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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内屋,但闻厅中还有饭菜飘香,萧瑟瑟坐在凳上埋头吃饭,唐翎从后看来,只得见她嘴边的一双竹筷唰唰跳动,两鬓边的碎发一抖一抖,显是一副怄气之态。
适才沈未已趁机进屋后,他便一直站在门外观察屋中动静,故而并未碰桌上饭菜分毫。萧瑟瑟怕他体力不支,遂急言相劝,谁知最后竟被唐翎冷声一斥,道其多嘴多舌,爱管闲事。
萧瑟瑟好心相劝,反被他这般指责,自然心头有气,鼓起嘴巴“呸”一声后,便一股脑儿往凳上一坐,一手拾筷一手捧碗,大有一番风卷残云之势。
唐翎心系屋中动静,故并未对萧瑟瑟此举并未萦怀,直到现在方意识到自己适才言辞过激,有伤她自尊,这厢正欲道歉,忽见萧瑟瑟扒饭的动作一顿,用竹筷插着一颗圆鼓鼓的肉丸掉过头来,瓮声瓮气道:“这个肉丸还不错,就剩一个啦。”
唐翎一愣,只见萧瑟瑟嘴边全是汤渍,一双杏眸水汪汪的,略带一点点红,好似适才哭过一般,再看竹筷上那颗圆滚滚的肉丸,便似她这张小脸蛋,汤渍粼粼,色泽红润,微微有种让人食指大动之欲。
唐翎微一蹙眉,只见萧瑟瑟从木凳上跳下来,将插着肉丸的那根竹筷举到自己面前,眨巴双眸,道:“爱吃不吃!”
她脸蛋上还沾着饭粒,比先前更为邋遢,加之现在这副气鼓鼓的模样,便更显滑稽可笑,然唐翎却一点笑不起来,只微一俯身,将肉丸咬进嘴里,淡道:“谢了。”
萧瑟瑟嘴角一抽,似想笑但又不愿笑出来,遂用力板住脸道:“哼,算你识相!”
言罢,转身便要坐回桌边去,忽听唐翎在后道:“等会儿。”
萧瑟瑟嗔道:“干什么?”回过头去,正逢一物扑到面前来,忙伸手接住,低头一看,那物竟是一块沁凉的碧色锦帕。
唐翎似不屑道:“把脸擦干净,再洗干净还我。”
萧瑟瑟一呆,抓住锦帕的手不自觉收紧,红着脸道:“噢。”倩影一晃,偷偷将锦帕往怀里一揣,屁颠屁颠地跑回饭桌前坐下,又捧起碗来欲大吃一番。
沈未已提上火炉和酒具,领着唐翎走到自己卧室来,此间屋舍比霍木兰休憩之处更为简陋,除开一张对着东窗的床榻外,便只有一方木质酒案,前后两块深色蒲团,布皮微微裂开,露出其中干燥的蒲草,显是使用多年之物。
沈未已举步走到内里,淡道:“陋室一间,还望阁下莫嫌。”
唐翎反手合上屋门,淡看沈未已一眼,并不同他官话寒暄,只迈步走来,径直道:“你方才在屋中所言,我全听到了。”
沈未已听后竟未惊慌,只微微一笑,道:“想不到堂堂唐门四少,竟喜这隔墙之举。”一面说,一面撩袍在案边坐下,整顿火炉酒具。
唐翎双眉一皱,戒备道:“你怎知我是何人?”
沈未已淡淡道:“你和她眉眼很像。”双眉微微一抬,但见唐翎蹙眉更甚,便解释道:“令姐,唐采竹。”
唐翎略一愣,他六年前便离开蜀中,故而对唐采竹时常来雪山之事并不知晓,至于她身边那位五岁大的带病女童,便更是所知甚阙,只听门中仆人无意提及,称其是唐采竹在野外捡来的孤女,因悯其身世,故而留在左右。
念及此,唐翎已对沈未已和唐采竹的交情猜出几分,想来是唐采竹为给桐儿求药,故而前往此处和他相识。
沈未已将酒壶架在炉上,神色清冷,淡声道:“还有什么想问的,一齐问吧,我定知无不言。”
唐翎听他话中之意,是欲与自己坦诚相见,一时疑信参半,不知其意欲何为。心念一动,暗道弄清此人和霍木兰关系最为关键,便屈膝而坐,看着他道:“木兰和你是什么关系?”
沈未已指尖微微一颤,一只杯盏险些坠下来,他双眉一敛,稳住杯盏,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和霍木兰之间根本没有什么关联。两人至此所有的羁绊,也不过是源于当初在山崖下的施手一救,彼此最近的距离,只不过是那夜月下的一杯共饮……
他将手中杯盏放在案上,低下双睫,道:“萍水相逢。”
唐翎将信将疑,又道:“那你和魔教又有何关联?”
沈未已抬起双眸,对上唐翎探究的目光,继而又缓缓垂下,道:“并无关联。”
唐翎蹙眉道:“那穆南山……”
沈未已打断他道:“朋友而已。”
唐翎见他面色淡然,并不似说谎之态,心中戒备之意消散几分,想来他身负神医之名,得沈玊倾囊传授,虽和罗刹门现任夫人沈梦有所牵连,但还不至于同其狼狈为奸,设计陷害蜀中一事。
念及此,唐翎对眼前人反感之意稍微减退,只就事论事,道:“木兰何时能走?”
“走?”沈未已双眉微微一蹙,似未料到唐翎回突出此问,略一思忖,方道,“她患有心疾,你不知么?”
唐翎一愣,道:“我自然知道。”
霍木兰自幼患有心疾之事,在蜀中名门之后中,早已人尽皆知,只因众人知她生性好强,故而心照不宣而已。
案旁炉中火星雀跃,弄来磁磁响声,沈未已探手拿开壶盖,但觉烈酒微温,正适合午间品味,便取下酒壶来,斟满两盏酒,听得唐翎在旁续道:“既然摧心丹一事只是个误会,木兰也已清醒过来,我们自然没有在此逗留之理。”微一偏头,看着窗外暴雪,道:“等雪停后,我们便走。”
沈未已神色微变,将酒壶放在案上,淡道:“木兰不能走。”
唐翎双眉一敛,暗道不计较他暗中残害木兰之事,已是忍耐极限,未料其泰然之外,竟还敢得寸进尺,立时冷下脸来,道:“木兰走或不走,似乎还轮不到你来定夺。”
沈未已眉目不动,只将斟好的一杯酒递到唐翎面前,淡声道:“我再说一遍,木兰她,患有心疾。”
唐翎闻声一凛,似乎察觉沈未已话外有意,肃然道:“你什么意思?”
沈未已双眸一抬,看着唐翎眼中不安神色,本欲将霍木兰命不久矣之事道来,然见他冷然神色后,倏然如鲠在喉,仿佛有一种涩意堵在胸口中,一面提醒他霍木兰性命将绝,一面提醒他面前这个男人和霍木兰有着交谊匪浅的关系,让他忽然遁入一滩漩涡里,张皇无力。
他心中一凛,不明自己为何会忽然衍生出这样的情绪来,握在酒壶上的力道不自觉重上几分。
因这深山大雪之故,他自幼生性冷淡,向来少有喜怒,近三十年中,也不过为白露之死肝肠寸断过一回。邂逅霍木兰,就好似意料之中的一份意外,本该是诊金与救命的一场交易,却被命运演变成一出各怀歉仄的戏码。
至少此时,他是欠她的。
唐翎看着沈未已变幻的神色,霎时突感不安,冷声道:“难道说木兰心疾有所恶化?”
那夜在树林中,摧心丹被他所毁,故而霍木兰应该并无大碍才对,然此刻见沈未已森然面色,实在让人忧心难平。
沈未已抿住双唇,道:“没有。”眉尖一蹙,稳住心头纷纷思绪,提醒道:“酒快凉了,趁热喝吧。”
唐翎双目微虚,紧紧盯着沈未已,似在探究沈未已欲言又止背后藏着何等秘密,然这一切,全被沈未已淡漠的神色掩埋,恁凭他如何细看,也分辨不出个究竟。
他心头微觉挫败,举起案上杯盏一饮而尽,起身道:“总之,我会带木兰一起走。”
沈未已微一愣,怔忪中,唐翎已把杯盏往案上一放,“劣酒一杯,不过手艺不错。”言罢红唇一挑,转身便往屋外走,忽听得屋门被人嘭一声撞开,萧瑟瑟满嘴饭粒,睁大双眼道:“木兰姐姐她……”
沈未已霍然起身,急切道:“她怎么了?”
唐翎亦是全身一震,未待萧瑟瑟再答,人影已斜斜一闪,眨眼间冲出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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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木兰做了个梦,梦中,她置身在一片浓雾里,全然分辨不出身在何处,举目所及,只有大雾茫茫。她心中一揪,拨开雾团往前走,忽听耳边有铮铮兵刃声传来,其中参杂两个少女呵斥声,似正斗得水火不容。
她闻此一震,忽听其中一少女道:“就凭你这本事,也配来和我争夺云旭么?不自量力!”言罢便是簌簌风声,好似那人飞身掠起,振起兵刃往另一名少女扑去。
霍木兰心头一凛,站在原地,低声道:“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
这时又是一声少女娇咤传来,好似被先前那人攻入险境,摔倒在地,霍木兰莫名一惊,拔腿便朝那声音跑去,然这四处浓雾团团,遮掩双目,本便不好辨认路途,而那斗声又忽近忽远,忽左忽右,使得霍木兰更发生急,只好提气一跃,运气轻功来。
飞奔少时,那两名少女声音已近在咫尺,霍木兰心中一喜,双掌往外一荡,推开层层迷雾,便要冲进去一探究竟,却忽见身周浓雾变为一片茂密树林。她心头一凛,只见参天古树上缀满一条有一条彩绸,一女人邪魅笑声响彻四壁,让人毛发竖起。
她心头大震,对那女人笑声喊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兀自大笑,对霍木兰所问置之不理,霍木兰下意识握住腰间刀鞘,便要再将这人喊出来,忽见葱绿树林霎时变为一片腥红,数十道阴寒的劲风网罗天地,从四面八方嗖嗖射来。
霍木兰大吃一惊,忙伏地一滚,但觉这数道劲风从身周屡屡擦过,森寒如铁剑一般。
她心中忐忑,便要拔刀起身迎敌,这时忽听一人大喊道:“木兰,快走!”
霍木兰闻声一震,辨认出这时父亲霍青玄之声,当下大惊道:“爹!”手忙脚乱爬起身来,抬头一看,只见一血红之物从面前嗖一声荡过,定睛细看,霎时大惊失色,只见那物竟是满身是血的霍青玄,此刻正被一条白绫缚住双手,悬于树梢之上。
霍木兰脸色大变,睁大双眼飞身朝霍青玄掠去,欲挥刀斩断白绫,孰料这时一道阴风暗里斜来,不偏不倚,正贯入她胸口内关穴上。
霍木兰惊呼一声,猝然坠下地来,霎时只觉一道气流在胸中横冲直撞,或冷如冰封,或炽似火烫,使得她遁入冰火两重天中,痛不欲生,连连嚎叫,蜷缩在林内滚来滚去。
天旋地转中,只听四周笑声盘旋回荡,一女人厉声问道:“快说,他究竟在哪里?!”
话声甫毕,便是霍青玄一声又一声竭力嘶吼,似被那女人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霍木兰心急如焚,痛声大叫道:“爹!爹……”
但只闻猖獗笑声在耳边轰轰鸣响,一阵紧随一阵,直将霍青玄那凄厉之声掩藏下去,吞没这片腥红的树林……
霍木兰大叫一声,费力睁开双眼,忽觉身子一轻,竟是被人抱进怀里。她大口喘息,似还未从梦里那剧痛中抽回神来,迷迷糊糊抬头一看,竟见沈未已清冽的双眸中闪烁着不安之意,半似担心,半似探究,直让她余悸未平的心又是一震,张皇地推开他道:“你走开!”
沈未已未料霍木兰忽然如此,一时竟被她生生推开,面上担忧之色更切,唐翎趁此迎上前来,将簌簌发抖的霍木兰拉进怀中,道:“木兰,你冷静一会儿。”
霍木兰适才被梦魇缠身,实是惊惶交错,此刻脑中还反反复复是那一片浓雾,一片血腥,这厢见得熟悉之人伴在左右,立时胸口一酸,扑进他怀里,像坠崖是抓住的一棵稻草般,死死抱住他不放。
屋中各人见此,均是微微变色,便连萧瑟瑟脸上也有分局促之意,旁边的沈未已更是神采微暗,不自觉抿紧双唇。
他看着霍木兰茫然无措的模样,心中一疼,藏在袖中的指尖微微探出,仿佛想要抚平她心里的惶遽,然同她目光交接后,又忽地全身一震,探出的手默不作声收回来。
他竟然从霍木兰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种惶恐,一种强烈的抗拒。
唐翎收紧双臂,尽量抱住霍木兰发冷的身体,转头对守候在旁的沈未已道:“她到底为何如此?”
沈未已亦是心怀疑窦,按理说,霍木兰此次发病,不该这般严重,一昏便是一天一夜。且他之前给她诊过脉,并未发现其体内有气息紊乱或内伤旧发之兆,想来,还是因为催心丸一事精神受挫,这才屡屡遭梦魇缠身。
念及此,沈未已胸中一窒,低声道:“兴许是梦魇。”
唐翎脸上现出怒色,显是迁怒于他,沈未已自知其意,但见霍木兰此刻不让自己近身,解释一类,全然徒劳,便道:“我去给她熬碗安神汤。”
唐翎双眉一敛,看着沈未已离开屋内,这才缓缓收聂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