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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沉默着难以言语,起身拍了拍膝盖,让维叶把人挖出来。
身后传来撬土的声音,一下接一下,伴着安情苍白的声音,“他是为你而死的,他不过想你过得好,清苑也是他的心血,你隐遁在此,他的死算什么。从头到尾,宫主都是一个人。”
指甲扎进肉里却不觉得疼,我抬起手,指甲印红白分明。这手心还留着为师兄挡剑抓出来的痕迹,离朱也是一个人。
我脚步虚浮踉跄,随即先维叶一步,回泥屋去了。
天黑之后,维叶向我禀报说,安情身上的伤口大致处理过,多是些刀伤,失血过多,看上去可怖,性命无碍。只不过——
“他把画藏在灶中,属下已经取出来了。”
抹去画匣上覆盖的黑灰,维叶把东西往桌上一放,面无表情地平直陈述,“主子如果打定主意离开,属下这就去雇车,天不亮就走。庆丰镇已不安全,白天走恐容易被人发觉。虽不知道为难安情的是什么人,但没要他的命,也没得到画,是会再回来的。”
“我什么时候说要走。”不耐烦地打断他,我鼓着眼,烦躁得想把头皮挠下来。
安情说得没错,离朱是要让我活,宝藏和秘笈也都送给我了。可是为什么他给我一个烫手山芋我就得乖乖接过,关键是他还死了。因为他死了,我连抗议的地方都没有。
富可敌国的金银珠宝,独步江湖的绝世武功。
他离朱一个死人,凭什么决定我以后走什么样的路。
我越想越觉得气愤,在椅子上坐不住,跳起来就噼里啪啦地抱怨,“安情豁出一条命逼我,赌我会心生不忍,是,我是心生不忍,觉得他可怜。也算是我连累他,回头我就还他一张脸,可他拼死保这幅画干嘛?”
气一上头忍不住我就抓起画轴奋力一掷,我不光掷,我还想跳上去踩。
结果没能踩到画轴,反是踩到了维叶的手,他俯身伸手去护那幅画。我简直要被气得七窍生烟了,下午时候的恐惧还分明笼罩在心头,这一个个的,都在逼我。
“我到底为什么非得拿他的钱练他的武功,到底有什么好处,我就乐意在这儿混日子,不成吗?”话说得太愤怒,以至于我不小心咬到舌头,尖锐的一痛,让我眼角都迸出泪星来了。
维叶神色一变,“怎么了?”
我怒瞪着他,不想说话,拿舌尖想舔伤处,伤在舌根上,舔也不好舔,面部扭曲得厉害。
“属下还是那句话,只要主子愿意住在这儿,属下必当留下来保护主子。”
我当然知道他会留下来保护我,可现在已有人找到此处,再待下去难不成等死,让他一个人扛着刀光剑影,我要真的使性子非留下来不可,我还是人吗!
本来连累安情就已经很不是人了……
何况是维叶。
天没亮,维叶就雇来了马车,停在屋外等着,我沉默不语地跟在后面,看他把昏迷不醒的安情搬上车,自己坐在车前。
他也不催促。
我返身扣上门,退开两步,屋里的烛光没有吹灭,暖融融的昏黄的光照着破陋的小院,我凝神看了会儿,心里嘀咕,还好并没有养鸡鸭什么的,不然现在要走可怎么办。一声尖细的猫叫软绵绵响起来,今晚倒是没有撕心裂肺地叫春。
它蹲在篱笆上,四足小心地走几步,傲然睥睨立在下方的我。
始终没有跳下来让我摸一下。
我那间总是漏风的屋子,维叶的总是漏雨,阴冷潮湿的灶房里,我第一次升起柴火,乐得顿足乱跳,维叶弯起嘴角,拉近我,拿张湿帕子在我脸上轻擦。我才去打一盆水看自己花猫一样的脸,到处是灰。
烟火与泥土的气味,再一次从我脑中逃遁。时光慢摇了不足三个月,又匆促起来,慌张地奔向前路。
只是——
这路上为什么会多出个软绵绵的“奴家”啊!
我在颠簸的马车中睡得正熟的时候,脸上有只柔软温热的手摸来摸去,打也不见收。这一睁眼,我就从坐垫上滚了下去。
脑袋上撞出个大包。
春之眯着一对浓黑的眼,“穆大夫,奴家觉着庆丰镇不太安全,那些个莽汉总是色眯眯盯着奴家看……奴家思前想后,只有穆大夫最可靠,没想到穆大夫就要弃奴家于不顾,偷偷逃遁,真不是大丈夫所为呢。”
到底谁是大丈夫啊!我低头看看自己的胸。
“不过,好歹叶公子也同穆大夫一路,奴家安心许多。”
春之是个娇滴滴的女人,却一把大力把我从车厢里扯了起来,我又碰到了某个让我非常不快的部位,眉头刚皱起来。
“穆大夫不要介意,奴家有办法……”说着她就靠过来想对我耳语。
我忍不住暴怒,“你到底是怎么爬上来的,就怎么给我滚下去,我什么时候说要带着你了!维叶!”
车帘一打,我猛然想起什么,手掌按着维叶的脸,把他推了出去,探出半个身子,尽量心平气和,“没什么,没你的事。”
他疑惑地往车厢里一扫,反正也扫不到什么,我都遮严实了。
“真的没什么?”
“当然。赶车吧,在下个镇子歇一下,我饿得很。”
他应了一声,马鞭抽破空气。
我退回马车,扭头咬牙切齿地望着好奇拨弄安情面纱的女人,“你,最好,不要发出,奇怪的声音。”
“穆大夫许奴家跟着了?”她一阵欣喜,顿如春光乱溅。
“许你个头,快到下一个镇子了,你就在那儿下车,我会给你点儿盘缠,有多远滚多远。”我前十九年学到的礼教,都被春之逼得离家出走不肯回头了。
“奴家不要~”
骤然拔高的怪声让马车猛地顿住,我也顿住了,瞠目结舌地看到春之得意地勾起嘴角,“哎呀,穆大夫怎能弃奴家于不顾呢,奴家心口好疼,身患不治之症,穆大夫怎能耽误奴家的终身大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为医者不能见死不救,否则会招来天谴。”
我的脑仁猛抽疼起来,马车继续前行,车厢内诡异地沉寂着。
我动了动僵硬的脸,抖出来个骇煞人的笑,“你要是安安分分的,我带你一截路,你要是对外面那个人意图不轨。”
春之疑惑地看向来对她避如蛇蝎的我主动靠近,略心虚地后退了点儿,被我勾住脖子拉低脸,“我这人向来大刺刺的,但是,谁要是碰我的东西,吐出来还是其次,用哪儿碰的,我就剁了哪儿。”我顿了顿,恶劣地笑了笑,“你也知道我医术高明,我绝对有本事让人被剁光了手脚,五官不存,还能有一息尚存。”
随即我放开她,靠在车厢上望着一飘一飘的车帘,状似无意道,“就是可惜了,秋水剪瞳,樱桃小口,肤如凝脂,冰肌玉骨的美人儿,牙口也长得好,巧舌也如簧。”
静谧中只闻安情的呼吸声,春之连呼吸都收起来了,我袖着手,闭目假寐,总算觉得有一件事稍稍称意,心里头的不安被闹了一阵,倒也减弱不少。
惊雷山庄,师兄,三十二门派,已死的八个门派掌门,喋血的索命贴,似乎已经扑面而来。
第四十五章 夜袭
江湖人人梦寐以求的丹青上画着我爹,夹层里,也是春色无边。我将生宣贴在上面描摹的,对于医者而言,这幅图也算不得什么。
不过是沿着肌理骨骼画出的路标,图上右下角有个小箭头指示正北方向,一并勾画出来就算完工。笔墨纸砚一应收好,被撕开的画卷另一面夹层上是武功秘籍,我已默了下来。这秘籍倒是光过目就能察觉到浑身气血游走,同决明经全然不同,当初我看决明经完全看不懂……
揭开灯罩把画卷放到火焰上去,武功秘籍这种东西,我一个人看过就够了。连我这样没有什么根骨的人都能看得懂,落入旁人手中,难不成多留个祸患。
另外一张,正面散发抚琴的男子面目模糊,身姿挺拔优雅,举手风韵清朗,光风霁月的一个男人,彷如天边孤月。
是我爹。
我摸了摸他的脸,随即将画同一张裁好的生绢裹在一起,重新系好放回匣中。
宝藏在南,惊雷山庄在北,截然不同的两个方向。金银珠宝没长腿儿,自然不会跑,也不必着急。
武功却不同,我自小不习武,除了跟着师兄扎过几个马步,挽过几个剑花,那都是上不得台面见不得人的玩意儿。可神奇的是,自从我把秘籍上的东西都默下来,身体里能察觉有一股真气在乱窜,且日益壮大。
两月后在滕县歇脚听得酒肆里的人说已经又有五个门派掌门遇害,我近乎战战兢兢听他们一个个报名字,报完也没听见惊雷山庄,才觉得心头松缓下来了些。
随即又听个粗哑的声说,“惊雷山庄干庄主三日前收到索命贴,说四月十二傍晚,要把惊雷山庄杀个鸡犬不留,听说盟主已经在滕县住下了不知是否是真的?”
“管他是不是真的,到今儿傍晚不就全知道了。要是抓到凶手,可是大功一件,扬名立万在此一举。现在嘛,咱们自然要吃个饱,不然哪儿有力气动手!来来来,喝!”
“喝你个头啊!就你这癞头模样,也不撒泡尿照照,万大侠在还轮得上咱们动手?待会儿你要是醉倒了,咱们就把你丢这儿当酒钱!”
“哎,二哥你怎么说话呢!我的飞刀也使得不错的吧……”
人声低下去,呼哧呼哧地喝起酒来了。
“主子……”维叶低声喊我,扒拉开我紧捏着的手。
我一回神,嘴巴就张大了——
手中的杯子已经捏碎,并没有伤到我的手指,反而尽成粉末之势。
这功夫真眼熟,当初离朱也是这样,当着我的面儿轻而易举把金麒麟的一足捏成齑粉。金子是软的,他的内力到底有多深不可测,才能让其化为粉末。
想着我便从怀中摸出锦囊来,摸出锭碎银子放在桌上当酒菜钱,目光在金麒麟上扫了一眼,微凉的触感从手指尖传来。
有功夫不见它了,依然金光灿灿。足底的字儿也清晰可见,佳偶天成啊。
把它塞进银子底下埋起来,我收起鼓鼓的锦囊,吩咐维叶待会儿付钱,我要去镇子里转转。
安情抬眼一瞟,我摸了摸鼻子,总觉得被他看透了我要去哪儿。但他什么也没说,我这还没走,春之就缠上了维叶。
我扯着嘴巴笑笑,“春之姑娘,别忘记我们的约定。”
她立刻如遭雷劈地放开维叶,嘴里嗫嚅,“不会……不会忘……”
约定好的檀口小舌都归我,手足剁了可以给她,终归不管怎么风骚,她也还是个女人,胆怯柔弱的女人。
这个想法在当天晚上就遭到了铁一样的否认。
☆☆☆
当日杭州行,我曾让维叶把荀千雪和青碧安置在滕县,随意找了间民居让他们暂住。我问过安情,离朱把荀千雪他们送哪儿去了,安情说当时在密道中情势紧急,离朱还没来得及说,爆炸已经来临。
如今要在苍茫人海里寻出来这俩人,倒成了大海捞针。
我停脚在一座普通四舍民居前没等一会儿,里头就出来个抱孩子的男人,短袖窄衣的是个庄稼汉子,后头提裙子不住拿眼看脚底下的女人,把手中的薄被给孩子裹上,已经是四月了,女人还是怕孩子会冷。
那小娃的脸看不清,只是起先安安静静,给一闹,又醒了,“哇”一声大哭起来。女人似乎早料到会这样,另一只手如同变戏法似的拿出个拨浪鼓来。
鼓点声脆脆的,小孩儿很快忘记为什么哭,捏着拨浪鼓甩个不停,又传出“咯咯”的笑声。面目憨厚的农夫把孩子裹紧,拨弄开女人耳边的碎发,卡在她耳后,说了几句什么,女人温婉的脸红起来,低下头去,随即跑回了屋。
农夫目送着她直到再看不见背影,才笑吟吟地抖着怀中的孩子,一面往闹市去了。
我看得有点儿呆,已经确定荀千雪他们没来这儿,却还是一时半会儿挪不开步,后来农夫的媳妇拎着菜篮子出来,走到我跟前问我要找谁。
我才回过神,讪讪地笑,“不找谁,走到这儿有点儿累了,想跟大姐讨碗水喝。”
毫无戒心的女人进屋去取水出来,这时候我已经从荷包里翻找出来个金裸子,粗粗一扫,还有两枚了。
喝完水把东西放进碗里递还给她,我和善地一笑,“给小孩儿玩的,多谢大姐。”
步子不由自主飞快起来,不一会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惊喜的大叫,我愣了愣,随即更快地离开。
脑子里模糊地想着,襁褓中的小孩儿,一家三口天伦之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