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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人的生死真像月亮的盈亏,潮汐的涨落一样,循环轮回的吗?可是,月亮缺了又圆,潮水涨了又落,谁见过将军的头颅落地又重新生出来?谁见过啊?大象因为长着象牙,难免被扑杀;渔蚌因为藏有明珠,终究被剖腹,这便是因果?是谁说过,人应该学那长寿的神龟,藏在泥里水里自由自在地逍遥?难道人真地能够在死后羽化成白鹤,远上云头,与天地宇宙合而为一吗?能吗?厚土哇,你的灵性何在,为何江河不怒,山川不惊?苍天哪,你不是有龙的旗凤的车么?你为什么不接引我而去?即便你接引我而去,高天该是寒冷彻骨吧?孙武,孙武,你撒手人寰,你不会快活的,你那竹简的韦编就会断了无人再续,还著述什么兵法?
你逃避四姓之乱从临淄跑到姑苏。你的叔父司马禳苴死于四姓权柄的争夺和互相倾轧。你也将死于吴国兄弟之乱。你的叔父有司马兵法,你有你的孙子兵法。你的兵法你的谋略你的安国全军之策你的初衷实现了么?回首十年,你到底成就了些什么……这时候,孙武的心上倏然掠过了十年的战事,在这斧钺即将举起来的时候,他自己惊讶地“啊”了一声,忽然顿悟了什么。十年,多长的征途!多少回死战!多少鲜血!从眉妃和皿妃美丽的头颅落在这个台子上开始,然后是豫章之战,柏举之战,雍之战,入郢之战……将军鉴的头悬在江边。要离的头没在江中。沈尹戍的头在包袱里。老军常两个儿子的头在残冰下面。五个吴国阻止进攻的将军的头绑在一起吊在营帐门口。你不是说“不战而屈人之兵,上之上者也”么?你不是说“兵者,国之大事……慎之又慎”么?孙武你不战了吗?孙武你劝说得了君王慎战吗?你在战争漩涡之中,变了样儿!你看见江中淹没要离的头,你看见营帐前悬着五颗吴将的头,你看见旗竿上挑着将军鉴的头,你怎么,你怎么不为之动容呢?你看见无数徒卒的无数的鲜血,把清发水弄得粘得流不动,让雍的大地结了紫黑的壳,你怎么就没想到……下一个就是你!现在就是你!你只是这些战争尾声的一个死鬼。这些战争的序幕和尾声都得有死鬼。要离的妻子被杀死,骨灰扬在市街上,是飘浮的死鬼。蔡国将军鉴只剩一个头颅还不闭眼,是思乡的死鬼。那两个美丽的妃子,眉妃和皿妃,婉转死在姑苏台,是……想到这儿,孙武又打了一个激冷,他不敢再想下去了。他喃喃地说,不想了不想了心一横卧在这姑苏台完事。
第三部第二十八章(4)
你也是屈死的鬼!
屈死的鬼啊……
他差点喊出声来。
思绪的马比光的速度还要快,刹那之间孙武的心上百感交集。
他苍凉的思绪和感叹是被徒卒用力一推打住的。他遁回到了现实,姑苏台。
徒卒已经把他从旗竿上解下来,要推去行刑了。
大王阖闾这时才举步向姑苏台移动。
人们这才发现了大王。
伍子胥挡住阖闾去路:“大王!救救孙将军。倘若班师回朝之日就不分青红皂白杀功臣,朝中贤人噤若寒蝉,想远走高飞,外面名士不敢来投,吴国的根基非动不可!大王,大王!……”
阖闾没有答话,继续向姑苏台走去。
漪罗看见了大王阖闾,披头散发,拼命跑来,跪倒在阖闾脚前。她没有向阖闾呼救,也没有为孙武辩解,反而说道:“大王!小女子可以证明孙将军早已知道夫概反叛!”
孙武大惊,说不出话来。怎么,这漪罗真个要雪上加霜,落井下石么?
伍子胥叫道:“贱妇,休要胡说,滚开!”
夫差也随之而来:“父王,让她说说无妨。”
阖闾站住了,打量漪罗。
伯说:“大王,这位小妇人,便是反贼夫概几次三番送到孙武身边的——漪罗。”
阖闾:“唔,寡人认得。有什么话,你说吧。”
姑苏台上下一片静寂。
天已昏黑,四周是兵士举起的火把,火光不安地跳跃着。人们没有料到本来生还无望的孙武,又来了一个小妾漪罗证明他与夫概谋反有关,等于在孙武的脖子上又勒一道绞索。
漪罗说:“大王!反贼夫概是不敢在孙将军面前说出那个‘反’字的。夫概说话躲躲闪闪,投石问路,孙将军看破了夫概的蛇蝎心肠。就因为漪罗到郢都见孙将军之前,曾在夫概帐中与阿婧住在一起,将军一怒险些要了漪罗的命!漪罗年纪尚轻,涉世不深,哪里懂得什么‘反’不‘反’的?经我百般哭诉,才免一死,把我送回了姑苏,免得夫概借我与阿婧的关系纠缠不清。夫概笼络孙将军不成,到姑苏后又来威胁、利诱夫人和我,夫人如若收受了夫概的金银宝器,何故要陈列在前堂?孙氏一家如若与夫概同谋反叛,孙氏门前屋后为何到处是夫概的士卒困守?为何将我等妇孺老幼全部软禁在府中?孙武将军如若与夫概同谋,又为何不曾里应外合?大王啊,您圣德贤明,您心明眼明,您能看得出将军孙武清如山涧泉水,浩如天上朗月,宁做匣中宝剑,折而不弯,不做树上葛藤攀附向上。孙将军虽然判断出夫概用心不良,居心叵测,可那时候夫概尚未动作,大王您还不是照样以兄弟之礼相待?王子夫差还不是以叔侄亲情和将军之礼事之?难道大王、王子还有朝中与夫概共事的大夫将军们,都曾谋反不曾?那时夫概峥嵘未露啊!尽管如此,孙将军已经恳请大王小心那螳螂扑蝉,黄雀在后的了!大王大王,您不会不记忆犹新吧?”
伍子胥,孙武的家小,这才松了一口气。
夫差冷笑说:“好一片伶牙俐齿,你如何担保你的话句句是真?”
漪罗:“小女子愿用性命担保。”
夫差:“那好,拿命来。”
漪罗淡淡一笑,理了理鬓发:“以漪罗一条薄命,换得将军清白,死又何憾?我可得谢谢王子,让小女子也写进春秋了!”
漪罗早已看好了姑苏台旁边一块碑石,看好了自己的死地。她说罢,便一跃而起,飞也似地跑过去。以头击石,这是她的最好的选择。她深深为自己被夫概裹胁,给孙武带来不白之冤和杀身之祸内疚。她知道她就是在帛女面前也说不清楚了,洗不干净了。她在被带到姑苏台来的那刻起,就一直哭个不停,一边哭,一边盘算着一定要把心里的话掏个干净。所幸老天赐给了她这样一个机会,让她尽吐胸中的话,说了个痛快,所幸夫差让她用死来证明所言不谬,因而,她去撞死,是那样坚决,义无反顾,像一颗射向石碑的弹丸。
被士卒反翦了双臂的孙武,忽然拼着全付力气,推开了士卒,跑下了姑苏台,抱起了满头流血的漪罗,连连呼喊着:“漪罗!漪罗!”用袖子为漪罗擦拭脸上的血。漪罗吃力地睁开眼睛,想给孙武一个微笑,嘴角扯动了几下,样子却是痛苦万分。
孙武眼里含着泪:“漪罗,孙武知道你了!”
漪罗不顾一切地伸开两臂,紧紧抱住了孙武:“将军,有你这句……话,漪罗可以……死了。将军你要是活不成,漪罗到阴曹地府也陪伴你,漪罗……先行一步了,”说着,又挣扎着,要起来去撞死。
孙武不肯撒手。
夫差在嘶叫着,喝斥着呆了的士卒:“还等什么?把孙武推过去腰斩!”
阖闾叫了一声“住手!”回身对夫差喝斥道:“不肖之子!你险些毁了寡人的一员大将!快向孙将军赔罪!快送将军回去歇息!”
夫差:“父王!”
阖闾一拂袖,“去!”
所有在场的人都感到意外,紧绷着的神经松了下来。这最后的裁决,无论夫差、伯、孙武,谁也没想到。伍子胥惊喜得泪眼模糊,连叫:“大王英明,吴国霸业有望!”阖闾立即也高大起来。帛女一行立即获释,围了过来。帛女忙着为漪罗裹伤。伍子胥忙去搀扶孙武。阖闾摊开两手,温和地说:“将军受惊了。王儿无知,寡人回宫去自当责罚。将军快去歇息片刻,换了衣裳。今日,吴国三军班师回朝,一是除却了叛贼夫概,二是数月破楚功高盖世,焉可不大庆凯旋!寡人命御厨做的鱼脍汤,因为天热鱼脍已臭,寡人已命重做鱼脍羹汤,哦,将军,你我还要一同品尝反贼夫概的人肉滋味呢!请吧,请。”
孙武无言。
夫差看了看阖闾,阖闾白了夫差一眼,示意他向孙武道歉。
夫差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来施礼:“孙将军,您多多包涵夫差鲁莽。事情既然已经——水落石出,万望不要介意,一会儿庆功宴上,容夫差敬酒以谢将军功德。”
“不必了,”孙武冷冷地说,“孙武已经死了,刚刚发丧!”
阖闾装作没听见,说了声:“起驾回宫。”
阖闾在浩浩荡荡的随行簇拥下,回他久违的王宫去。
夫差跟在后面,垂头丧气。
阖闾一言不发。
他今日悄悄来在姑苏台,目睹了姑苏台演绎的这场斗争。他十分耐心地让所有该说话的人,把话都说得透透的,所有的“表现”都“表现”得够够的。他并非对夫概与孙武的关系不放在心上,他并非不在乎夫概对孙武的最后的“封赏”,他并非不对才智过高的孙武存有戒心,他并非完全相信了一个小妇人的一席话,他并非对漪罗的以头击石看得怎么重,怎么壮烈,他也并非会一如既往地信任孙武。可他还是在最后的关头放了生,给了孙武一条生路,而且矢口不提什么谋反不谋反的。这正是他之所以贵为人君的君王之举。他把这一切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也许还要带到棺木里。他只要自己在用人的时候有一个尺度,有放,有收;有任用,有钳制;有“糊涂”,有警戒;有柔,有刚;有安抚,有杀罚,可以让人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可以让人呕心沥血喜气洋洋,可以让人死于非命不知箭从何来,当然,也可以让人当堂暴死,让人看着别人死,让人惊吓而死,让人受尽酷刑而死。他的积累十分深厚,不论他怎么想,怎么做,反正他在召唤、网罗和任用人才这个至关重要的环节上,总是临机决断,表现得慷慨大度,虚怀若谷的,甚至可以忍难忍之痛,容难容之士,以图霸业善始善终,这正是他不同凡响之所在。
夫差还不可能有这番修炼,终于忍不住,在王宫院子里问道:“父王,你难道要养虎遗患么?”
阖闾骂了句:“天生的蠢笨愚顽!”
夫差:“愿听父王教诲。”
阖闾说:“孙子兵法你读了没有?”
“儿臣不敢不读。”
“你读懂了么?”
“父王指的是哪一篇?儿臣可倒背如流。”
“倒背如流于你何益?你听着,那孙武的兵法,不仅是用兵之道,也是治国治人之大计,用兵贵在曲,不在直,懂吗?”
“啊——儿臣懂了。”
“你懂什么?你懂什么?你怀疑他,不妨用他。扬他之长,抑他之短。你用他,再给他戴上嚼子,不让他乱踢乱咬。你给他戴上嚼子,又赐他些俸禄,让他感激涕零。你赐他俸禄,再削平他的气焰,让他知道狂妄便有性命之虞。你就是砍了他的头,也要用楠木之棺椁,金玉宝器来陪葬,厚厚地埋葬他,如此这般,大王之所以为大王,寡人之所以为寡人也!”
夫差听得呆了:“谢谢父王教导,儿臣这才茅塞顿开。”
“下去!”
“是。”
夫差走了。
阖闾在王宫院子里久久地立着。
天上鱼鳞状的云,连成了一片。没有月亮,也没有风。姑苏虽是九月,仍闷热得很。
蝉声在叫,聒噪得让人心烦,让无汗的身上也透出汗来。
王宫侍从生怕大王心烦,有谁向树荫里投了一颗石子,蝉声立即止住了。
静寂得要死。
阖闾忽然就大怒,吼道:“什么人敢用弹丸射蝉?什么人?把射蝉的人给我拿下!寡人要听蝉叫,让所有的蝉给寡人叫起来!”
莫名其妙。
第三部第二十九章(1)
从姑苏台上下来,漪罗不仅是头破血流,而且身子一动就天旋地转站不住,恶心欲呕。孙武赶紧命她在床上躺着,自己坐在床边陪她说了一会儿话,以慰寂寞。帛女亲自洗手剔甲为漪罗做羹汤,老军常忙着用药碾子碾草药。孙府上下在姑苏台一番生死患难的感受,“死”而“复生”的经历,使府中弥漫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情。孙武也是平生第一次领略这种天伦之乐和家的温馨,多年的鞍马劳顿,战争经历,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