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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后,英国和法国联合起来,在沿海一带屡屡挑起战争。两个月前,他们从北塘登陆,打败了僧格林沁的骑兵,攻占天津,后来又击败胜保的部队,逼近北京城下。咸丰帝匆匆带着一班大臣妃嫔逃到热河,留下恭亲王奕䜣在京师与英法谈判。咸丰帝接受胜保的奏请,在逃往热河的途中,接连发布上谕,令各地督抚将军迅速带兵来京勤王。第一道上谕,便发给湘勇统帅、两江总督曾国藩。曾国藩接到这道上谕,一方面为皇上蒙尘而担忧,一方面又对派鲍超救驾而犯难。
曾国藩不愿鲍超远离。这些年来,鲍超的霆字营是湘勇中最能打仗的部队。尽管上月有宁国之失,但鲍超之勇,仍令太平军畏惧。在湘勇内部,甚至有打着鲍超的旗号,冒充霆字营吓退太平军的事。这次若不是鲍超及时赶到,祁门老营就彻底完蛋了。曾国藩器重鲍超,感激鲍超。皖南局面尚未分明,通往江宁的道路,尚需要鲍超和霆字营去扫清。这个时候,怎么能让鲍超远赴京师!而且,曾国藩还看出此中埋藏着胜保的险恶用心。胜保的底细,曾国藩清楚。
这个出身于满洲镶白旗的公子哥儿,借着皇上对满人的特殊照顾,道光二十年中举,考授顺天府教授,很快就升为祭酒。胜保屡屡上书言事,皇上欣赏他的文采,夸他是满人中的才子,擢升为内阁学士。那时曾国藩供职翰林院,见过胜保几面,读过他的奏疏。曾国藩对胜保的看法,与皇上完全相反。他认为胜保并无真才实学,奏疏只有夸夸其谈、哗众取宠的辞句,并无实在的解决问题的办法,且为人骄横之气太足,眉宇之间有一股阴暗的煞气。按照曾国藩的相人之术,他断定胜保不会有好结局。谁知太平天国事起,胜保倒走起红运来了。
咸丰四年,胜保在直隶打败了林凤祥的北伐军,皇上因此授他钦差大臣,特赐神雀刀,副将之下,有权斩杀,一时有南江(忠源)北胜之称。不久,胜保围李开芳于高唐,数月不克,惹怒咸丰帝,削了他的职,遣戍新疆。咸丰六年召还,发往安徽军营差遣。七年,予副都统衔,帮办河南军务。
胜保自己无军队,以重饵招降捻军一个名叫李兆受的头领,将他改名李世忠,又结纳皖北凤台团练首领苗沛霖,保他为记名道员。胜保企图以李世忠和苗沛霖的人马作为自己的军队。
李世忠出身强盗,一贯打家劫舍,作恶多端,苗沛霖野心勃勃,欲作皖北王。曾国藩一到安徽,便从各方面的情报中,把这两人看死了,因而对胜保极具戒心。
现在,胜保居然要统带鲍超的五千霆字营,他的野心越来越大,竟敢打起湘勇的主意来了。曾国藩岂能让他的算盘滴溜溜地如意转动!不派吗?这是煌煌圣旨。抗旨罪名已不轻,何况当此非常变故之际、皇上蒙难之时,抗旨不发兵,你曾国藩平时口口声声标榜忠君爱国,岂不都是假话?皇上都不保,你的几万湘勇意欲何为?倘若胜保这样质问,定然激起皇上震怒,天下共责,不待杀头灭族,便早已身败名裂,死有余辜了。曾国藩真的进退不是,左右为难!
可鲍超这个莽夫,偏偏不知内中奥妙,以为率师北上勤王,正是取悦皇上、立功受赏的大好时机,几次三番地催促:〃曾大人,霆字营全体将士听说洋鬼子欺侮我皇上,气得哇哇叫,骂他娘的洋龟儿子瞎了狗眼,恨不得插翅飞到京师去保皇上。曾大人,救兵如救火,还有啥子要想的?快下令吧!〃
面对着这个头脑简单的鲍提督,曾国藩哭笑不得。想说皖省战局不能离开他,又怕他因此昏头昏脑,居功自傲。霆字营本就依仗常打胜仗的资本跋扈嚣张,不把其他营看在眼里,若再翘尾巴,可能会连他这个统帅的话都不听了。想告诉他胜保欲借此挖空湘勇的实力,壮大自己的私人势力,又怕这个心里不能藏话的直汉子,将此话捅出去,日后更与胜保结下不可解的怨仇。无奈,只得用几句话敷衍着鲍超,心里急得如同火烧油煎,终日绕室䜣徨,拿不定主意。
这天康福提醒道:〃胡中丞近来驻军黄梅,离祁门不远,何不派人送信与他商量一下;左宗棠素有今亮之称,也可以问问他。〃
曾国藩觉得有道理,立即派人分别到黄梅、浮梁,征求胡、左二人的意见。几天后,回信来了。胡林翼说:〃疆吏争援,廷臣羽檄,均可不校;士女怨望,发为歌谣,稗史游谈,诬为方册,吾为此惧。〃左宗棠说:〃江南贼势浩大,正赖湘军中流砥柱,霆字营不可北上。〃胡、左态度明朗,湘勇当全力对付太平军,不能北上勤王。但不去,以什么作为合法的借口呢?这一点,二人都没有好的主意。
曾国藩决定广泛征求幕僚的意见,命他们每人就此事写一个条陈。条陈送来了,大部分人的意见主张救君父之急,立即遵旨出兵;也有几个条陈说按理当勤王,取势当剿贼,按理还是取势,由制军独裁。几十张条陈阅罢,曾国藩深感失望。
〃恩师,我没有写条陈。〃李鸿章进来了,一眼望见桌上散开的一大叠纸,知曾国藩仍在为此事发愁。曾国藩这才想起,人人都上了条陈,唯独李鸿章一人没上。
〃你为什么没有写?〃
〃有些话不便写在纸上,我想和恩师面谈。〃李鸿章回答。
〃好吧,坐下慢慢谈。〃曾国藩素来喜欢和人谈话。对于初次见面的人,在察言观色的过程中,他对其人便有了一个基本认识,而这个认识,以后实际证明大半是对的。他因而有〃知人〃的美名。在与朋友、幕僚的谈话中,他能从对方的言谈中得到多方面的启发,获得多种知识。虽然闲谈耽搁了时间,但总的来说,所得大于所失。
〃恩师,门生为此事想了很久。〃李鸿章在曾国藩的对面坐了下来,两只手掌合着,夹在两腿之间。这情景,使曾国藩想起过去在京师碾儿胡同里,师生之间常常这样对坐论学。
那时,老师的年龄恰好是今天学生的年龄。〃岁月过得真快呀!〃曾国藩心里轻轻地感叹一句。
〃门生以为,进京勤王一事,实属空言,于皇上无半点益处。〃李鸿章少年得志,锋芒毕露,说话办事,向来不知忌讳。
这一点,与曾国藩大不相同。
〃少荃,你这话从何说起!〃曾国藩的口气似乎有点不悦。
〃恩师,洋人已抵京城,如果他有意加害皇上的话,完全可以凭着洋枪洋炮的威力,向热河追去。挡得住也罢,挡不住也罢,都只是三五天之内便见分晓的事,哪有从数千里之外调兵入卫的道理?这不是皇上被突然变故吓昏了头,便是有人要借此夺走湘勇的五千精锐。〃李鸿章的话干脆尖锐,一针见血,曾国藩听后心里很痛快。
〃你认为洋人有加害皇上的意图吗?〃学生已不是当年幼稚的书生了,老师也不自觉地放下了架子。
〃门生以为,洋人之举,决没有加害皇上的意思,只不过是逼皇上答应他们修约,欲占我大清更多的便宜罢了。历来外族入侵,要社稷者难免刀兵相斗,要金帛子女者都好办。恭亲王年纪不大,却极有办事才能,一向对洋人礼之甚恭。依门生之见,洋人在恭王那里可以得到所要的一切,京师再不会出现大的变乱了。〃
〃少荃,你说的固然有道理,但北援事关君臣大义、将帅职责。君父有难,臣子岂能袖手旁观?洋人即使不再北进一步,我湘勇将士也应该受命入京呀!〃毕竟老师的尊严要保持,曾国藩不能再以刚才的口气问李鸿章。明明是希望学生提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老师却以教训的口吻说话。李鸿章对老师的性格是熟悉的,忙答道:〃恩师教导的是,救君父之难是臣子义不容辞的职责。恩师与胡中函,位居督抚,理应亲带湘勇前往,鲍超乃一战将,非一面之才,且受胜保指挥,亦恐二人难以协调。依门生之见,恩师可据此再作一奏折,请皇上于曾、胡二人中指定一人,统兵北上,护卫京畿。圣旨下达之时,立即发兵。〃说到这里,李鸿章压低了声音,〃从祁门到京师,奏折最快要走半个月,有半个月的时间,恭亲王早已和洋人达成了协议。到那时,北援勤王一事,已是过丘之水了。〃
机灵鬼!曾国藩情不自禁地在心里说着,他对李鸿章这个〃按兵请旨〃计策的妙处已完全明白了,一个困惑他七八天的难题终于解开。曾国藩一阵轻松,笑着说:〃少荃,那就麻烦你拟个折子吧!〃
奏折拜发后的第二天,丢失徽州府的皖南道员李元度,蔫头搭脑地来到祁门。当他得知祁门刚刚度过危难之后,心中万分内疚。他想向曾国藩负荆请罪,又怕昔日同窗不容他,便托李鸿章去试探下。果然不出所料,曾国藩一听便火冒三丈,大声地对李鸿章说:〃他还有脸见我,我都没有脸见他!你问问他,还记不记得自己亲手立下的军令状?〃
李鸿章见老师正在盛怒之时,不便多说,只得轻轻退出。
刚走到门槛边,曾国藩又叫住了:〃少荃,你赶快替我拟一个折子,参劾李元度。〃
李鸿章吃了一惊,唯唯诺诺地答应两句,赶紧退了出来。
身材瘦小、戴着高度近视眼镜、号称〃神对李〃的皖南道台,是个人缘极好的人,众幕僚纷纷为他鸣不平。李鸿章因为有昨天的大功劳,自觉在众人眼中的地位大为提高,便俨然以首领的口气说:〃我们一起到曾大人那里去,替李观察说说情吧!〃
大家都赞同。
当一群幕僚出现在房门口时,曾国藩不知出了何事。李鸿章从队伍中走出,向曾国藩打了一躬,说:〃大家都说李次青丢失徽州府情有可原,这次就宽恕了他,给他一个带罪立功的机会吧!〃
原来是他煽动幕僚们来动摇自己的决策,曾国藩火了,气得吊起三角眼,厉声问:〃李元度丢城失地,辜负了本督对他的期望,有什么情可原,你说?〃
当着众人的面这样凶恶地斥问,李鸿章很觉丢面子。他心想:我虽然是你的学生,也有三十七八岁了,也是朝廷任命的四品大员,昨天才帮你度过了难关,怎么今天就不记得了?再说李元度是你要好的朋友,参劾他,于你脸上也不光彩。
想到这里,李鸿章心里有一股委屈感,壮起胆子分辩道:〃李元度诚然犯有大错,但门生听说,绿营副将徐忠勾结长毛,是这次失守的主要原因。徐忠勾结长毛,能得到绿营官兵的支持,又因为五个月未发饷银。李次青到徽州仅只九天,要说追查责任,主要责任在张副宪。〃
〃张副宪守了六年徽州不曾丢失,你去找他吧!〃曾国藩冷笑。
〃要说失城就参劾,鲍提督先失了宁国府,正因为宁国府丢了,才祸及徽州府,要参劾,得先参鲍超。〃
〃鲍超有丢宁国之罪,也有救祁门之功。李元度丢失徽州二十多天了,一面不露,他到哪里去了。你们没有听到有人编'士不可丧其元,君何以忘其度'的对联骂他吗?〃曾国藩凶狠地望着李鸿章,众幕僚见状不妙,都不敢作声。
〃恩师。〃李鸿章见曾国藩仍不让步,只得祭起最后一个法宝了,〃李元度从咸丰四年跟随您,六七年来战功累累,恩师曾多次对人说过,于李次青有'三不忘'。今天何以这般计较他的一次过失,岂不会寒了湘勇将领们的心!〃
李鸿章没想到,恰恰是这几句话把他的恩师逼到了悬崖边。曾国藩又羞又怒,气呼呼地从椅子上站起,吼道:〃李少荃,你是要我徇私枉法吗?李元度不参,天理何在?国法何在?〃
〃恩师一定要参李次青,门生不敢拟稿。〃
李鸿章也生起气来,倔强地顶了一句。门生的这句话,大出曾国藩的意外,他本想冲上前狠狠地训斥一顿,猛地想起丑道人陈敷说的〃杂用黄老之术〃,拼命地将火气压了下去:〃好吧!不要你拟,我自己写。〃
李鸿章是个异常机敏的人,他早知将老营扎在祁门,在军事上是一个绝大的错误,太平军也决不会甘心这次失败,倘若再来一次南北包围,祁门将会连锅端。李鸿章有自己一番远大抱负,他只能依仗老师上青云,不愿与老师共灭亡,现在正可趁此机会离开祁门了:〃恩师既不需要门生,门生就告辞了。〃
曾国藩先是一怔,随后冷冷地说:〃请自便!〃
众幕僚见局面闹得这样僵,早已三三两两地先溜了。李鸿章刚要挪步走,又觉心中不忍:〃恩师,祁门不可久驻。门生走后,请恩师速将老营移到东流。〃
曾国藩侧过脸去,看都不看一下,挥了挥手:〃你走吧,不要乱了我的军心。〃
李鸿章心中一阵凄楚,恭恭敬敬地向恩师鞠了一躬,然后慢慢退出,悄悄地收拾行李,连夜和李元度一起,坐着小划子离开了祁门。
不久,曾国荃从安庆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