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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京师有恭王在那里应付,洋人的事也平息了,大行皇帝在热河好好休养休养,身体也就会日渐好转。偏偏大行皇帝年轻,放任自己,不知爱惜,终于越来越不济。〃胡林翼不悲痛,反倒不讲情面的揭穿了咸丰帝毙命的老底。他出身官宦之家,年少时也是个浪荡子弟。二十岁那年,时任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的胡达源,下狠心把儿子死死地打了一顿,这一顿打把胡林翼打转了,二十四岁乡试高中,第二年连捷中进士点翰林。胡林翼虽然以后克己修身,但可惜,少年放荡时得下的痼疾却害了他一生,不仅身体孱弱,更使他后悔莫及的是,三妻四妾没有给他生下半个子女。因为有这层缘故,胡林翼对咸丰帝的死因看得清楚。
素来谨慎的曾国藩从不在人前谈论皇上的事,更何况是皇上不光彩的私生活。他有意转了话题:〃新年号定作祺祥。〃
胡林翼思考了一下说:〃这两个字像是出自《宋史·乐志》:'不涸不童,诞降祺祥。'〃
〃正是,正是!〃曾国藩十分佩服胡林翼的博学强志。刚接到兵部咨文,看到〃祺祥〃这个年号时,曾国藩想了很久,想不起出自何典,最后还是身边的幕僚们翻了半夜的书才查出,不料胡林翼随口就答了出来!
〃这个年号取得好,无疑出自八大顾命大臣之手。国家虽遭大变,有这批老成谋国的大臣掌舵,看来不会出乱子。〃曾国藩有意这样说,他要借此试探一下胡林翼此时的态度。
〃涤生,今天就我们两人,我跟你说句心里话,对于国事,我没有你这样乐观。〃胡林翼的城府没有曾国藩的深,在多年交情深厚的老友面前,他是愿意敞开心扉的。
〃上面的事,你素来比我灵通。〃曾国藩亲手给胡林翼斟上茶。
〃顾命八大臣牵头的名为载垣,其实不是他。〃
〃是哪个?〃曾国藩明知故问。
〃肃顺。〃胡林翼说。他近来身体很差,时常咯血,本来就略长的脸,这下因干瘦松弛,越发显得狭长了。〃肃顺这人聪明能干,敢作敢为,自是朝廷中数一数二的人,但办事手段太狠了一点。咸丰八年为科场案杀柏葰,至今使人心冷,近来又为户部宝钞处案严办了一批大员,京师物议沸腾。肃顺的仇怨太多了。〃
〃是的,峣峣者易折,太刚直的易招怨恨。〃曾国藩想起咸丰三年至六年这段期间,在湖南、江西屡遭挫折的事。他现在算是彻底明白过来了,当初若不那样执意强行,略作些宽容,事情可能会顺利得多。还是老子说得好,〃将欲取之,必先与之〃,关键是要最终达到目的,走的路不妨迂回点。欲速不达,示弱反强,天下事就是这样的!可惜肃顺不明白这个道理。
〃涤生,还有一个人,你可能不知道他的底细。〃
曾国藩离京近十年,京中人物也生疏了,他不懂胡林翼说的谁。
〃官秀峰有次多喝了点酒,一时兴起,跟我说起了一个人。此人为今上的生母。〃
〃你是说懿贵妃?〃曾国藩离京时,懿贵妃叶赫拉那氏尚只是一个名位不高的贵人,莫说外臣,就是宫中也不把她作个人物看待。但后来居然就是这个小名叫兰儿的贵人,大受咸丰帝宠爱,给皇上生了个独生子。母以子贵,不久便晋封为懿妃,后又升为懿贵妃。现在她的儿子继了大统,无疑她就是太后了。对于这个昔日唯一皇子、今日真龙天子的生母,曾国藩所知也仅仅只有这些。
〃宫中的事,我们这些作外官的哪里知道,但官秀峰却清楚得很。〃胡林翼说。
〃他当然知道,他是满人,宫中耳目甚多。〃曾国藩极有兴致地问,〃官中堂说了些什么?〃
〃他说这个女人非比等闲,不要说大清朝没有这样的后妃,前朝前代也少有人可与她相比。〃
〃啊——〃曾国藩吃了一惊。
〃官秀峰说,此人国色天香,自不必说,更兼绝顶机警,这都罢了,此人还有一个嗜好,便是贪权!〃
〃贪权?〃一个女人也贪权,曾国藩颇感意外。
〃涤生,这一年来由热河发回的奏折上的朱批,你说是谁批的?〃
胡林翼的问话使曾国藩好生奇怪:〃朱批还有谁假冒?〃
〃也不是假冒,是大行皇帝委托懿贵妃批的。〃
〃有这事?这种事可不能信口胡说。〃
〃我当时也这样责问官秀峰。你猜他怎样?他放下筷子,哈哈大笑说:'你看你这人,大惊小怪的,这在京师已不算秘密了。'〃
曾国藩想:朝中出了这样的太后不是好事,嘴上却说:〃有这样了不起的太后,新主虽在冲龄,也大可放心了。〃
〃就因这样,不能放心。〃胡林翼冒出一句怪话。
〃为何?〃
〃倘若太后与肃顺一条心,那就可以放心,但现在恰恰是太后与肃顺面和心不和,两个都要揽权,都要自作主张,而皇上嫡母又是个懦弱无能的人,今后有戏看了。〃
〃哦,是这样!〃曾国藩站起来,甩了两下手,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外患内乱,主少国疑,庙堂不和,时局维艰,他已预感到,或在热河,或在京师,很可能不久将有大事发生!
〃涤生。〃过了一会,胡林翼又神色凝重地说,〃还有一桩事,也令我忧虑不安。〃
〃润芝,你都敞开说吧。你刚才说的这些,使我大有收益。〃
曾国藩重新坐到胡林翼的对面,说,〃我这几年在外带兵,与京官接触甚少,筠仙、荇农、壬秋他们也不常来信,对朝廷中的事懵懂得很。〃
〃大行皇帝临终前指派了八个顾命大臣赞襄政务,却只字不提在京师办理夷务的恭亲王。大行皇帝这样冷淡才德兼备、广孚众望的亲弟,只怕会因此种下麻烦。〃
〃是啊,恭王,怎么能忽视恭王呢?〃曾国藩十分钦佩胡林翼的精明,〃哎,看来大行皇帝与恭王的疙瘩是至死未解呀!〃
咸丰帝奕泞与其弟恭亲王奕䜣有何前嫌呢?
原来,奕泞十岁时,生母孝全太后便去世了,从此便由奕䜣生母孝静太后抚养。孝静对奕泞疼爱关怀,视同己出,又加之奕䜣只比奕泞小一岁,两兄弟天天在一起读书玩耍,亲如同胞。奕泞即位后,对奕䜣也另眼相看,关系远比五弟、七弟、八弟、九弟密切。
咸丰五年,孝静太后病重,奕泞天天看望,亲伺汤药。有一天,奕泞又去看望,太后正脸对着墙躺在床上,知有人来到床边,以为是奕䜣,说:〃你又来做什么,我所有的东西都给了你。他性情不易知,不要引起他的怀疑。〃说着转过脸来,见不是奕䜣而是奕泞,面露难堪。奕泞口里唯唯,心里却不是滋味。孝静死后,奕泞谥她为〃孝静康慈弼天辅圣皇后〃,不系宣宗谥,不祔庙,有意减杀丧仪。安葬孝静太后的第二天,便以办理皇太后丧仪疏略为名,罢去奕䜣军机领班之职,命回上书房读书。兄弟不睦开始公开。
后来,奕泞在热河行宫期间,又多次听人说奕䜣和夷有方,外人多信服,京中有拥奕䜣为帝的说法,故而对奕䜣更加提防,连奕䜣欲来行宫奏禀和议情况都予制止。然而奕䜣器局宏阔,识见开明,久为朝野所景仰,曾国藩更是特受他的赏识器重。
〃今后说不定朝廷会出现太后、辅政大臣、恭王三足鼎立的局面,国家的事将更难办了!〃胡林翼说完端起茶杯。他今夜话说得太多,胸部已隐隐作痛,两颊潮红,轻轻地咳起来。
他小口小口地吮茶,一只手慢慢地在前胸抚摸。两人都不作声了。沉默一阵后,胡林翼说:〃来安庆前一天,我接到左宗棠的信。信上说,他日前游浮梁神鼎山,偶得一联,特为寄来,要我看后交你一看,请你替他改一改。〃说着从袖口里抽出一个信套来。
曾国藩从信套里取出一张迭得整齐的宣纸,宣纸上的联语字迹锋芒毕露,正是左宗棠的亲笔。曾国藩轻声念着:〃神所依凭,将在德矣;鼎之轻重,似可问焉。〃联语字头,恰好嵌着〃神鼎〃二字。曾国藩脱口称赞:〃好一副对仗工整的佳联!〃
胡林翼微笑着不作声。
〃神所依凭,将在德矣;鼎之轻重,似可问焉。〃曾国藩又抑扬顿挫地念了一遍。忽然,两只三角眼里射出异样的光彩,凝神望着胡林翼,觉得胡林翼平和而带有病态的微笑里,似乎蕴藏着无限的机巧诡谲,联系到刚才他所说的那些话,曾国藩对这副联语的弦外之音已有所悟。但,这是可能的事吗?
左宗棠能有那种非分之想吗?关于左宗棠的胆量,三湘士林中有一个传说。
那一年,陶澍回湖南,在醴陵渌江书院见到左宗棠书写的〃春殿语从容〃的楹联后,特邀左来相见。左大大咧咧地来到陶澍身旁,作揖时,恰巧碰断了陶澍胸前挂的朝珠线。一粒粒珠子立时掉下,撒满一地。倘若是一般二十几岁的平头百姓闯下这等祸事,早已吓得举止失措,左宗棠却无事般地弯下腰去,一边拾珠子,一边和陶澍说话,全不在意。陶澍亦为他的胆量所吃惊。
就是这样一个胆识超群的人,被压抑了二十多年,近几年才略舒志量,现虽自带楚军,不过曾国藩知道,左之志向决不在一个方面的将军。难道他想问鼎?曾国藩想到这里,浑身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手中只有万把人,就存这种想法,未免太狂妄不自量了。曾国藩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他想试探我?
曾国藩立刻想起衡州出兵前夕,王辏г四欠顾浪郑形纯闪希鞴裼幸夂酢ǖ幕啊J翟诘厮担颐裎#延腥私腋驮谙龋銮业畚晃怂荩跄芙谷嗣堑闹鹇怪耄肯嬗麓唇ㄖ酰蹶'运便有那番话,现在湘勇将士近十万,威震天下,别人对自己有某些猜测也不奇怪。左宗棠虽说睥睨一切,可也不是莽闯粗疏之人,他怎么也会这样来试探我?
〃润芝,季高这副题神鼎山的联语好是好,不过也有不当之处,暂且放在我这儿,容我考虑一下,我帮他改一改。〃
〃行!〃胡林翼又从袖口里掏出一个信封来,〃这里还有一副联语,是我送给老九的礼品。〃
曾国藩正要打开,胡林翼用手按住:〃暂勿拆,我先向你核实一件事。〃
〃什么事?你说吧!〃
〃我在来安庆的路上,听人说老九使了个计策,将投降的长毛一百人一批,分成一百批,轮流叫他们进屋领路费。进屋后,便由刀斧手捆绑,从后门押出砍了头,整整砍了一日一夜,杀了一万人。有这事吗?〃
〃是有这事。这是李臣典出的主意,事后老九有点悔,至今心里还有些不畅快。〃
〃好了,你可以拆了。〃胡林翼笑着说,〃我这副对联就是医他这块心病的药方。〃
曾国藩扯开信封,对联只有十个字:〃用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他立时笑从中来,大声说:〃润芝,妙极了,有你这付药方,老九的心病即刻就会好。〃
第二天,鲍超派人来请示,军营如何为大行皇帝举办祭奠仪式。曾国藩由此想起,湘军中的将领绝大部分都是这几年骤升的大官,不懂得国家定制,于是吩咐幕僚立即以他的名义代拟一个通令,发给大江南北各处带兵的将领,告诉他们:军营规矩和地方不同,大丧期间,军营弁勇不缟索,不蓄发,各守本职,照旧办事,往来文书亦不用蓝印,仅统兵大员在营外摘缨素服三日而已。各营各哨必须切切遵行,不可因大丧而误战事。
军事政事太多了,且加之又遇大变,胡林翼不能在安庆久住。两天后,曾国藩亲自送他到南门外码头。时间还早,二人并肩来到江边望夫岩上,眺望长江风光。曾国藩轻轻地说:〃润芝,左季高的题神鼎山,我给他改了一个字,他可以放心大胆写出去,不至于招来闲言碎语了。〃说罢,将前天那个信套送还给胡林翼。胡林翼抽出来看时,曾国藩在〃似〃字旁边点了一点,再添了一个〃不〃字,变成了〃神所依凭,将在德矣;鼎之轻重,不可问焉。〃
胡林翼看毕,放声大笑起来:〃涤生,你真不愧为镜海先生的贤弟子,这一字之改,将左季高从九天云霄上推倒下来,掉到东海洪波里去了!〃
〃正要他在大海里洗洗澡,清醒清醒才好!〃曾国藩也轻松地笑起来。
一阵江风吹过,胡林翼很觉舒畅。他纵目向东望去,只见江面上一只大木船正鼓满风帆,缓慢地向上游行来,船头船尾有七八个大汉在合力摇桨,不时传出有节奏的号子声,一群江鸥追逐着船边起伏的浪花,时而俯身紧贴水面,时而惊起高飞,欢快矫健,意趣盎然。这幅风景镶嵌在蓝天白云之下、浩浩长江之上,极富诗情画意。
胡林翼感叹地说:〃难怪东坡说'江山如画',平时没有闲情,还真领会不出这句词的妙处哩!涤生,我作鄂抚,你作江督,我居江之腰,君居江之尾,我们齐心合力,扫净贼氛,使万里长江永远静谧如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