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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拱经历过嘉靖朝,他心知肚明,其实严嵩还有徐阶,甚至更早的那些大臣,之所以陷入无休止的党争,很多都是嘉靖在背后怂恿挑唆的,只有大臣不和,君王才能从容统治,随便揉搓,要像隆庆朝这样,内阁一致,皇帝还有什么着力的空间?
“中玄公,我们的变法到了最要命的时候了!”
高拱点点头,可是又摇摇头。
“元辅,依老夫之见,未必如此,眼下你握着批红之权,老夫掌票拟,内外大权,尽数在握,还有哪些宵小能够兴风作浪?”
“不然!”唐毅一点不乐观,“陛下龙体康泰,则天下太平,假如……四方宵小必定冒出来,见缝插针,搬弄是非。”唐毅突然笑道:“中玄公,是不是有人去找过你了?”
高拱一愣神,心说唐毅还真厉害,什么都知道!
“我没有监视中玄兄,其实是有人找我了,以我想来,只怕也有人去找你,故此才有一问,若是中玄兄不愿意说,也就算了。”
高拱属顺毛驴的,吃软不吃硬,把眼珠子一瞪,“就你唐阁老是君子,高肃卿就是小人?虽说不该出卖朋友,可是那些人也算不得什么朋友。的确有人找我了。他们说你窃据批红之权,把天子权柄拿在了手里,是要成为王莽,赵匡胤,要让老夫力挽狂澜,替天下除了你这个祸害!”
唐毅笑着点头,“中玄兄可信了?”
“不信,一个字都不信!”高拱道:“若是你真想做王莽,就不会要批红之权,我以为你有做权相之心,而没有取而代之的念头!”
唐毅没有否认,只是笑道:“权相并非我一人,而是属于内阁,也唯有如此,才能保证大明的决策者永远英明睿智,不会犯致命的错误,圣天子垂拱而治,盛世大明,才有希望!”
高拱说的很露骨,唐毅更加直接。
经过了多年的观察,高拱的脾性唐毅看得明明白白。
这家伙虽然和隆庆的感情深厚,但是在高拱的心里,其实存了一个念头,那就是虚君实相。
把一国的安危,都寄托在一个家族身上,实在是太危险了,自从大明立国以来,皇帝很多时候不是优中选优,而是没得选!
孝宗只有一个孩子朱厚照,正德连儿子也没有,嘉靖生了八个,活下来两个,而且景王也先于嘉靖去世,到了隆庆这里,同样子嗣艰难。
孔老夫子收了三千个学生,成才的也不过是七十二人,哪怕老夫子在世,也不能保证朱家辈辈都出明君。
于此相反,大明的文官系统已经相当成熟,从人才选拔,到培养历练,最后再入阁拜相,哪一个至少都要十几年的宦海生涯。
本就是聪明人,再经过最好的培养,历代的大学士都不是等闲之辈。
把权力操纵在不靠谱的皇帝手里,远比操纵在大学士手里要危险多了。
高胡子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放任唐毅接手批红之权。
世人常把票拟和批红看做相权的两部分,皇帝用阉竖来制约文官,其实历代以来,丞相都并非最终的决策者,一个相字,就决定了他们只是参赞机务,辅佐皇帝,遇到了问题,拿出办法和意见,最终要皇帝决策,而决策大权,就是所谓的批红!
太监分得并非是相权,而是皇帝的权力,因为皇帝一个人斗不过文官,故此才放出了一帮太监,替他和文官打擂台。
如今心学一直嚷嚷的虚君实相,不是吧内阁首辅变成汉唐的宰相,他们要的更多,是把决策大权转移到内阁,而皇帝只是作为象征,作为牌位。
说实话,唐毅都没有想到过,隆庆会轻易把批红之权让出来,本应该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完成了,等到别人反应过来,一切都晚了。
高拱之所以会说那种话,就是因为他看得明白。
唐毅想要篡权,就不会这种时候跳出来,冒天下之大不韪,接下批红的权力,他该学王莽,继续装无辜,继续卖萌,养望,等着新君登基,主少国疑,再断然出手。
或者他更心急一些,不光要拿到批红之权,还要把票拟之权也揽在手里,而不是现在这样,他只要一样,把另一样无条件交给了高拱,形成双相并立的局面。
“中玄兄,如今的大明,已经不需要太祖爷,成祖爷一般,乾纲独断的天子,需要的是像陛下那样,雍容大度,敢于放权的无为之君!陛下无为,内阁才能放手施为。中玄公或许疑心,大权尽数落在内阁手里,万一有人别有想法,要取而代之。我可以向中玄公保证,日后内阁要保持足够的规模,每一位大学士都各自负责一摊,地位平等。而且,辅臣要有任期,要有年龄限制。只要把这些规矩都定好了,人亡政息的情况就不会出现,而且也不必担心阉竖反扑,把大好的局面破坏……”
高拱正襟危坐,仿佛第一次认识眼前之人一般,唐毅滔滔不断,把他设计的改革方向,和盘托出,和自己心中想法对比,很多地方不谋而合。只是自己更多想要靠明君贤臣,恪尽职守来实现,至于唐毅,则是更加笃信规矩,相比之下,唐毅的设计更加实用,他没想到的,唐毅也都想到了,高拱侧耳倾听,茅塞顿开。
“元辅果然胸怀锦绣,高某服了!”
唐毅呵呵一笑,“中玄兄,纸上谈兵谁都会,真正落实下去,却是难上加难。眼前的纷乱,说是因为宫中事情引起,其实透过迷雾,事情的本质显而易见,就是我们的变法触及到了根本,各种力量集结起来,借着陛下龙体欠安,人心惶惶,搞反扑,想要毁了咱们的大业!中玄兄,事到如今,你我若是还心存芥蒂,不能开诚布公,只会把小人利用。故此小弟斗胆前来,剖心沥胆,把所想之事,和中玄兄说清楚。”
“元辅心胸,高某多有不如!”高胡子起身,恭恭敬敬,给唐毅鞠躬,“以往我对元辅也有些许担忧,如今疑惑尽去。元辅有什么吩咐,只管说吧,高某无有不从。”
唐毅暗暗松了口气,眼下隆庆真正信任的人也就是他和高拱了,若是高胡子被拉过去,自己就有了麻烦,如今高胡子站在自己一边,那就可以放手施为了。
“中玄公,眼下有两件至关紧要的事情,第一是要铲除那些守旧之臣,清除变法障碍,第二是要清理阉竖,防止内廷反扑。”
高拱欣然道:“早该如此了,今年正好是外察之年,考成法也落实下去了,叫得欢的那帮,多数考成法不合格,老夫罢免他们,易如反掌!至于宫中吗,倒是有些麻烦。”高拱苦笑一声,“毕竟那些人是陛下的亲信,岐阳王的故事,不得不防。”
岐阳王就是李文忠,因为劝谏朱元璋要远离阉竖,结果朱元璋怒骂“欲弱我羽翼乎”。没过多久,李文忠就病死了。
高胡子胆子再大,也怕碰触禁忌。
“中玄兄只管放手去做!”唐毅胸有成竹,“陛下不会疑心的。”
第1058章废掉内廷
高拱何等精明,自从唐毅回京之后,大肆揽权,皇帝一声不发,就连司礼监掌印还空缺着,也没有人出来闹,眼下又要出重手,还不用担心皇帝的意见,说明什么?
“元辅,莫非那些传言是真的?”高拱惊得站了起来,老头子须发皆乍,手足颤抖。
“好一个贱婢,好一个恶奴,竟然令圣上蒙羞,老夫绝不善罢甘休!”高胡子挽起袖子,就要拼命,他和隆庆之间的感情,真不是假的。
“中玄兄,少安毋躁!”
“你让我怎么安!”高拱气呼呼大吼道:“圣上以仁慈待人,他们却辜负圣恩,寻常百姓人家,也容忍不了,更何况是天家!”
“正因为是天家,所以才不能乱来!”唐毅同样声色俱厉道:“高阁老,无须怀疑小弟对陛下的忠诚,奈何此时不是闹大事情的时候,一来陛下龙体欠安,二来事涉太子,一个不好,就要天下大乱,你我承担得起吗?”
唐毅这话一下子问住了高拱,查后宫,就要牵涉李妃,牵涉李妃,太子之位就不稳,眼下隆庆性命堪忧,仅存的两个皇子都是李贵妃的孩子,一旦调查下去,会是个什么结果,高拱也一点把握没有。
他只能狠狠跺了跺脚,坐在椅子上,从眼圈之中,流出了几滴泪水,没错,宁折不弯的高胡子哭了,哭得非常伤心。他替隆庆心疼,君臣二十几年的情谊,眼看着朱载垕一点点成长,从最艰苦的环境爬出来,坐上了皇帝宝座,扭转颓势,大刀阔斧,天下好不容易变了模样。宫中竟然出了前所未有的丑事!难怪他的身体撑不住,换成自己,只怕也要崩溃。
“唐阁老,无论如何,我们身为天子近臣,绝不能让陛下蒙羞,不管是谁,做了什么事情,都要付出代价!”高胡子红赤着眼睛,厉声说道。
唐毅暗叫侥幸,看样子高拱还没猜出来潞王有问题,要是让他知道隆庆喜当爹了,只怕立刻就杀出去了。
“高阁老,此时我不会就此放过,陛下也不会,当务之急是把对方的势力剪除,免得他们狗急跳墙。”
高拱思量半晌,用力点头。
……
前门外有一大片空地,私搭乱建了不少棚子,污浊不堪,脏水横流,在这里生活着数以千计的乞丐,和南方城市的乞丐不同,这里七八成的乞丐都割了一刀,他们又有一个名字,叫做无名白,也就私白,就是私自净身,却又没有入选宫中的倒霉蛋。
当太监,在后世或许是一句骂人的话,但是在有太监的年月里,这却是一份看起来很不错的职业,尤其是吃不上饭,遭了灾的穷苦人家,更是吸引力十足。
进了宫至少能填饱肚子,运气好成为珰头管事,哪怕不入司礼监御马监,也有机会外放监军镇守,比一般的地方官员还要威风八面,吃香的喝辣的,享受不尽的繁华,除了不能传宗接代之外,简直就是人上人,神仙一般的日子。其实这点缺陷也不算什么,要是不进宫,他们也娶不起媳妇,没准什么时候就被扔到了乱葬岗子,成了野狗嘴里的美食。
正因为如此,官府屡次禁止,私自净身之风盛行,正德朝,八虎当道,京城甚至聚集了上万等待选拔的无名白。
哪怕到了隆庆朝,也不再少数。
他们卑微地活着,像是猫儿狗儿一样等待着,朱红的大门开放,就是一步登天的时候!
终于,又到了宫中招募人手的时候,一个穿着蓝色袍服的中年太监,在八个随从的簇拥之下,到了前门外,离着无名白居住的地方还有上百步,就不在往前去了,只是拿出一份告示,让手下人贴出来,告诉所有无名白,即日起召五百名宦官入宫,另外内操还要召五百名身强体壮的打手。
一千个名额!
所有无名白得到了这个消息,简直激动落泪,不顾地上的泥水污秽,跪在地上,嘭嘭磕头,感谢老天爷显灵。一抬头,别人都跑了出去,抢先占好位置,等到宫里来人选中他们。后面的不甘心,就拼命往前挤,没多大一会儿,就争吵起来,接着打成了一团。
那个中年太监看着这帮人,嘴角流出得意的笑容,曾几何时,他也是其中的一员,不过老子走运,你们啊,就挣扎拼命吧!
他一点都不心疼无名白,还让人找来一把椅子,当成热闹看。
眼睁睁快到中午了,总算来了一个红袍的太监,中间太监连忙起身,“干爹,您老人家来了,快请坐。”
老太监点点头,“小猴崽子们,他们也都不容易,宫里缺人,差不多的都带走吧!”
“唉,干爹真是仁慈!就是弥勒佛转世!”
小太监们没口子拍马屁,一转头,就凶神恶煞,冲向了那些无名白。让他们排好队,小太监从身边走过,看到哪个不错,就提出来,被选中的简直和中了彩票一样,得意无比。
整个场景,既扭曲,又滑稽,外面还有不少人指指点点,再看着热闹。
差不多选出了六七百人,突然从外面跑进来一群官差,都是顺天府的衙役,直接把场子给围了,为首有一名年轻官员,沉着脸,威严扫视全场,厉声道:“把所有人都抓起来,一个不留!”
好大的狗胆,敢砸宫里的场子!
那个老太监豁然而起,迈步走了过来,上下看了看年轻的官员,啧啧道:“这么年轻,就是四品官,可真难为你,连一点规矩都不懂吗?宫里的事情,你也敢插手?”
年轻的官员看了他一眼,冷笑一声,“不是宫里的事情,本官还懒得管!”
“你大胆!”老太监暴起,竟然要去打人!
年轻官员一摆手,两旁的衙役冲出,直接拿下。
“诸位乡亲们,本官是顺天府丞沈林,朝廷有命,从此之后,不得私自净身,宫中也不许从民间挑选宦官,有过不下去的百姓,朝廷会想办法救济。为了一口吃的,就变得男不男女不女,一辈子都毁了,死后都进不了祖坟,你们说值得吗?”
俗话说骂人别揭短,当着一帮太监面,沈林丝毫不留情,他们气得简直要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