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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忘了一句话,是人都会变。
当初他要保护女将,不肯跟我回来,那样的拼死相护,两个人在黑暗里坚定御敌的眼神,并肩作战的姿态,早该把我从梦中叫醒。
好像身上更冷了,应该披个大氅再出来。
我茫茫然地想,回头一望,寒虚宫顶上红光乱窜,大概已被一把火烧了去。
我笑了笑,“藏宝图不在我身上,这么重要的东西,离朱怎么会给我。何况,我师出惊雷山庄,寒虚宫屹立江湖几十年,令正派闻风丧胆望宫止步,正邪不两立,我真好奇,各位是哪来的天真相信离朱会把藏宝图交给我?要是会交给我,也就会交给惊雷山庄……”
话头被二师父一声厉喝截住,“你闭嘴!”
他还从没用这么严厉的声音对我说过话,小时候倒是低声软语哄过睡在襁褓里的我,连师兄都吃醋。
“这妖女是寒虚宫前任宫主之女,都怪在下当年一念姑息,一念之差。”干随云一脸沉痛后悔地摇头,只差没掬一把辛酸泪。
“庄主不必自责,穆轻蝉,本掌门听说,你不会武功,也不太适合习武。若你肯交出宝图来,本派可出人力物力,替你遍寻天下名医,找大夫,也是要银子的。”
苍山掌门慢步而来,维叶和师兄错步挡在我身前,生怕他会动手。我心里却半点紧张疑惑都没有了,苍山掌门自然不会要我命,他是聪明人,否则不会连万千山都愿意同他合作。
只是此行万千山没来,怕是两个人闹了矛盾,要看谁先下手,得到这邪教宝藏。
“妖女笑什么!他奶奶的!”
“她还有脸笑,操!”
“拿到宝藏都随便你,嘿嘿,我看她是不打算老实说,还多问什么,拿下好好拷问便是。”
“……”
人群一时闹哄哄的。
所谓正派,才是真正的乌合之众,没有人打得过离朱,只能耍阴招。仗着人多势众,重重围困,我猛地一颤,双腿因为一个想法不自主发了阵抖。
当年娘的丧期未过,爹也是这样,被三十二门派围攻。
我明明没有见过他,却总觉得他于我而言是熟悉的。
仿佛看见了那个人群叫嚣怒骂的晚上,爹站在高台上,一身的素白衣衫,他曾在琴艺上颇有造诣,曾与我娘琴瑟和鸣,曾也花前月下,曾也是如画的男子。
没有办法替师弟背负黑锅,照单全收寒虚宫在他掌控外欠下的血债。
如今我也是这样,只不过我没他那么傻,不是我要背负仇恨,而是怀璧其罪。没有人肯相信唾手可得的宝藏没在我手里,如果是这样,今日围攻都作白费。
大概师兄也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他紧咬的嘴唇一阵白一阵红,两手紧紧成拳。那双像雄鹿般温驯的眼,这时候也充满难堪。
他还是想带我走的,心里也不是没有我,可我战战兢兢忐忐忑忑的日子过够了。
如今余毒已清,桎梏已解,我却要死在此处了。
这一生,真是个笑话。
猛的身上一暖,我回过神,师兄揽住我的肩,想给我点儿力气。
我茫然地望着他,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密道里的炸药是你埋的?”
他张了张嘴,犹豫过后,还是点头。
“你知道众派围住的不是寒虚宫正门,而是密道出口?”
“是。”他说得艰难,不过好歹没骗我,我现在经不得一点儿骗了。
“师兄……”我的声音好像是从胸腔里直接剖出来的,我摸了摸他的脸,想用手心记住他的模样,坚毅的眉眼和硬挺的线条,都是我无法磨灭的记忆
我哽咽了,我不想哭。可是他妈的离朱都死了,捏着我命运的手毫无预兆地松开,我就像是猛然间傻了,什么都不想坚持不想继续。
“你到底是为了我来寒虚宫,还是为了地图来寒虚宫,你到底喜欢我多一点,还是喜欢她多一点,你安置好她了吗,我听下人汇报,她现在好得很,你一定比我先确认这点吧。”我恍恍惚惚的,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喋喋不休,“干戚,你到底有没有真的喜欢过我,一点点也好。”
江湖不是话本子,刀光剑影也不是唱戏的吹吹打打。
师兄沉默了。
我从满心期盼听到什么,到闭起耳朵什么也不再想听。苦笑了一下,低下脸,“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师兄猛然抓狂。
而我抓过他手上的刀,出手很快,师兄又全在听我说话,没想到我会出手,张着嘴一阵惊愕。
“想要藏宝图,哪儿这么容易,既然干随云这老不休都说了,你们以为,我爹被你们逼死之后,我还会大发善心把寒虚宫富可敌国的宝藏拱手相让。”我扯起一丝桀骜飞扬的笑,对维叶使了个眼色。
猛地掌力扫飞离我们最近的二人,维叶一手揽着我,飞踏上最近的一匹褐色大马,剑鞘在马屁股上拍出脆响。
我回过脸,决然地看着师兄,随即挪开眼,挑衅地对上苍山掌门,其他的么,不是什么重要角色我也懒得看。
“要宝图就来追,不过,我是死也不会说出那幅画的下落,不信尽管试试。凭你们,想要抓住我。”我冷冷一嘲,“换群猪来可能容易点儿。”
☆☆☆
寒风中烈马狂奔,竟然是头不错的马,跑起来风快,就是太快了点儿,脸皮都快被冷风割破了。
维叶一手拎着缰绳,我紧紧贴着他的胸膛,还好我不是一个人。
否则恐怕早就吓得晕过去了。
沉稳的心跳本该被风淹没,却不知为何十分清晰,就像在我耳朵里跳动一样。追在后面的人一刻不停,冷不防我握住他的手,也提拎起缰绳,维叶高大的身躯震了震。
“别绕圈子了,去索桥。”我的声音很轻。
“主子。”
“你怕了?”
好一阵沉寂。
“把追来的人引上桥,然后斩断铁索,你办得到吗?”我强自冷静地问他。
“这么做风险很大,若是他们不肯追来,或者……”他停顿了一下。
我接住话茬,“或者他们先斩断这座桥。”
维叶不说话。
“没有人会这么做,就算有人这么做,也会被其他人拦住。他们都想要宝图,且就算我们到达对面,下山也要费工夫,仍然会被围堵。除非真画现身,否则不会有人相信图不在我这儿。”我忍不住觉得自己镇定得过分,尤其在这种时刻,太过分。紧接着我说出了自己真正的想法,“你愿意陪我死吗?”
被我抓着的手如铁石般坚硬,这个问题比前一个好回答似的,他几乎没有犹豫,“属下誓死追随。”
真好。
我心头松了口气,连带紧张绷得像要断裂的背脊也松懈下来,好好地安靠在他胸前,浮光掠影地望见那个灯光如虹围绕湖边的晚上,他背上有鞭伤,还挡在我面前,不惜与盛怒的离朱作对。夏末最后那朵盛放的荷花,美得夺目,可惜在我怀里被压成花泥了。
虽然力不可及,但着实是担心我。
或许从头到尾心无杂念一直担心我的人,也就只有这一个了。
人都要死了,再不道歉也来不及了,我捏着他的手,目光在树影中穿梭,西南方奔出去,就是索桥了,已经能望见悬在高空的那一线。
“要是早点给你解蛊,就可以不用一起死了。我总想着不着急,还是拖累了你。”
半晌无话。
我想大概维叶没有听见。
树荫飞快向后退去,平地里的枯草被马蹄践踏得东倒西歪,飞溅起尘土。
忽然一声激烈的马嘶,是在索桥前被勒住了马缰。
为数众多的马蹄声隐隐传来,还有点时间,索桥飞架在两座高耸入云的山峰间,遥遥相望,不得相见。
桥下白雾弥漫,我开起玩笑来,“埋骨在这样的青山之间,也是一桩幸事。”
维叶一点都没笑,深邃的目遥遥望着天堑,声音沉沉,“到快抵达对面时,属下放主子下马,还可以抵挡一阵,待主子平安抵达对面,再行斩断桥索。”
“又打算抗命?”我佯怒,叹气摇头无奈道,“可没有你,我一个人要东躲西藏,也很麻烦。这样麻烦的日子,我不想过。”
“活着就有一线生机。”
我猛拉低他的衣领,维叶诧异一瞬,很快恢复平静。我盯着他的眉眼看了许久,好像从没这么认真看过他,沉默的,容易害羞的侍卫,忠心耿耿,从未叛离。
松手的刹那,我闭上眼,心里很清楚我要的是什么。
“我不想一个人。生也好,死也罢,我都不想一个人。”
沉寂像是冰块一样岿然不动,一只手抚上我的发顶,我知道是维叶,他用仅有的一只手冒犯了我,摸着我的头发,其后我听见他不再叫我主子,轻缓地叫了一声我的名字,“轻蝉。”
“无论生死,你都不会是一个人。”
没有人在我面前甘心就死过,被我毒死的,被手下杀死的,瞳孔扩散刹那多是不甘心的怒突着眼,哪怕死,也要吓死旁人垫背。
隆隆的马蹄纷纷踏上索桥,我遥遥望去,师兄被二师父拉住,父子二人在桥边动起手来,他看到我在看他,嘴巴不停在动,就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总归还是有点难过的。
明媚的笑容在我脸上僵硬了一下。
长剑砍断铁索一边时,众豪杰惊呼的惊呼,策马掉头的掉头,可是来不及了。桥板侧转,我紧紧拉着维叶已经不能动的右手,摩挲着他的手背。
他深深看我一眼,果决地抬手挥剑。
金石之声像是既寂然入梦的丧钟,庄严肃穆地拉开死亡的序幕。
马嘶和人声混杂在一起,身体不受控制地飞快下坠,裤腿衣角都被风拉扯得几乎碎成一条一条,起先维叶只拉着我的一只手,后来他将我拉入怀中,紧紧抱着。
即使是死,他也是在保护我的。
他的下巴抵在我的头顶,一声声喊我的名字,末了说了一句什么,我听得不清楚,想让他再说一遍,就被剧烈的冲击震得眼前发白。
两山之间,是一片深潭。巨大的浪花吞没我们,我唯独记得是一只手被牢牢握着,在激流中也未松开。
第四十二章 如影随形
无论多严峻的寒冬,都会被春日软绵绵的阳光带走。
坐落在南楚地境边缘的庆丰镇家家都撤下过年时候贴得花里胡哨的剪纸,露出一年的新模样,阳光镀上一户人家简陋的木门,上头倒贴着福字。
我伸出手摸了摸,又平举着在头顶上比了比,快要到达最上方的那一横了。
“主子长个了。”笑着揉乱我的发顶的人端着盘子热滚滚的年糕。
我顿时眼睛都亮了,也不管手脏飞快抓一只囫囵塞进嘴里,舌头被烫得在嘴巴里乱窜,我眼泪都烫出来了。
维叶无奈地拿帕子给我擦手,拉着我进屋,让我坐在凳子上,泡一壶粗茶,才把进屋时候放在一边高柜上免得我又偷拿的年糕放到桌上。
我早就等不及了,嘴里塞满年糕,支支吾吾,“你也吃……”
看我吃得差不多了,维叶才慢条斯理地抬起手,右手腕子上有很细的剑痕,好了也还是一道白。
我愣了愣,随即餍足地眯起眼,笑道,“很好吃!”
半空里的手停顿了一下,才低着脸拿起一块也吃起来,似乎好吃不好吃也是个要过脑子的大问题,慢咽两三口,他才微红着脸,“嗯。”
“还是隔壁张大婶做的?”
“不是,巷子口新开的胭脂铺,老板娘说她叫春之。”
“春来万物复苏,是个好名字,好看吗?”我歪着脸托着腮打趣他。
维叶的脸又红得慌,年糕被捏得都扁成纸了,“属下没细看……主子想知道,属下可再去瞧一次。”
☆☆☆
从水里爬起来之后,我们在山林中徒步了三天两夜,起初冻得像两条冰棍,毕竟是才下过雪的冬日里,山涧里的深潭虽未结冰,仍然冷得刺骨。
维叶把我拉扯到岸边之后,自己也没有力气。
后来他笑说,那时候以为要死了。
太阳晒到僵硬了不知多久的脸上,维叶醒了过来,发现我还在他旁边躺着,就把我拽到背上,背着我从树林里走。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离开深潭的第二天傍晚,晚上冷得不行,维叶生了一团火,我身上的小袄已经不知去向,就穿了个薄薄的内衫,火光照得被维叶搭在木条上烘烤的泥金掐丝小袄,熠熠生辉。
劫后余生既让人欣喜也让人感慨。
十九年来我第一次觉得无比茫然。
我们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