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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了一个故人。”
她不经意地摸出怀里那朵枯萎的花儿,捏在手中。
那人飞快地看了看那朵花儿,不由得道:“你这位故人?”
君玉笑了起来:“我曾以为这位故人早已长眠地下!”她坐起来,正对着那个嘶哑的声音,一字一顿地道:“即使他没有长眠,想来,也是嫌弃我变成了无用的瞎子,纵然和我相对也不肯和我相会了!”
那人闭了眼睛,热泪似乎就要涌出来,过了许久才低声道:“你不要担心,你的眼睛很快就会好的。”
君玉依旧睁大了眼睛凝视着他的方向。这三天里,她每天都喝下他为自己采集的草药,眼睛虽然依旧黑暗,却能隐隐看到朦胧的光线。
“你那朋友下的毒并不太重,原本不治疗,过得一段时间也会自行恢复。不过,看样子你的眼睛早前受过重创,所以不能拖延,应该尽快和你的亲人汇合,用上那几味特殊的药材,才会很快复明。”
君玉想起孙嘉和他被胁持的老母,心里更是惆怅。她早已清楚,孙嘉实无意谋害自己,如果他真有此心,在凤凰城那么长的日子,早就下手了。而此次,正是由于他下毒的分量不够,自己才能得以侥幸逃脱。
那人见她满面惆怅,沉默不语,显然是心里难受,好久,才轻声道:“我们明天就要上路了,小哥,你要找的人在什么地方?”
君玉早就在疑心他的身份,就多了个心眼没有告诉他和弄影先生约定的地点。现在见他追问,只是淡淡地道:“阁下有事就去忙自己的吧,我不想离开了。”
“为什么?”那人也坐了起来。
“我喜欢这个宁静的地方。我也喜欢这种平静的日子。这段时间,我不想见外人,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可是,你一个人怎么行?”
“瞎子一个人也并不是都会饿死的,我自信还能独立生存下去。”君玉笑了起来,声音里有了讥讽之意,“我已经连累了你好几天,真是对不起。你有什么急事,你就去忙吧。我想我不需要你帮忙带路找人了……”
“你的亲人正在等你,他找到了药材可以马上治好你的眼睛,你不想立刻见到光明么?”
君玉大声反驳:“可是,万一治不好,我岂不成了令人讨厌的累赘?既然如此,不如我一个人呆在这湖边过日子清净。你想想看,谁愿意一辈子伺候一个瞎子?”
这两三天下来,她心里的幻觉越来越强烈,几乎已经认定此人就是拓桑,可是,无论如何刺探,他都不肯相认。如今,分别在即,她再也顾不得其他,便故意胡搅蛮缠,苦苦逼迫。她笃定,如果真是拓桑,他总不会任自己孤零零地呆在这湖边不管,所以明知道一见到弄影先生就可以治好自己的眼睛,也无论如何不愿轻易离开。
既然他怎么也不肯相认,她怕一旦自己离开了,想再见他一面,可就难上加难了。
“你想想看,谁愿意一辈子伺候一个瞎子?”尽管已经确诊她的眼睛并无大碍,这话听在耳里依旧令人痛彻心扉!那人看着她变得黯淡的眼神、凄楚的眉眼,那种从来不曾见过的软弱和惶恐,忽然感同身受地体会到她对于黑暗的世界是何等地惧怕!
他心里涌起一种克制不住的冲动,几乎立刻就要伸手紧紧地将她抱住,好好安慰她、怜惜她,告诉她无论她变成什么模样,自己也永远不会离开她。
君玉见他久久地沉默,一阵风吹来,她摇摇头,似乎清醒了好几分。拓桑明明已死,而这人的声音、双手都是那般陌生,又怎会是拓桑?如果真是拓桑,无论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也绝对不会不认自己的。
她忽然觉得十分羞愧,自己竟试图以“失明”为砝码,去博得一个陌生人的同情!“凤城飞帅”曾几何时也会变得如此软弱可笑?
难道,仅仅因为这有大恩于己的陌生人十分关心自己、照顾自己,给了自己拓桑一般的感觉,自己就可肆意妄为,蛮横无礼?
万一他真的不是拓桑,自己如此举动和言行岂非是对他的援救之恩的极大唐突?
何况,自己和弄影先生约定的时间快到,如果久等不至,他不知会多么焦虑!
她不禁立刻道:“对不起……”
那人悄悄伸出的双手在半空中停下,好一会儿才喃喃道:“你的亲人寻你不着,会担心你的……”
“是啊!多谢提醒。”
她忽然想到一个更加严重的问题,自己逃脱后,孙嘉想必绝不敢再回凤凰城,凤凰军现在岂不是群龙无首?孙嘉虽然为朱丞相所逼迫陷害自己,却绝无叛国之念,总算大节无亏。即使不念同窗情谊,这些年来,她也亲眼目睹孙嘉战功卓著,有大将之材,如此人物,怎能白白让他走上绝路?而且,在赤金族大军的虎视眈眈下,堂堂凤凰城的将军成了叛贼,也是对己方士气的重大打击。
君玉越想越心急,再也呆不下去了,微笑着站起身来,向那人深深行了一礼:“明天我们就出发吧。真是有劳阁下了。”
“好的,你早点休息。”
君玉侧耳细细听他的回答,此刻,她依旧不死心地抱着最后一丝幻想。可是,那嘶哑的声音仍然听不出丝毫情绪。
君玉有些失望地转过头,仅存的一丝幻想也如烟般散去,她看看头顶的天空,眼前永远是一团漆黑。大漠上两日的激战、逃亡让她顾不得悲哀自己失明的事实。而这三天来,那人无微不至地照顾她体恤她,她也因为存了那人是拓桑的幻想,心里奇异的充满宁静充满喜悦,完全忽略了自己失明的可怕。可是,如今幻想完全破灭,终于第一次深刻领略到这漆黑的世界原来是如此孤苦,如此寂寥。
那人看着她在月光下那般苍白失望的脸色,几乎又克制不住内心的冲动,想跑过去,然而,他终究没有迈开脚步,只是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慢慢地走进那小屋子,然后,轻轻关上了门。
第八章
到得半夜,天空忽然乌云密布,接着,就是雷声隆隆,这盛夏的湖边迎来了一场久违的大雨。
君玉躺在木板上,却再也不能如昨晚一般很快就安然入睡。黑暗中,她清晰地感受到小屋散放着的各种野花的香味,可是,她依旧翻来覆去睡不着。
外面的风声雨声雷电之声交织着响在耳边,像有不知多少人在这样暗沉的雷雨之夜肆无忌惮的哭泣。
她起身轻轻推开了那小小的木门,耳边,除了隆隆的雷电风雨声,再也没有任何其他的声音。她又侧着耳朵细细地听了听,依旧只有茫茫混乱的风雨之声。她抬起头,看了看远方,心想,这世界上,终究还是没有什么奇迹!拓桑,此刻,他不知已经漂浮到了哪一朵云上,又或许是投生转世到了哪一个陌生的地方?
一道闪电霹雳般地打在她的脸上,照亮了她的脸,也照亮了这个荒凉的世界。她大睁了眼睛,心里的漆黑和这世界一般荒凉。
一个人在木屋的另一侧无声地望着她。连续几个夜晚,他一直在旁边这样无声地守护着她,看着她安歇,听着她辗转反侧,然后自己也安歇或者同样的辗转反侧。唯一不同的是,在这离别之夜,她走了出来,望着漆黑的夜晚和瓢泼的大雨。
又是一道银白的闪电打在她脸上。这一瞬间,他身子一震,心里一阵剧疼,他清楚地看见门前的少年满面的泪水!
那威名赫赫的少年竟然在这样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失声痛哭!
她也只敢在这样的夜晚如此肆无忌惮的哭泣,因为,她以为,那些风声雨声和雷电声会将自己的哭泣完全淹没,也只有天地和自己才能听到这样绝望的哭泣声!
闪电后,天地间又陷入了无边的黑暗。风雨雷电之声越来越猛烈,吞噬了世间一切声音,可是,他依旧准确地辨识出有一种声音是她痛哭的声音。
她的威名太响亮,她的性格太坚韧,她面对千军万马重重追杀、面对失明后的走投无路,都可以神情自若、谈笑风生。可是,这样的一个人,这威震胡汉的“凤城飞帅”,却在这样的夜晚如此绝望地哭泣,就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她是第一次在这样的夜晚痛哭?还是不知多少次在这样的夜晚痛哭?
所有的顾虑、犹豫、彷徨、迟疑都忘到了九霄云外。他闪电般地奔了过去,紧紧地抱住了那哭泣的少年,颤声道:“君玉,你怎么啦……”
这突如其来的拥抱惊得君玉立刻停止了哭泣。那颤抖的声音和伸出的双手,依旧是如此陌生。可是,那殷切的语调和紧紧的拥抱却是如此熟悉,如刻在心灵上的烙印。君玉忽然记起自己在京告假回到南迦巴瓦那个夜晚的拥抱,拓桑的双手是那么用力,几乎深入骨髓,至今都还觉得隐隐地疼痛。
心里一阵狂喜,她在那样用力的拥抱里抬起头来,大声道:“拓桑,我知道是你,就是你……”
没有人回答她的问话,那人抱了她,走进屋子,关上木门,关上了天地之间的风雨。
外面的风雨声似乎慢慢小了下去。那人依旧沉默着,君玉也觉得任何追问都是多余的,心里的悲伤和绝望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靠在那个人温暖的怀里,伸出手仔细地摸了摸他的眉眼,那人依旧一声不吭,只是紧紧抱着她,贴着她还隐隐有些泪痕的脸庞。
这是拓桑习惯的动作!她再无丝毫疑惑,就如回到了拓桑静修的密室一般,心灵变得那么安宁,世界忽然变得很繁华很明亮,再也不是荒凉漆黑的一片。
一阵倦意袭上眼皮,她闭了眼睛,紧紧地抱着那个人,安然地睡着了。只是,她不知道,她抱得越紧,那人的呼吸声就越急促。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的风雨声已经完全停止了。那人伸手推开木门,雨洗后的月亮又爬上了天空,如此明亮地照进小屋,照在怀中人春花秋月般的脸庞上。
她睡得恬静,呼吸均匀,完全认定在他的怀里,就是天塌下来也可以不管了。
他凝视着这样恬然的脸庞,激荡的心里像有一把火焰在熊熊燃烧,急促的呼吸无论如何也平息不下来。他闭了闭眼睛,终于还是忍不住低下头轻轻在她的脸上亲了一下。
她在他怀里轻轻动了下,他吓了一跳,只觉得脸上发烧,心跳加速,赶紧抬起头来,慌忙闭上了眼睛。好一会儿再睁开,发现她的眼睛还是闭着,睡得很沉的样子。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微笑着又将脸贴在了她的脸庞上,慢慢地也安然睡着了。
只是,这一次,他并不知道,怀里的人忽然睁开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嘻嘻地轻笑一声,才真正安然熟睡了。
朝阳依旧如此明媚地在东方升起。
君玉睁开眼睛,手里空空的,紧紧拥抱着的人忽然不知去向。
她翻身跃起,奔出小屋,然后站住。
她听得他那嘶哑的声音就在对面,还带着微微的笑意:“君玉,吃过早饭,我们就可以上路了。”
君玉松了口气,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他已经端来水让她梳洗。
两匹马并排而行,身边的人依然沉默着不言不语。一时间,君玉忽然分不清楚,昨夜的拥抱究竟是梦还是真。就如眼睛刚失明的时候,老是分不清楚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一般。
她茫然地看了看远方,那种要睁开眼睛看到光明看清楚身边人的面容的冲动几乎要跳出胸腔。从来没有哪一刻她会比现在这般急切地希望立刻见到弄影先生,服下他千里迢迢为自己寻来的良药。
她忽然牵了缰绳,打了打马,马立刻飞奔起来。
身边的人察觉了她急切的心情,火热的眼神忽然黯淡了下去。他渴望她重见光明的心情也是那般急切,可是,此刻,他却并不想很快走完这段路。他甚至希望,这样并排而行的长路永远永远也走不完。
太阳慢慢开始西斜了,但是头顶的那种炙烤依旧十分强烈。还有一天就能穿越这片大漠,踏上通往那个和弄影先生约定的边陲小镇之路。
君玉头上戴了一顶大大的用湖边的一种极其特殊的柔软的青草和树叶编织的草帽。草帽几乎遮住了她一半的身子,就像顶了一把轻巧的大伞一般。这草帽是那人特意为她编织了在路上用的。帽沿的四周还嵌了一圈淡蓝色的小野花。此刻,那些小野花早已被晒得完全枯萎干焦了,就连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香味也被蒸发得无影无踪。
他自己也戴着一顶草帽,这草帽就简单笨拙多了,那是用一种树枝随便绕成的。
两匹马都热得有点口吐白沫了,那人嘶哑的声音轻轻道:“你渴了么?”
君玉点点头,接过他递过来的水壶,喝了几口水。
那人看了看前方,前面有一座黄沙遍布的山谷,略略有些阴影,便道:“我们到前面歇一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