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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想不想嫁?简少贞曾经这样逼问过妹妹,她的表情是严肃而深思熟虑的,你要是想嫁我也不拦你,我会给你置办一份像样的嫁妆。不。简少芬摇着头说,我害怕,我不嫁。主要是没有合适的,没有合适的还不如不嫁。简少贞凝视着妹妹的脸,深深地叹了口气,她说,他们就是容不下我们简家,非要把我们姐妹拆散了罢休。你别看他们脸上热心,把那些男人吹得天花乱坠,其实都在骗人,我才不相信他们的嘴,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也不相信,我只相信姐姐。简少芬说。简少芬处处依附姐姐,这在姐妹俩多年的幽居生活里成为一种坚固的定势,而她们有别于常人的生活方式也渐渐消解了岁月和香椿树街上的流言蜚语,一直到红颜消逝,不再有人频繁地踏响酱园残破的楼梯。
一个雨后的早晨,简家姐妹打开了朝西的窗户。西窗是用油毡封钉的,平时从来不开。简少芬擦拭着窗户上的灰尘和毛茸茸的霉斑,忽然发现院子里的那棵桃树上结了果子,两只淡黄色的镶有红彩的桃子就悬挂在窗外,伸出手就可以摘到。她很惊奇,那棵桃树从来是只开花不结果的,你来看,两只桃子。简少芬又让姐姐来看,她发现姐姐站在窗前的眼神是疑惧不安的。简少贞对着桃树凝视了片刻,最后果断地抓起剪刀,探出窗外剪掉了两只桃子。她们听见两只桃子坠落在院子里,正好落在一口老酱缸的积水中,扑通一声,声音显得空洞而绵长。怎么剪掉了?简不芬不满地看着姐姐手里的剪刀,她说,好端端的两只红桃,为什么要剪掉呢?
你不懂,这是恶花。简少贞俯视着酱缸里的那两只桃子,然后她关上了擦到一半的西窗,我记得爹娘死的那一年,院子里的桃树也结了两只桃子。
可是我喜欢那两只红桃,你不剪它们最后也会掉枝的,为什么不留在枝上让我看几天呢?简少芬的手指拨弄着榫形的窗栓,她申辩的声音很低沉,因为她突然有一种哭泣的欲望,那是睹物伤情的悲哀。她忍着从胸腔慢慢上涨的呜咽声,以背部抵御姐姐敏锐的目光,幸好房间里的幽暗掩盖了颊上的泪水。简少芬从小就容易哭泣,到了后来,她的哭泣会由各种契机引发,无法止住更无法控制。简少芬的脸因此也像她姐姐一样,经常是浮肿的,皮肤的褶皱里布满了晶莹的水花,那其实是眼泪留下的痕迹。月末酱园关门盘点,顾雅仙发现了店里钱帐上的问题。她怀疑两个同事中必有一个贪污了柜台上的钱。这种事情不宜多声张,以免打草惊蛇。顾雅仙在帐目上做了点手脚,把钱帐交上了,但从此就多了个心眼,她开始暗中盯紧两个同事的手脚,她觉得她必须抓到证据才能说话。
顾雅仙起初怀疑粟美仙,怀疑她的那只人造革的蓝包,她偷偷地摸掐那只包,结果里面除了酱油瓶,连一个硬币也没有。粟美仙收钱找钱的动作也是明快而一目了然的,从来不在钱箱那里多作停留。在多日的冷眼观察中,顾雅仙不得不佩服粟美仙几十年养成的职业习惯。剩下来的目标是杭素玉,杭素玉从不往店里带酱油瓶,她说她讨厌在菜里放酱油,那种味道熏都熏怕了。顾雅仙想也许这就是一个聪明的骗局,也许她带回家的不是另拷酱油,而是钱柜里的钱呢?顾雅仙相信知人知面不知心的道理。
顾雅仙又开始盯紧杭素玉,盯了几天后就心灰意懒了,杭素玉住得近,上班连包也不带,而且她站柜台从来是懒洋洋的,只要柜台边有别人,她甚至不愿意去接顾客的醋瓶和酱油瓶。顾雅仙没有从她身上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她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有贼,但这个贼却怎么也抓不到了。时断时续的黄梅雨落在外面的青石板路面上,空气潮湿而凝重,酱园的地板上每天都是湿漉漉的,洇满了顾客的泥脚印和水渍。顾雅仙的心情很烦躁,有一天轮到杭素玉休息,顾雅仙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竟然把她的发现告诉了素有隔膜的粟美仙。她没有指名道姓,但在这种状况下谈及此事,目标无疑就是杭素玉了。我早就猜她手脚不干净。粟美仙的反应是平淡无奇的,她望了望门外雨中的街道和路人,挨近顾雅仙的身边说,你想想,她哪来这么多钱,买这么多皮鞋?买这么多的衣料?你没听说她家还要翻盖楼房吗?她要不偷哪来这么多的钱?偷钱盖楼房倒也不会,少了不过十几块钱,顾雅仙打断了粟美仙的联想,她突然有点后悔把事情告诉粟美仙,于是又收口了。没有抓到证据,也不好随便冤枉人家。顾雅仙板下脸告诫说,美仙,你可别出去瞎说,说出去你自己负责,反正我没跟你说什么。你怕她,我又不怕她。粟美仙自得地冷笑了一声,她说,她仗着和孙汉周那一手,以为自己是×王,连公家的钱也敢朝家里拿了,我还就看不下去。
没有证据,你别再说她了,就算我轧帐轧错了吧。顾雅仙说。我不信抓不到她的贼手。粟美仙最后恨恨地说,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某种热切的光亮。
几天后酱园里爆发了一场罕见的殴斗。殴斗是在粟美仙和杭素玉之间发生的。那时候天已黄昏,香椿树街上的店铺正在纷纷打烊,人们听见酱园店里响起女人尖厉的叫骂声。他们透过虚掩的铺板朝里张望,看见粟美仙和杭素玉扭打在一起,让人惊奇的是粟美仙的手,它固执地伸到杭素玉的裤腰下,掏着什么,杭素玉尖声咒骂着拉扯粟美仙的头发,用指甲掐她的手,而顾雅仙在一边劝架。但是谁都可以看出她的劝架是不得力的,或者像一种做出来的姿态。我让你掏!我让你来捉赃!杭素玉突然大叫一声,从裤腰下抽出一条紫红色的卫生带,抡高了朝粟美仙脸上打去,粟美仙猝不及防,脸上溅了几点脏血,一时愣在那里,杭素玉这时咯咯笑起来,她说,这回你找到我偷的钱了吧?旁观者起初目瞪口呆,紧接着都掩嘴笑起来。在香椿树街女人之间的干戈之争是常见的,但这种场面人们还是头一回目睹。后来是顾雅仙跑出来赶走他们,并把门关上了。他们隔着门板,听见3个女人的声音在店堂里吵成一片,渐渐地就难以分辨吵架的内容了。以后数日余波在扩大,杭素玉用卫生带抽粟美仙成为香椿树街一时的新闻。顾雅仙向中心店的主任汇报了酱园店员不团结的状况,她认为这种状况是多年来形成的,粟美仙和杭素玉积怨已深,双方都负有一定的责任。她还向领导倾诉了自己的难处,她说她夹在粟美仙和杭素玉之间,很难开展工作。
你觉得应该怎么解决酱园的不团结问题呢?中心店主任这样征求顾雅仙的意见。调走一个人。顾雅仙慎重地考虑了一会儿,她说,不是菜场和肉店都缺人吗?酱园有两个人其实也够了,只要组织上需要,我可以不轮休,可以天天连轴转的。那么该把谁调离酱园呢?中心店主任又问顾雅仙。这我就不好说了,要得罪人的。顾雅仙显得满腹疑虑,试探地说,要是组织上为我保密,我就谈谈我的意见。你别怕,我们会保密的,再说调人都是由组织上决定,你用不着怕得罪谁。那就调杭素玉吧,她工作一贯吊儿郎当的。顾雅仙最后说。杭素玉从酱园调去肉店的事就这样初步决定了。中心店主任直接找她谈了话,谈着谈着杭素玉嚎啕大哭起来,她觉得这是顾雅仙和粟美仙联合整她的阴谋,杭素玉指责中心店主任听信一面之词,而且以死威胁说,你们要是让我去肉店,我就死给你们看。连续几天,杭素玉在柜台里对新的仇敌顾雅仙恶语相加,她总结了顾雅仙整她的原因,不外乎是嫉妒自己和前店主任孙汉周的亲密关系,杭素玉好几次把醋瓶往顾雅仙面前送,你爱吃醋,你给人家打醋吧。杭素玉看看对方佯笑的脸,愈发觉得她心里有鬼,干脆把一坛子米醋抱到顾雅仙面前,她说,我买下这坛醋,送给你回家慢慢喝吧。顾雅仙终于无法保持宽容大度的姿态,她猛地扬起手,狠狠掴了杭素玉一记耳光。你以为我怕你?顾雅仙说着用抹布擦了擦手,你的臭嘴我还嫌脏了自己的手。现在杭素玉恨透了顾雅仙,回到家洗菜烧饭时也在不断咒骂顾雅仙,她觉得顾雅仙可笑之至,只不过代理几天店主任就摆开了主任的架子。她决定让丈夫去报一箭之仇。杭素玉的做建筑工的丈夫老宋这次故伎重演,他再次操起菜刀闯进酱园,当着顾雅仙的面把刀砍定在白木柜台上,老宋瞪着两个神色紧张的女人,用手掌拍击着刀背说,我反正从山上三进三出了,你们要是敢欺负素玉,我饶不了你们,最多再过一次山门。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杭素玉的刁蛮泼辣阻遏了这次调动,事情就这样耽搁下来,最后不了了之。酱园里依然是人们熟悉的3个女店员,只是她们的阵营有了明显的变化,现在顾雅仙和粟美仙经常是结盟的,而杭素玉则是相对孤立的,杭素玉对别人说,我才不在乎她们,我就是不离开酱园,我为什么要让她们称心?对于顾雅仙和粟美仙的关系,杭素玉也作出了判断,她说,你别看她们现在合穿一只鞋子,说不定哪天也会翻脸的,两个人都不是好东西。
简少芬拎着一只竹篮下楼,竹篮里装了好几只瓶子。虽然楼上楼下一板之隔,但她习惯于一次性地把油盐酱醋买齐了,这样可以尽量少地和酱园的女店员们搭讪说话,简少芬不喜欢和这些叽叽喳喳的女人说话,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她们说话。听楼板的响声,我就知道是你下楼了。顾雅仙笑容可掬地接过那些瓶子,她说,刚到了一盆甜面酱,味道很鲜,你买半斤吧,先尝尝吗?说着就舀了半勺送过来。那就买半斤吧,简少芬说。简少芬的眼睛看着甜面酱。好久没见你姐姐了,她怎么就不下楼散散心?换了我成天闷在楼上,肯定要闷出病来的。
她是有病,简少芬淡淡地说,心脏不好,最近关节炎又犯了,天天在炖中药喝呢。
怪不得我闻到一股药味呢,顾雅仙恍然大悟,关切地望着简少芬说,服中药管用吗?要不要我介绍一位医生,专门治关节炎和心脏病的,我女儿的心脏病就是他开刀治好的。不用麻烦了。我姐姐只相信中医,只相信城东胡老先生的药方。简少芬委婉地谢绝了顾雅仙的建议,她从一只黑丝绒钱包里拈出钱,轻轻放在柜台上。买货不需要找钱,这也是简家姐妹购物共同的习惯,她们从来不去触碰别人的手,不管营业员是男的还是女的。
她们看着简少芬无声地闪出门外,她衬衫上的那股樟脑味也随之淡去了,少顷酱园的楼梯就发出了轻柔的响动,简少芬已经回到楼上,她正从3名女店员头顶上经过。女店员的头顶上就是那个幽闭的不为人知的世界了。她走路怎么这样小心?她像怕踩死蚂蚁似的。顾雅仙突然笑起来,她说,她们姐妹从来就没正眼看过别人。那是家教,粟美仙以一种知情者的语气说,你不知道简家的规矩有多少,简老头活着的时候就不准两个女儿出门,少贞上学都是由女佣人接送,上的是教会办的女子学堂,到少芬长大,女子学堂没有了,简老头就没让少芬上过学,当初大概是让她们守妇道的,没想到简老头死了几十年,两个女儿还守在这爿破酱园里,像守着个金库一样。可怜死了。顾雅仙感叹着,突然想到什么,凑到粟美仙耳朵边说了一句悄悄话,那姐妹俩活了大半辈子,大概连男人的那东西都没见过吧?粟美仙咯咯地笑起来,她拍了拍顾雅仙的肩膀,说,那也不一定,只有天知道啦。
粟美仙和顾雅仙的仪态引起了柜台另一端杭素玉的注意,杭素玉正在剪指甲,她怀疑两个同事正在说自己的坏话,就朝地上响亮地啐了一口,谁在放闷屁?杭素玉使劲抽着鼻子,一边把柜台上的指甲屑掸下来,她说,屁放得不响,倒是挺臭的。楼上锅铲碰撞的声音穿过楼板的缝隙懒懒地掉下来,简家姐妹在准备她们的午餐了,不用抬头去看店堂墙上的挂钟,现在肯定是中午12点钟。女店员们熟谙简家姐妹的生活规律,12点的钟把楼上枯寂的一天分成两半,一半是沉闷的早晨,另一半是更加沉闷更加漫长的午后。简家姐妹的岁月就在绣花棚架下一成不变地流逝了,作为同样的女性,酱园的女店员们觉得简家姐妹的生活是不可思议的,也是无法捉摸的,她们对此充满了猎人式的心理。
简少芬看见姐姐无声地站在她身后,姐姐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