没准对你胃口呢?”
“朕……喜欢的是女人。”
“呵呵……”
不一会儿那三个小倌儿就来了,一个穿浅紫色绣花长衫,脸瘦且安顺,不过似乎有些年纪了,总得二十四五上下。抱着柄玉石琵琶的穿得葱绿葱绿的,外头还挽着条烟青色的纱,细目略有凤眼的风采,却也不是凤目,放大了胆子地上下打量我们三个。最后一个,面目倒是生得没什么特色,顶多也就是清秀,偏偏是这样一个姿色平庸的男人,不耐烦地扭着脸心不在焉。
花灯才初上,让荀千雪再等等也无妨,冲着维叶使了个眼色,琵琶声刚起,他便借着更衣出了房间。
见完礼时三个小倌儿就同名字对上了号,紫衣服的是安情,绿葱是茹薰,姿色平平的是墨兰。
安情离我和东玄最近,替我们斟酒,听到我说不喝酒时,男人脸上怔了怔,随即拿起桌上茶壶闻了闻,又叫个下人进来吩咐了句什么。
然后先替东玄斟酒,只是略扫了一眼东玄,他便低下头没再同他说话。
想是这青楼里的倌儿都颇有眼色,安情一眼便看出东玄不好这口。他转着酒杯,磕巴磕巴嘴唇,眼神直勾勾落在墨兰手下的琴中。
弹的是一曲最寻常不过的流水,叮咚之声激越飞扬,每逢婉转处,又恰似美人回眸,媚眼如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