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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歪着头,直勾勾盯着镜子里的影儿看。
身后那人很吵,喊了一声什么,我光顾着照镜子没有搭理他。
我的头歪向左边,镜中人随着我歪,歪向右边,她也随我歪,可是这眉毛这眼睛,为什么这样陌生。镜子里的人嘴巴一扁,嚎啕大哭了起来,眼泪像珠子一样从圆腮上滚下来,随之而起的哭声,把我自己吓了一跳。
我一愣,又接着扯嗓子眼儿大哭,委屈极了。
我心里难过,却又不知道是为什么而难过,风风火火地跑回床上,拉起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脸埋在被子里不住呜咽,时而扯着嗓门儿玩命哭,哭得眼前什么都看不清了,有人过来抱住我。
是个香香的人。
管他是谁呢,他怀里很暖,我把头拱得靠近一些,拉扯着嗓子一直哭,哭得气儿塞住嗓子,随后打起了嗝,嗝一打就掉下一滴泪来,我哭得更厉害了。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我猛地住了哭声。
抬起脸,是之前进门来那个人,他生了一张很白净的脸,纤柔轮廓,眉目柔媚,像是女人,唯独是颧骨高了些,脖子上有个突出的结。我伸手摸了摸,又捏了捏,然后对他拉扯出一个嘴巴咧到耳朵根的笑。
那人狭长的眼睛里出现一丝异色,他捏着我的手,表情看上去像被我吓傻了。
我还在笑。
“轻蝉?”
我眨了眨眼,想把手抽出来,没想到他力气那样大,我挣脱不出,就有点着急,又想哭了……
大概我先前哭得太狰狞,长喉结的女人松开了我的手,问我叫什么名字。
我想了又想,摇了摇头,“名字很重要吗?可以换吃的吗?我有点饿了……”
虽然很不好意思,但肚子里的雷鸣已经难以忽视。总觉得身上好多地方疼,猛地我把上衣掀了开,男人愣住了。
摸了摸白花花的肚皮,我难过地皱起眉,“太瘦了也,都贴着后背了。”有点儿冷,我又缩到被子里去了,手在衣服里摩挲着温热的皮肉,我不满地撇了撇嘴直白地对男人表述我的感觉,“身上好多地方疼,有的地方又痒,我在生病吗?”
手指触到许多布条,胳膊也挺疼的,我用不疼的胳膊到处移动,摸了摸心口,眉心打不开了,“我受伤了?为什么身上都是布黏着……黏着的地方都疼……谁伤的我?”
我嘴巴里不住咕哝着。
每多听一句,男人的表情就越古怪。
我终于憋不住了,就算是不懂礼数,还是问出了口,“你是谁啊?为什么在我屋子里,是伺候我的人吗?”
艳丽的男人,嘴角抽搐了一下,花费极大力气忍耐怒意。我察觉到危险地缩了缩脖子,往床里挪了挪。
随即男人妖妖娆娆地笑了,他眼珠一错,分外狡黠,“我是你爹呀。”
☆☆☆
在“我爹”的帮助下,我成功地重新认识了伺候我的下人,从前的我太奇怪了,身边跟着伺候的竟然都是男人。
不过还好不太多。
统共两个。
一个不爱说话,有双深邃的眼睛,被他注视总觉得他有话要说,不过千万别误会,他只是生来如此,绝对没有话对我说。
我有时候觉得他其实是讨厌我的,要不然怎么会总是对我说些奇怪的事情。
我们俩的日常通常是这样的——
“主子,惊雷山庄少庄主在凤音将军伤愈后通知了西陌四皇子出京去接,苍山派在洞庭山一带出没,再次纠集正派人士,似乎有意再次召开武林大会,盟主万千山尚无音讯。”
“???”
“主子?”
“哦。”
一般这时候另一个伺候我的,叫做安情的男人就会沏壶茶来,在院子里陪着我喝茶晒太阳。
相比奇怪的维叶,安情就要正经多了,他会说些笑话,虽然都不是很好笑,但我看得出他尽力了,总还会捧场。
日子就在午后懒慢的阳光里一天天溜走,我时常觉得自己是只猫,除了晒太阳就是睡觉。
第一次获准走出院子,被爹引着在宅子里转了一转,就从日中转到了黄昏,我忍不住感慨了句,“爹,你真有钱。”
我爹每次听到那个“爹”字,都会嘴角抽搐一下,想笑又不该笑的样子。
我也抖抖嘴角,反正没什么,我不亏。
我不能想太多事,什么过去的,将来的,都不想,一想头就疼。我爹也说了,想不起没关系,反正他会照顾我一辈子。
这时候我已经在大夫们的几次摇头诊断不出症状里听出来了个大概,我得了失忆症,所谓失忆,就是不记得过去发生了什么。但这一刻不记得,下一刻没准又记得了,正在发生的事,这一刻记得,没准下一刻又忘记了。
简言之这就是一个很麻烦的病症。
每天我要喝三大碗药,今天喝的是三碗,昨天也不知道是三碗还是五碗。
每当有大夫为我把脉,我就乖乖伸出手腕子,然后歪着脸甜甜地笑,笑得那大夫头皮发麻,只能对我爹说,我是受了大刺激神志不清。
说得真好。
我也觉得是这样。
我把我也觉得自己神志不清的事儿给我爹一说,我爹红红的嘴唇就绷直了,脸色不是很好看,“本座一定找人治好你。”
“本座是什么,是不是和爹爹差不多?”
爹又皱起眉头,大概是头又开始疼了。
我就看见自己抖开一个甜甜的笑,粘在他的眼底,像春日料峭时候亮黄的迎春花,绚烂而生机勃勃。
趁着爹还没有忍无可忍地走出房间去,我补上了一句,“爹你是男子汉,男子汉不要涂口脂,不好看。女儿喜欢那样的。”我伸手一指,指向门口站着不吭气的维叶,他有一张柳叶样好看的嘴唇,颜色也浅淡。
然后我爹就抖着他红红的嘴唇出去了,嘱我好好养着。
第二天爹果然没有把嘴巴涂得红艳艳的,登时我觉得他男人了许多,也顺眼了许多。他来的时候步子很快,走路的姿势都透出一股子忍不住的兴奋劲。
他往我床前一坐。
拎出来一个小玩意儿在我眼前晃。
那是个金黄色的坠子,是个缺了只脚的麒麟坠儿,我眨了眨眼,问他这是个什么,一面拿在手里掂着玩儿,眼神落在手上,我的手在抖颤。
“一个挂件,你看看,眼熟不眼熟。”唇角抬了抬,薄薄的一点笑意蛰伏着。
我的手抖得厉害,我看着我的手,他也看着我的手。我手不稳,一个拿不住把麒麟掉在地上,打出骨碌碌的响。
“怎么没拿住?”问句的尾音上扬着,他俯身去捡起来。
诡异的静谧中,我听见一记彷如重锤的声音,“这个坠儿本是一对,这只足下写着佳偶天成,另一只足下踩着珠联璧合。”他一面说,一面不放过我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尤其是藏在天真表情下的一点目光闪烁或是一线眉心抽搐。
“这只,是你的。”说着坠子到了我手上,这回我的手不抖了。
“另一只的主人,在寒虚宫门口候着,人我是找来了,可你还要他吗?”
陪我装傻充愣演了这阵子戏的爹,大概玩得腻了不觉得有趣,不想再耍着我叫爹,反而掐住了我的死穴,把师兄给找了来。
我心底里咬牙切齿,却在离朱闪动的瞳仁里望见自己笑笑的脸,“爹,您说什么呐,女儿听不明白。”
第三十六章 三儿
“人我是找来了,可你还要他吗?”
过了晚饭的点儿,我一反常态地吃了一肚子汤水,早早上床躺着,正迷糊着呢,脑子里闪过离朱的话音,就乱糟糟地睡不着。
这不,才一会儿。
鼻腔里热乎乎的流出水来。
我拿手一抹。
意料之中的一串红,我拉扯着嗓门儿把安情喊了进来。又是让我倒仰脖子,又是在后颈窝拍凉水,我眨着眼盯着帐子顶上绣的大朵牡丹。
这身子孱弱,虚不受补。离朱不是大夫,他就会扎两针克制毒发,荀千雪说的那些往事里,漏掉了我这环。我估摸着,我身上这毒,多半是离朱下的。不然怎就那么巧,我娘好好生个孩子就死了,多少女人要生孩子啊,怎别人就没挂。
已经是冬天了呢,凉水打在颈子上凉得骨头都疼了。
不一会儿我听安情唤我,目光定在他脸上,回了点神,“什么时辰了?”
安情一愣。
我睡的时候多,按说血止住了就会躺回去继续呼呼大睡。结果我倒问起点来了。
随即男人温和地答我,“亥时已过了,安心睡吧。”
窗外好像有风声,不激烈,但还是能听见,我皱起眉来,抱着被子让出块地方给安情坐着,“起大风了?不会是要下雨吧?”
“风不大,外面飘着细雨,我把门窗都关起来了。觉得冷吗,冷的话我再抱床被子来。”
我的思绪已经不在房间里了,一只手搭在心口上,旧伤口,哪那么容易好。我沉默着摇头,然后缩进被子里,把自己裹成个蚕茧,“我睡了。”
☆☆☆
半夜的时候,我蹑手蹑脚地跑出屋子,头上顶着个里层毛厚的斗篷。我就是,内急,起来尿尿。
我这么想着,真去茅房转了一转。然后泥脚印子从茅房那儿转出来,湿哒哒的脚印在雨夜里很快被冲得啥也不剩。
谁说是细雨,都下得窸窸窣窣响。
我捂着心口,在极其不想动真格的混沌大脑里,搜寻一条通往寒虚宫门口的路。
穿过一道道树林和小道,我眼珠子在黑夜里转来转去,脑子里空泛地在想着什么,却没提拎出一条明确的线头来,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只是远远望见大门口的红灯笼在风雨里孤零零的飘摇时,灯笼上的竹签子像是一把骨头,我又想起九死一生过后,醒过来在自己个儿肋下摸到的那几根骨头,特别像被薄纸糊着的那几根弯折的竹签。
我歪着头看了看,水珠从帽沿的绒毛上滑下来,砸在我脸颊上。
还真像是眼泪珠子。
可我没有眼泪了,我模糊记得,醒过来的时候,我哭了好一阵儿,哭完整个人也就空了。我没有骗离朱,过去的事儿事无巨细都在我脑袋瓜里装着,我是想要挖出来的,但挖掉脑袋里的东西,我可就活不成了。
所以我没挖,就让它们安静呆着,不去想。
我手里捏着个玩意儿,小小的硬块,已经被我抓热了。不用拉扯出来,也知道是个什么玩意儿。佳偶天成。简直无法直视这四个字,多讽刺啊,我行将就木,还佳偶呢,木偶差不多。
猛地就扯断红绳,举起了手又丢不出去。
得,我就是个没种的。
我也确实没种。
带种的就不会大半夜不睡觉在这儿孤魂野鬼似的荡,守门的也是女的别怀疑,寒虚宫上下就没有个男人,如果离朱算。
四个女子腰间挂着剑,一身银亮的袍子上绣着暗纹,我也无心看她们好不好看,就摆摆手让把门给我打开。
她们面面相觑。
我咳嗽两声,“我又不是要逃跑,再说我不会武功,跑了你们抓我回来就是。”
“可……”其中一人大着胆子上来和我说话,“门外没有人啊,姑娘这是让我们开门作甚?”
作肾?我做腰子……霎时间我就有点不耐烦,说话也犯冲,“让你开门就开门,废话怎么这么多。要不然我找离朱……”
门应声而开,是很高很宽的朱门,门一开冷风就嗖嗖灌进来。
我犹豫地迈步,还没跨过去,有个小女子拉了我一下,被我一把甩开。
终于是迈过高高的门槛,在寒虚宫门口屋檐外站了会儿。雨越下越大,斗篷全湿透了,我愣愣站着,寒虚宫算在半山腰上吧,举目望去是黑压压的树林,和掩映着根本看不分明的山道。
门口一左一右两座铜狮子,暗色的庞大阴影里,好像有团什么东西,从兽足下透了过来。
我走了过去。
雨水的声音变得很响,仿佛是要把人卷入其中不得翻身的山洪爆发。
又圆又宽的边沿遮住那人的脸,竹青色的袍子黏在身上,他背靠铜兽弓着身,一手搭在膝上,一手搁在腰间。
我死死咬住嘴皮。
一动不动站在他跟前,心好像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他只要看我一眼,不,我什么都不记得。他是个陌生人,来寒虚宫要饭的陌生人,因为没有得到想要的残羹冷炙,赖在门口不肯走。
我转身就走,来时路上的树影噼里啪啦打在我脸上,我大概是跑回自己的院子,湿着衣服就把自己丢上了床。
安情急匆匆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