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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依孙武之见,黄雀还是不要贸然扑食什么螳螂,必得知道世间的事情有可为与不可为。”
“啊不,我指的是那黄雀如果得到孙将军鼎力相助……”
孙武定定地看着夫概:“孙武必得知道这只黄雀是哪一个,是否值得相助。”
夫概依旧不死心,道:“倘若是夫概请孙先生合作……”
孙武望夫概良久,说:“我孙武既然得到大王知遇,岂会跟在黄雀身后啄食甲虫?鸿鹄之志,在于吴国富国强兵。假如来日孙武饮血战地,发丧的时候,世人可以明察,戈伤剑伤只能在胸前,就是用火焚烧我的尸骨,灰里捡出的,也只能是敌人的箭头!”
夫概听了这番话,知道无法说动孙武。
他的心沉下来。
万幸,到底没有道出一个“反”字来。
聪明的夫概,突然哈哈大笑:“说得好!说得好!孙将军一片丹心,忠心耿耿,是我等的福,王兄的福,也是吴国社稷之福!有将军这番话,夫概就是做了沙场之鬼,也不必为吴国担忧了!孙将军,你没听见吴国朝野都说你我是一根线上的蚂蚱,是捆在一架战车上么?看来夫概拿孙将军当做知心知己,没有看错,哈哈哈哈……”
夫概笑得响亮,笑声听上去却阴森森的。
话锋这么一转,反而成了夫概试探孙武是否对吴王阖闾存有二心了。言谈话语之中,还藏着另一层意思:不论孙武愿意与否,不论孙武承认与否,他夫概和孙武已经是上了一条船了,一荣俱荣,一辱俱辱,孙武很难摆脱这个既定事实了。这是令孙武十分恼火,又十分无奈的,因为夫概并没有任何把柄落入孙武的手里,也没有什么口实让孙武抓住。
夫概又道:“孙将军一定知道如今从秦国传来的那首《无衣》诗了,诗中写到,‘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孙武:“这是秦哀公决心与楚残军联合攻打吴国时所作,敢问夫概将军,莫非也打算颠覆吴国社稷取而代之吗?”
夫概正色道:“孙将军,这话不可乱说,除非将军有这个想头。”
孙武“哼”了一声。
无言。
沉默。
漪罗送茶来了,孙武端起一盏茶:“夫概将军请用茶!”
这是——端茶送客。
夫概知趣:“孙将军,告辞了,后会有期。我还会来探望将军,就教兵法。”
孙武:“送客!”
夫概仍然是笑眯眯的,走了。
漪罗战战兢兢,想解释一下今日之事,低声唤:“将军……”
“出去!”
漪罗忍泪,心里委屈,低头往门外走,绊了一跤,险些摔倒。
阖闾驾到。
孙武面对着吴王阖闾坐下的时候,心里一阵茫然。他为夫概之事不知如何是好,他想对吴王说夫概之事,可是,他忽然不知该从何讲起了。难道可以将此禀告吴王,说夫概反骨毕露?或者让吴王警惕其王弟野心勃勃?那么你从何得见?你有什么把柄?吴王阖闾会相信你的禀告你的告诫和你的预言么?倘若相信了,你和夫概是怎么回事?吴王会不会为了肃清夫概亲信而大开杀戒?吴国军队远在楚地,这一场内讧,或者是内耗,会殃及些什么人?会不会对吴军不利?孙武思忖了许久,话到舌边又咽了回去。
阖闾拿眼看着孙武,又瞟了瞟前来上茶的漪罗,道:“寡人听说漪罗费尽千辛万苦到了郢都,心中甚为欣慰,将军身边有人侍奉便好。”
孙武:“谢谢大王关怀。”
阖闾:“寡人带了些绸缎,赐与漪罗。”
孙武:“臣下之妾妇怎能有此荣耀?漪罗,还不快快叩谢大王!”
漪罗忙跪下,叩头,谢恩。
孙武:“你下去吧。”
漪罗战战兢兢地走了。
阖闾一直目送漪罗出门,似乎想着什么,又似乎有无限惆怅。
阖闾:“爱卿,怎么?你与那漪罗好像有什么不快活的事情?”
“没有,没有。儿女情长,区区小事,怎敢劳大王关切?”
“寡人但愿将军在楚地活得愉悦。”
孙武终于忍不住,把话头引到正题了:“大王,非是臣下心中有什么不愉悦之事,只是我在想日前所见一事,很有点儿寓意。”
“说来寡人听听。”
“臣看见高树之上,有蝉吟唱。蝉的身后,有一只饿得发慌的螳螂,要吃掉那只蝉。螳螂的后面,又有一只黄雀,欲将螳螂吞下充饥……”
阖闾:“唔,螳螂扑蝉,黄雀在后。”
“正是。”
阖闾:“爱卿指的是什么?莫非说,寡人便是那只寒蝉么?”
“不敢,臣下怎敢将大王比做寒蝉?”
阖闾定定地看着孙武,似乎孙武的脸上写着什么。
阖闾:“什么蝉什么螳螂什么黄雀?什么乱七八糟?孙将军,纵然秦军,越军,楚军,在前,在后,在左,在右,吴国常胜之师所惧者何?将军不必煞费苦心了,寡人志在亡楚,楚昭王不死,寡人是不会退兵的。回宫!”
阖闾拂袖而去,
孙武呆若木鸡,没想到阖闾想也没往夫概那儿去想。
漪罗吓坏了,在门外,出了一身的汗。
吴王阖闾走出孙将军府,忽然站住了,若有所思,少顷,才上了车,扬长而去。
第三部第二十六章(1)
秦楚联军已经接近楚国边境。
吴王阖闾紧急召集群臣,寻求对策。
众臣对于强大的秦国出兵援楚,越国乘机攻吴的时局突变,莫衷一是。
夫概请战。
“大王,秦军去国远征,水土不服,兵马劳顿,楚将子期收拾的残军,余勇无几。夫概愿率军与秦楚联军一决雌雄。请大王宽心,夫概定会杀得秦楚联军片甲不存,让楚人永世不敢梦想复收郢都。”
阖闾:“倘若失利,又当怎讲?”
“夫概愿以性命担保,如果失利,就做军中雄鬼,死不还家!”
阖闾:“孙将军以为如何?”
孙武道:“依我之见,秦兵虽然兵强将勇声势浩大,可是他们对吴军战法不明,再加上远途行军,进入楚境,地理不熟。而楚军虽然是残军,可是复国心切,亡国之痛深切,不仅徒卒,百姓也会赌上性命,敢拼一死。我军可发兵列阵,避楚军锐气,击秦军不备。所谓避其锐气,击其惰归,则定胜无疑。”
夫概:“孙将军所言极是。请大王即刻下令,让孙将军与夫概一同率军迎战,万无一失。”
孙武不知夫概又把他扯在一起,是何用意?可是,他既不能临阵推托,也没有足够的证据把夫概的图谋立即戳破。
阖闾问夫差:“王儿以为如何?寡人已把郢都守备大任交付于你,你不可辜负了寡人良苦用心。”
夫差:“依夫概将军对时势鞭辟入里的分析和夫概将军的智慧,我以为,夫概将军一部便足以破敌。”
阖闾沉吟。
夫差想的不仅仅是如何击败秦楚军队,对他来说,心腹之患,一个太子终累,一是王叔夫概。终累在追击楚昭王没有结果之后,内心忧郁不安,得了一场大病,至今卧床不起。夫概虽然不是阖闾身后继承人,可是这人狡诈多端,雄心勃勃,常常透露出窥视王位的野心,不是久居于君王之下的人。这一点,不但夫差有所察觉,阖闾早有戒备。在破楚入郢的战事之中,阖闾和夫差都惊讶地发现,夫概所率的军队勇猛顽强,夫概的羽翼一天天丰满。夫差算计,刚好趁此机会,让他去战,估计胜是没有问题的。胜则皆大欢喜,夫概的军队也不能不有折损,如果万一战败,准备好后援部队,万无一失,同时也能削一削夫概气焰,何乐而不为?反正是要发兵的,就派夫概好了。
至于孙武是否随夫概前往,他当然注意到夫概与孙武过从颇密,但并不认为两人去率兵打仗会有什么阴谋,无可无不可,只看是否对战争胜利有益处了。
夫差说:“夫概将军可率军前往,孙将军嘛——”
阖闾打断夫差的话:“长卿留在郢都,为寡人图谋彻底扫平楚国大计。”
夫概:“大王如若命孙将军同往,稳操胜券。”
伍子胥:“怎么,夫概将军自己对于击破秦楚军队没有把握?刚刚不是说要杀得敌军片甲无存么?”
伍子胥对夫概的骄矜和野心也早有不满。
阖闾:“如果夫概将军不能取胜,子胥可代他挂印出征。”
伍子胥:“伍子胥愿往!”
孙武:“如此甚好。”
夫概几乎被激怒了:“大王,夫概不用辅佐,只一人破敌足矣!刚刚已经发誓,我愿重复一遍,此去必胜,倘若有了闪失,夫概做乱军中之雄鬼,死不还家!”
阖闾:“好好好,寡人有夫概这样忠勇的兄弟,幸甚乐甚!夫概将军此去定会所向披靡,以一当百!来来来,寡人设宴为你饯行!”
“不必了,夫概即刻点兵出征。”
孙武在他们对话期间,思忖了一番。他最担心的是夫概一人领兵,离开吴王和众臣,不定会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因为,夫概的“反骨”,他已经看破,于是,突然插话:“且慢!大王,夫概将军此去关系重大,如能选一位大将同往,可保万一。”
阖闾眼睛眯起来:“孙将军要去?”
孙武:“不妨请子胥将军同去。”
夫概:“孙将军看不起夫概么?好了,今日我当着大王的面儿,把玉含在嘴里去战,我心可鉴!来日两军阵前,我将砸碎了金锣,只带鼙鼓,我志可明!”
死去的人才在嘴里含玉的,夫概扯了身上的玉佩,塞到了嘴里,表示了视死如归,死不回头,死战到底的决心。两军作战,鸣锣收兵,击鼓前进,夫概说阵前将砸碎了铜锣,只带战鼓,则宣告了他将背水一战,不给自己退路。这时的夫概一扫往日的温良,和悦,谦虚,含蓄,不动声色等等等等作态,五官挪位,叱咤王廷。
阖闾看上去很激动:“将军之勇,不可轻慢。来呀,取寡人的磬郢之剑来。”
侍从呈上天下名剑。
阖闾亲自将剑交到夫概手上:“寡人将磬郢宝剑赠与将军,奖掖将军之勇。来日将军凯旋归来,寡人要亲自为将军牵马驾车!”
夫概咕嗵一声跪倒,磕了九个头。
“将军即刻点兵出征去吧!”
夫概嘴里含玉,呜噜了一句什么,立起身来,对任何人都没有转一转眼珠儿,腆着肚子,走下殿堂。
他那样子急匆匆的,像是抢夺了一件什么东西,赶紧逃开。
众将散去。
夫差问阖闾:“父王,为何不命孙武和夫概一同去作战?”
阖闾淡淡一笑:“你真是乳臭未干!”
孙武回到府中,时已黄昏。
刚才是一天浮云,到晚忽然聚拢在一起,吞掉了夕阳。天阴得很厉害,灰土土的云低垂着,给人世间只留了一条窄窄的缝隙。孙武的心里闷得发慌,好像也塞满了一团一团的云朵,透不过气。他看什么什么不顺眼,进到房中,关门的时候,用力过猛,门咣地一声反弹回去,开了。他再摔门,门又被风给忽悠开了。楚国瘴疠之气弄了他后背背着无数的红疙瘩,只是专门到了这时候才开始痒,痒得又抓挠不到。坐在几案前,无心观阅那些成堆的竹简,以手去推,撞了瓦砚,浓墨溅得几上席上到处都是。他心里焦躁得很,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体验。当年在齐国司马穰苴灵前,尽管是危机四伏,他没有焦躁过;初到吴国,被闲置在姑苏馆舍,也没有如现在这样焦烦;在惊心动魄的战争之中,每一次战役开始之前都是很煎熬人的,他也并没有如此心乱,现在是怎么了?到底是什么改变了他?他一向是运筹帷幄,胸有成竹的,现在怎么会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可怕的预感?而且,现在,他所预感到的是对吴国社稷和他自己的命运都至关重要的危机,却又没有办法判断会在何时发生。
是因为吴王阖闾不再听从他的谋略?
是因为阴险的夫概?
夫概狡黠到了极至,他正在企图噬咬吴国的王廷,让你感觉到了他是吴国的隐患,可是你又说不出来。他处心积虑地要把孙武和他拴在一起,孙武竟没有办法也没有由头事先把自己洗涮干净。所以,孙武在一连串的烦恼中又添了烦恼,他没有办法不让自己焦躁。焦烦源起于他智慧的判断和智慧的无奈,焦烦的根苗是这场无形无影之战比起百万大军迂回作战更难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