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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就绪,万历终于清醒的认识到,自已这个长子、他一直认为最不喜欢的一个儿子,是真的要离开自已远去了。
“儿臣参见父皇,父皇召儿臣来有什么事?”
好心情没能逃脱万历的眼,不知为何心中忽然很生气,看来离开皇宫对他来讲真的一件挺高兴的事,冷哼了一声,“就藩的日子定在五月初九,朕叫你来是想问问你,该准备的都可齐备?可还有什么欠缺的地方?”
关心?讶异的抬起头来,看着端坐在龙书案后的皇帝,这一刻,仿佛他已不是高高在上执掌生杀的皇上,而是一个担心孩子即将远游的父亲?朱常洛在这一瞬间竟然产生了一丝混乱。
“朕逆了众意没有册立你为太子,是不是很不服气?”
这个问题一问,顿时使原本空旷的大殿瞬间静得可怕,灯火辉煌照得满殿亮如白昼,却照不到阴影处低垂的脸,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不妨碍万历那双历经世事的眼眸中微光闪烁,浓重的压迫感充斥在大殿中每一寸地方。
原以为对自已真的还有一丝半点父子之情,却原来不过因为自已主动请藩心存歉疚罢了,用自已的走换他一个耳根清静?用自已的走换他中意儿子的稳如磐石的太平江山?
朱常洛忽然低下头,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可说出话却是无比的虔诚尊敬。
“父皇多虑了,儿臣不敢也不会有,一切都是自已心甘情愿。”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儿臣有一事希望父亲应允。”
“讲罢,朕先前就许你做一个一世富足安康的王爷,只要不过份,想要什么朕都会满足你。”
“父皇赏赐三护卫,儿臣想换上一换,不知成是不成?”
“三护卫乃是你就藩护卫所用,如何能换?难道……”难道三护卫犹嫌不足,还想加人不成?万历瞬间警觉起来,脸登时沉了下来,眼神变得凌厉如箭。
朱常洛嘴角含着一丝微凉淡薄的笑意,“父王格外加恩,儿臣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只是今日在城北遇上一群流民,看他们衣不蔽体食不裹腹,儿臣一时冲动就允了他们随我一同就藩,没有提前请旨,希望父皇不要责怪儿臣。”
万历脸上凌厉之色大为缓和,好象明白了朱常洛要求什么事,“你的意思是……”
“请父皇允许儿臣带这些流民就藩,一者流民聚众颇多,又无田产家园,天长日久难免生事。二者都是我大明百姓,见他们短衣缺食,风餐露宿,儿臣看着不忍心。父皇赐儿臣的三护卫,儿臣想将这些流民以数充之。”
凝视着万历的眼睛,朱常洛侃侃而谈。
“一可解京师隐患,二可安父皇忧心,眼下太平盛世,儿臣孑孓一身,要那些护卫也没用,这些流民可以安排他们耕田垦荒,如此三全齐美,不知道父皇能不能赏下这个恩典?”
万历瞪着这个儿子,眼中满满尽是不可置信,赐他三护卫没出顾宪成所料,他心里末尝不是存着个试探的意思,可没想到这个儿子居然提出这样一个主意,用三护卫来换流民,这是在自已摊牌表示他没有异心?甘于藩王之位么?
“传旨,允睿王所请,可将三护卫替换流民,另外加银二十万两,以做流民安置之用。”凝视着笑逐颜开的朱常洛,没好气道:“不过给你加了点银子,至于笑得这么开心?不成器的东西。”
朱常洛笑嘻嘻抬起头:“儿臣替那些流民谢父皇恩典,前些日子看书上边有一句话写得好,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丈夫不可一日无钱,儿臣自问当不成大丈夫,只能当个有钱的小丈夫啦。”
“好好就你的藩,钱少不了你,权也少不了你的!”一时间乾清宫大殿内尽是万历朗声大笑,一派和气。
从大殿出来,走出几步后朱常洛停下脚步忽然回头看去,在沉沉夜色掩映下,乾清宫没有了白天里那种高檐飞角,灵动舒雅,倒似一饕餮巨兽盘踞如山,有风吹过,檐角悬挂的铜铃声音清脆悠扬,似乎淡泊空灵,又似潜藏杀机。
静谧的夜里似乎听得到怒气和血在身体里奔腾流动,黑暗中朱常洛越走越快,快到后边提着灯笼的送行的小太监骇然停步呆望,搞不懂这睿王殿下这是怎么了?
前方不远处叶赫忽然现出身来,伸手轻轻拦住了他,担忧的问:“你没事吧?”
看江山如画,可让人为之生为之死,为之折腰相待,为之犯尽杀戮,就连父子之间那一点微薄的怜惜愧疚之情,原来也可以拿来利用的……
朱常洛似乎已经倦极,阖着眼摇了摇头,“你说呢?”
第八十三章摄心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便到了五月初五。这一天永和宫大摆香案,黄锦将圣旨交在跪在下头这个头戴王冠,身着四爪金龙正服的少年睿王手中,看着他恭谨领了册封旨意,受了金册金宝,态度恬淡平静,脸上不动声色。
黄锦眼底精光闪烁,右手伸入怀中摸了摸那件东西,原本不算坚定的那个心思在这瞬间坚定如恒。
“恭喜睿王爷,过几日王爷就要起程就藩,老奴人微物贱,没有别的相赠,这点微末东西,就请王爷不嫌弃,收了就是给老奴长脸啦。”说毕,从怀中掏出一个黄绫小包,递给朱常洛。
自从大太监冯保倒台,黄锦继任为司礼监秉笔大太监、内宫首领大太监,其权势之显赫无人可撄其锋,做为皇上身边唯一近臣,既便是内阁首辅见着黄锦也得陪笑说话,给他送礼的人更是无计其数,收不收还得看人家黄公公高兴不高兴。
这样的人物朱常洛从来不敢慢待,更何况黄锦一连几次都帮了自已的大忙,这份情他一直记在心里,如今见黄锦给自已送礼物,不由微一错愕。一旁的小福子眼尖伸过手去要接,不料黄锦举着那个黄绫小包纹丝不动,脸上笑容颇有意味。
朱常洛一怔,随即了然,挥退一脸惶恐的小福子,亲自伸手接过,入手轻飘飘的不知是什么东西,“常洛一向多受公公恩惠,此情没齿不忘,日后必有相报。”
见他慎而后重之放入怀中,黄锦一张老脸笑得开花,越发认定自已的眼光没错,笑嘻嘻一拱手,“睿王爷天纵聪明,老奴一向是佩服的紧,再过几日王爷就藩时,老奴或许不能再相送,这里一并祝愿殿下此去一路顺风顺水,扶摇青天啦。”
朱常洛笑如春风,“借公公吉言,常洛相信来日不久,必有相会之日。”黄锦眼底有光闪过,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转身带着人回乾清宫复旨去了。
“老师,流民人数可曾清点好了?”
孙承宗恭敬站起身,“已经清点好了,老弱妇孺者有三千一百人,青壮者八千六百人,俱已造册列名,登录在案。”
短短三五天,居然将散沙一样的流民安排的井井有条,果然人材就是人材。可是重点不是这个,看着手中厚厚册子,朱常洛差点将喝进嘴里的茶喷了一地。
“不是说才五千多么……什么时候出来这么多啦!”
孙承宗但笑不语,扭头只看边上一本正经的叶赫。
京城流民不止仁义庄一处,孙承宗清点造册之时,四周流民听到风声纷纷来投,一样都是苦哈哈的流民,收谁不收谁让他为了难。叶赫不管那么多,一个牛是放,两个牛也是放,大手一挥,全收啦!
看着洋洋得意的叶赫。朱常洛狠狠瞪了他一眼,趁孙承宗和熊廷弼不注意,对着他伸出中指比划了下,虽然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凭叶赫对朱小九的了解,铁定那不是什么好意思,叶贝勒报以怒目而视。
“殿下,河北那边我已经上吏部交待清楚了,从今天起,你上那熊飞白就上那,不要想丢下我。”熊廷弼笑嘻嘻凑上来,朱常洛哭笑不得。
又是‘你上那我就上那’这句话,朱常洛耳朵快要听出茧子了。前有小杜馒头,后有熊大经略,看来这句话要火啊,要不怎么谁见了他都要来上这么一句呢。
熊廷弼自从接到自已的一封信,二话不说立马辞官从河北跑回来,就凭这点就证明自已眼光不错,看看叶赫、孙承宗、熊廷弼,对于既将到来的山东之行充满了信心。只是眼下离宫在既,有一件事一定需要一个完结。
天如人心,变幻不定,刚还明月清风,转眼乌云卷积,狂风骤起。
桂枝正在灯下做针线活,鸳鸯戏水图案衬着石榴红绫在灯光下显得格外鲜亮,今年是自已在这宫中最后一年,前几天她哥哥托人捎信来,说为她定了一门亲事,桂枝的大脸上浮上一层红晕,手底下的针一起一落尽是情丝绵绵。
这一走神,连雨什么时候下的都没觉察到,直到一阵风带着雨点扑到了脸上,这才醒了过来,哎哟一声,连忙起来收拾关窗。风扑到桌上油灯,灯花连闪火焰吐红,“哔剥”之声乱跳,奄奄欲灭。
桂枝转身拿了灯罩,忽来一阵凉风似贴着耳边吹过,屋中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外头狂风扑打门窗吱哑作响,黑暗中一股莫名的诡异气氛在屋内迅蔓延开来。
“唉……”一声荡气回肠的叹息响了起来,桂枝的脸瞬间变得煞白,黑暗中两只眼瞪得大大的,“谁……谁在叹气?”
桂枝的声音已然完全变了味走了调,可是她自已完全听不出来。没有人回应,有的只是无尽的黑暗和越来越压抑的诡异,桂枝壮着胆子哆嗦着摸到桌前,伸手摸桌上的火折子,嘴里不停咕噜着:“三清道祖,玉皇大帝,各路星君……”
一道闪电劈透重重乌云,在夜空中划出一个树杈般形状,刺眼的白光透过窗将屋内映得一片惨白,伸出的手猛然僵在半空,眼睛死死的瞪着的不是桌上的火折子……而是自已精心绣制的鸳鸯戏水……
不知什么时候,那红绫已经被一剪两开!一道鲜血从绫下缓缓流出,由细到粗,由缓到疾,浸过红绫,漫过了鸳鸯,慢慢流过桌沿滴到了地上。
……嘀答嘀答……
闪电一闪即逝,屋内由极亮变成极暗,可是那滴答之声依旧不绝于耳,桂枝傻了一般僵硬站着,一动不动似乎已经石化,窗外轰隆雷声炸响,一阵狂风将窗户轰得一声向两边吹开,桂枝叫都没叫一声,直停停的倒了下去。
外面依旧风急雨暴,惊雷电闪,朱常洛披着一件长袍,凝眉长思。叶赫在一旁懒洋洋的坐着,随着外头一声叩门,朱常洛沉声道:“进来罢。”
门开了,当先进来的是小福子,后边跟着一个正是小印子,依旧是一幅机灵通透的样子,反观小福子倒是一脸的激动兴奋。
“禀王爷,全都问出来啦。”小福子兴奋的直嚷嚷。小印子淡淡看了他一眼,眼神多的是鄙夷轻蔑,这一切朱常洛都看在眼里,温声笑道:“办成了?”
话是向小印子问的,能进桂枝房里装神弄鬼,没有他这个储秀宫新上任的首领大太监是办不到的。
“果然不出王爷所料,那个桂枝被我们俩都吓傻了,小印子扮得好象,殿下你没看到,那窗一开,小印子白衣飘动,长发披散,哎哟……连我这个有准备的在一边都觉得寒毛直竖。”
小福子一脸兴奋边说边比划,忽然发现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没有笑的意思,小福子越说声音越低,到最后没了声。
“爷,桂枝全招了,当年腊八确实是她找到彩画,逼她把药放到您服用的粥里的。”小印子低沉的声音里透着一股莫名的狠辣。
小印子接着道:“桂枝说是领郑贵妃娘娘之命,说那药是娘娘从怀中一个玉瓶中倒出来,红艳艳极是好看,再多的她就不知道了。”
能从郑贵妃贴身拿出来的东西,怎么会是凡物?只是有一点朱常洛想不通,即然下毒,求的就是个见血封喉,象什么鹤顶红、孔雀胆之类的一滴下去绝对没救,可是为什么自已吃下一碗毒粥,居然被叶赫救了过来?难道叶赫给自已服的天王护心丹天生就能克那种毒?
这些问题在朱常洛的心头翻来复去,却是越想越糊涂,各种线索搅在一起,好象一团乱麻,明明有无数个线头,可是无论那一个抽下去,却发现都是个死结。
“桂枝那边都料理干净了么?”
桂枝?这会已经在梁上吊着了呢……小印子心里颇为快意,想当年桂枝骂自已阉奴的时候是何等的气焰嚣张,记了这么多年,今天总算报了仇,眼底难以掩饰的闪过一丝得意,却没能逃得过一直在旁冷眼旁观的叶赫。
“奴才做事爷尽管放心。”小印子跪了下来,“告别的话,奴才就不说了。奴才见识浅,但知道爷是要做大事的人!可惜奴才没本事,帮不上爷别的忙,只能在这里帮您看着这宫里头的动静,小印子一心一意,只求爷事事顺心,光耀天下。”
“你是个聪明人,不要忘了我以前和你说过的话,聪明人不要办糊涂事就好。”
眼底那丝得意终于不见,头上不知何时竟然冒出了冷汗,低声道:“爷放心,您说过只容我一次,小印子不敢忘。奴才的小心思,瞒得了别人,却瞒不过王爷,这点奴才很早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