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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尼子紧赶几步,拱手叫道:“孙武,孙将军,别来无恙!”
孙武打了一声唿哨,奔跑的黑羊和白羊全部站住了,然后,他眯了眼睛,看着公孙,搜寻着往日的记忆。
“这位是大乐师公孙尼子先生啊,将军不认识了?”
孙武这才指了指公孙的鼻子,哈哈大笑,紧攥了公孙的手,上下打量。公孙尼子道:
“公孙老得不成样子了!”
孙武叹了口气,点点头,似有无限感慨。蓦地,他又吸短了鼻子,在公孙身上寻找什么。
公孙尼子知道孙武闻到了酒香,忙从腰上解下了酒袋,提着,戏弄孙武:“将军,还记得这酒香么?乃是天下闻名的姑苏红,又叫将军红呐。”
孙武去抢。
公孙尼子忙躲。
孙武给漪罗丢了个眼色,又虚张声势去抢,公孙把酒袋向后一藏,却被漪罗拿了,抛给了孙武。孙武打开酒囊,就抿了一口,做出陶醉的样子。
漪罗说:“公孙老师原谅,他很久不知酒味了!”
公孙尼子说:“安贫乐道,这才是君子。将军住在三透之堂,透风透雪又透雨,得天地之正气,禀日月之精华,渴了有山泉,饿了有山枣,冷了抱个绵羊取暖,更难得的是有《孙子兵法》明志,有这样贤德的女子相伴,孙武哇,你也算是自在逍遥了!唔,漪罗,他说什么?”
孙武在“说”哑语,打手势。
“将军说,今日吃个半醉,再和长犄角的三军游戏一番,请你观赏。”
公孙尼子:“哦?三军——是群羊?”
孙武又做手势。
漪罗:“将军说,战争便是君王赶羊的游戏!”
“好一场残酷的游戏!”公孙尼子感慨地说,“将军知道吗?吴国已被你不幸而言中,越王勾践去年灭了吴国,夫差自刎身亡,吴国王庭到处长满了荆棘蒿草!”
孙武不再品酒,连连点头,表情悲怆,少顷,伸了手,在掌心写了一个“伍”字,是在问,伍子胥安在?
第四部尾声(2)
公孙尼子:“伍大夫十二年前就被夫差所害,早已灰飞烟灭了啊!”
孙武木然。
两行浊泪,从他的眼角缓缓地流了出来。
他向着南方,跪下,连拜了三拜。
他把那一囊美酒,全都洒在地上,祭奠了他的老友。
公孙尼子说:“不必过于悲伤了,将军,时光就是如此这般的情肠,一代枭雄阖闾,还有夫差,于今何在?倒是将军的兵法会不朽于天地啊!”
漪罗感叹:“永无希望回姑苏了啊!”
公孙尼子抓住孙武的手:“将军想回姑苏么?将军还想念那小桥流水,栀子花开么?越国君王可以让将军安享福寿,安心著述兵法!”
孙武气愤地甩开了公孙的手。
孙武抓起了羊鞭,跑到高处一块石头上去站定了。
他把那长长的羊鞭在半空打了两个旋,接连甩响了两声鞭花。
在熹微的暮色里,漫山遍野寻草吃的羊,听到鞭声就向孙武的身边狂奔,黑的羊和白的羊,老羊和羊羔,山羊和绵羊,母羊和公羊,都像是久经训练的徒卒,听令集结,争先恐后,士气昂扬。好像前面已经是大兵压境,等着它们去搏杀一样。将军孙武此刻的神情,正是如此这般严肃、严峻和严酷的。既然将军身临生死相搏的战场,语言就已经让位于指挥三军进退的金鼓,无须再说什么了。自然,在这儿,在峡谷里,在群羊面前,将军孙武已将金鼓改成了牧鞭。他挥动着牧鞭,白的须发飘扬起来,斗篷的丝穗飘扬起来,是一副身经百战的样子,威武之中又显出些飘逸。正当数百只羊像石块一般滚下山坡,集结收缩到峡谷的时候,他,跑到了峡谷出口之外。在开阔地,他面向奔跑而来的群羊屹立,召唤他的兵马,高高地举起牧鞭。奇异的情景出现了:白羊在他左边,黑羊在他的右边,分兵两处,秩序井然。这时候的孙武,情绪亢奋,神采飞扬,挥鞭“呵呵”地叫着,不时打着唿哨。公孙尼子完全被震骇了,连声问漪罗“这是做什么?”漪罗道:“你看,黑羊由南向北,白羊从北向南,两军短兵相接了呵!哦,黑羊在迂回!迂回!”果然,那黑羊拉开了战阵,围住了白羊,围住了又留一缺口,正是《孙子兵法》所说的“围师必阙”。白羊在包围圈中旋转一番之后,从缺口出来,漪罗竟然也跑到了羊群之中,去帮助跑得气喘吁吁的孙武,指挥他们的“三军”。
公孙尼子走上高高的山巅向下望去:但见在这万里黄河入海口,在这片黄褐色的土地上,在这红如喷血的晚霞中,孙武把“战争”真的变成了羊群之戏。而那黑的羊,白的羊,散开来,如棋枰上的黑子白子,聚拢起,成为黑白两大漩流,互相依托,互为映衬,相反相成。白羊和黑羊运动着,奔跑着,一会儿看上去如古老而神奇的河图,一会儿又似洛书,一会儿河洛合而为一……渐渐地,孙武和漪罗融入羊群之中;渐渐地,那黑的白的羊群消失在混混沌沌的天地之交。
1994年6月22日草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