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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着太重,今天还很暖和。”
“重什么,暖和时,大衣由我来拿。”
“得了,用不着,我们就这样走吧……”
第八章
这是极其困难的一天,沙布洛夫整天都在左翼的第二连忙碌。左侧这座楼房前有条大街直通广场。从早晨起,敌人的轰炸就像按照时间表一样开始了。这天的轰炸比平常更凶猛,更准确,沙布洛夫立刻明白了,今天敌人一定要发动猛烈攻击。
到中午时分,情况表明,他的判断是正确的。德寇三次轰炸这几座楼房后,开始了猛烈的迫击炮射击,坦克在炮火的掩护下沿着大街冲来,坦克后面是自动枪手,数量相当多,沙布洛夫估计,大约有两个连的人,他们沿着门檐和墙壁,跟随坦克冲进。第一次攻击被击退后,经过两小时,又开始了第二次攻击。这次有两辆坦克突破阵地,冲到院子里。在这两架坦克尚未被击毁之前,它们碾压了我们几个人和一架反坦克炮及全体炮手。第一辆坦克立刻被击起火,人都烧死在里面,第二辆坦克先是被击毁,停止运转后被燃烧瓶击中着火。两个德国人从坦克里钻出来,本来可以把他们俘掳,但是立刻击毙了他们。沙布洛夫这次没有阻止自己手下的人,因为眼前除了敌人坦克击毁的那架反坦克炮外,还有被碾得粉身碎骨的反坦克炮手们的遗骸,情况惨不忍睹。
下午四点钟,敌机又开始轰炸,一直持续到五点钟。到六点钟时,迫击炮又开始射击,接着德寇又发起攻击,这次没有坦克掩护。敌人占据了一间安装有变压器的房间和一片废墟。
沙布洛夫认为,必须在今夜夺回这个变压器房,于是他在天色尚未全黑时集合了十五六个自动枪手,摸到变压器房跟前,经过长时间的战斗,夺回了这座房子。这次只死伤了几个人。至于沙布洛夫,因为身体疲倦和枪炮轰鸣的缘故,开始并未发觉自己的衣袖被子弹打穿,手烧坏了一点。中午时,他被爆炸的气浪掀到墙上,震得半聋。从此时起,他半天都是在情绪激动,耳聋眼花,异常疲倦的情况下度过的,他几乎像机器一样做一切应该做的事。最终占领了那间小房后,他才疲惫不堪地坐到地上,靠着残墙,扭开水壶塞子,喝了几口。这时他感觉到很冷,打了一天仗,到现在才第一次发现,天色已晚,他没有穿大衣。别佳仿佛猜中他的心思,马上递给他一件大衣,显然是从死人身上脱下的,大衣太小。沙布洛夫开始只把它披在身上,但别佳硬要他穿好。
天已渐黑,沙布洛夫同马斯林尼可夫回到营部。桌上的油灯燃着。沙布洛夫往沙发上一望——姑娘还在睡觉。“她一定是太疲倦了,那也得把她叫醒”,——他心里这样想道。忽然间,他又想到,从他估计敌人一定要发动猛烈攻击,直到他现在回来,在一整天里,他一次也没想到这姑娘。
他与马斯林尼可夫都没脱下军大衣,面对面地坐在桌旁,沙布洛夫往自造杯子里倒上了两杯伏特加。他们一饮而尽,喝下后才发觉没有可吃的东西…… 沙布洛夫在桌上翻了一会,忽然找到了一个很漂亮的美国方盒罐头,罐头盒上,四面绘有菜肴,就是说,用这罐头可以作出几种菜来。罐头盒的一侧,贴着一个很精制的罐头起子。沙布洛夫扭开那个特别的起子,打开罐头。
“报告。”
“请进。”
一个身材不高,带着一颗长方领花的人,走进房里。他微微拄着自造的手杖,一颠一跛地走到桌前。
“高级政治指导员瓦宁。”他潦草地行了一个军礼说道。“被任命为您营的政治委员。”
“好极了。”沙布洛夫说着,起身同他握手。“请坐。”
瓦宁同马斯林尼可夫问候之后,坐到吱吱发响的方凳上。他看到这里人的习惯后,立刻脱下军帽,放到桌上,把皮带松了松,好像军服、皮带,弄得他不很舒适似的。
沙布洛夫仔细望了望这个人,他今后就是他在各方面的主要助手。瓦宁的头发很密,微微卷起的一束栗色头发披在额角上。眼睛是碧蓝色,这样眼睛的男子是很少见的。
沙布洛夫把油灯移近,聚精会神地读了瓦宁带来的介绍信。这是打在一张薄纸上的师部命令中的摘录:命令瓦宁为第693射击团第二营政治委员。
向瓦宁正式介绍营内的情况用了不到10分钟,无须多言,情况非常清楚:本营处在敌人包围之中,炮弹所剩无几,要特别节省,子弹虽然多一点,但也不充足。热食到夜里才用保暖罐装着,分给大家吃;烧酒之所以还有存余的,是因为每天都有死伤的人离去,各连司务长常常也不急于来报告这点,至于服装,战士们八天来爬来爬去,又躺在战壕里,已经磨破,烂成片块,——只要在前线呆过几个月的人,对这一切都一目了然。
沙布洛夫坐在方凳上,习惯地往墙上一靠,开始卷烟,这就是说,正式谈话已经结束。
“到城里很久了吗?”他问瓦宁。
“今天早晨才渡过河来,我是从军医院里来的。”瓦宁说,为了证实自己的话,把手杖在水泥地上敲了一敲。
“从前到过斯大林格勒吗?”
“到过。”瓦宁笑着说。“到过。”他重复说,脸上现出奇怪的神色,接着又叹了一口气。“岂止到过。战前我是本城青年团市委书记……”
“原来这样……”
“是啊…… 3个月前,我从这里到南方战线的时候,斯大林格勒还是所谓的大后方,真是难以想象,我们今天会同您一块坐在这座楼房里。这栋房子前面,原先是个公园,大概现在那里剩下的东西很少了……”
“很少。”沙布洛夫证实说。“有几棵树,还有两根排球柱子。”
“是的,是的,排球场的排球柱子。”瓦宁微微一笑,“网球场还没来得及筑好。就在战前不久,我召集一些青年搞星期日义务劳动,地弄平了,并且夯过,现在大概都被翻开了……”
“翻开了…… ”沙布洛夫又证明一句。
瓦宁凝思了一会。
“鬼知道…… 在这里作战的人,都是很难受的,因为离伏尔加河太近,但是最难过的是我。我真是太难受了…… 因为这里的每个角落,真是每个角落,我都知道,——不过我要声明一句,我决不是说漂亮话…… 12年前,就是我们决定了要修这个绿化带,减少城里的灰尘,呃,那时我们却绝没想到,这些3年树龄的椴树会在十年之后受到战争的摧残,那时候才15岁的少年如今会活不到30岁,就惨死在这些街道上的。我们,大概您也一样,许多事情都没有想到。”
“是这样。”
瓦宁接连吸了几口烟,以审视的目光望了望沙布洛夫。
“您的家在哪里?”
“最近一个时期,我住的地方就是家。”
“以前呢?”
“以前在顿巴斯。”
“这就是说,您将近一年无家可归了,虽不能说您愿意承认现实,但您毕竟要习惯…… 而我…… 您想,今天早晨我在河对岸看见这座城市的面目…… 不,您很难想像的……大概你们师长把我当作疯子了,我像自动步枪似的,对他的一切问题,都回答:“是,不是;不是,是”…… 总而言之,您不可能彻底理解我。”
“不,为什么不能。”沙布洛夫说。“我觉得能够,甚至完全能够理解您。您知道,当晚上起风,吹来热气,吹起灰尘时,有时我总觉得这是从西方,既从边境上——从契尔尼戈夫、基辅、波尔塔瓦吹来的风…… 不,我完全理解您,不过只有一点不同,我除了忧郁,有时还生气……”
“生谁的气?”
‘生我自己的气,生您的气,生其他人的气,鬼知道。或许我应当少注意你们的绿化带,多注意其他很多很多的问题。比方说我,我在军队服役3年,当我转入预备役时,有人对我说:“何必转入预备役,您可以成为很好的军人”。但是我退役了…… 您看,如果我不相信战争会爆发,也许我退役是对的,可是我又相信战争会爆发,这证明我的判断是对的,那我就应该继续留在军队里。”
“我懂得。”瓦宁说,“但不可能所有的人一下子都成为军人,这点您不能不同意吧。”
“同意,不过要做一点更正:我们还是成为军人了,虽然晚了一点…… 其实没有必要回忆这些,现在我们这些当兵的人要做的事就是保卫这三座楼房,不管过去有什么误解,自己的或人家的误解,已经不重要了。”沙布洛夫说着,把一个指头往面前的图表上敲了一下。
“我们决不放弃这几座楼房,政治委员,您看怎么样?”
瓦宁微微一笑。
“我想是的。您知道吗?”他很信任地补充说,“我到这里来时,团长对我说了些什么?”
“他说什么?”
“他说:‘您现在到沙布洛夫那里去,他这个人,仗打得不错,但就爱议论,并且他总是有各种情绪…… ‘什么情绪?’我问。‘一般说来,就是各种各样的情绪’。”他一边说,一边做出一种手势,仿佛这个手势把他的话完全表示出来了。
沙布洛夫微微一笑。
“谢谢您的坦率,直言不讳。我承认,我真的有各种情绪——有时是这种情绪,有时是那种情绪;其实我觉得,一个人如果没有情绪,是无法生活的。您认为呢?”
“我也这样看。”
“您的排球场,”沙布洛夫忽然转换话题,“差不多是完整的。上面有五六个迫击炮弹坑,但是只要填上些土,碾压两三次就行了。排球柱子也在,有根柱子上,还吊着一节断网子。看,这位中尉,”沙布洛夫把头向坐在他身旁的马斯林尼可夫一翘,“他是莫斯科排球第一排球队的选手。关于他的事,您今天倒是提醒了我,我总觉得,他经常要求去二连,这是他心爱的连。现在我明白其中的缘由了,原来那里有个排球场,可以钩起他甜蜜的回忆。”
“大尉总觉得我不够成熟。”马斯林尼可夫戏谑地,同时又略带委屈地说。“他就不放心我这20岁的年龄……不,大尉同志,说实话,您对排球的思念并不亚于我。”
“可这已经没有用了。20岁,真是好年龄。米沙,你知道吗,你活到30岁,我就是40岁,你40岁,我就有50岁了,总而言之,你是赶不上我了,可是你愈往前活下去,你就愈加明白,年轻10年比老10年,要好得多,您懂得吗?
他搂了一下马斯林尼可夫,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拉在自己跟前。
“不,政治委员,我们有一个出色的参谋长,人好,有作战经验,只是有一点,他爱异想天开,总想成为真正的英雄。愿意端着火药筒,拿着引火线,总之,一门心思想干这类事情。至于其余方面,我们这位善良的武士,腮上留着一点胡髭,眼里闪出钢铁般的神情,显得格外剽悍…… 米沙,我是在说笑话,我说着玩,不要生气。你最好起来,给我们开开留声机吧。”
“你们有留声机吗?”瓦宁问。
“哪能没有,随身带着…… 甚至还想把三层楼上的钢琴抬来,可是还没抬来,昨晚就被炸坏了,只剩下了一些断弦。”
墙外近处,一连两声爆炸。
“也许用不着抬来了。”沙布洛夫停顿一下说。“好像我们很快就该转移房间了。今天一整天,炸弹炮弹总在跟前炸,好像是故意的。”
瓦宁同马斯林尼可夫一起走到放有留声机的暖气管旁边。瓦宁随意地挑选唱片,他拿出一张说道:
“唱这张吧。”
马斯林尼可夫把留声机上好了发条。
“亲爱的同志往远方飞行,
家乡的风儿为他送行。
可爱的城市,
熟悉的家园,
翠绿的花圃,
温柔的视线,
都弥漫着烽火硝烟。”
瓦宁从桌旁退到阴暗处,手支着头,默默地听着。当片子唱完后,瓦宁仍然默默地坐着,毫不掩饰地擦着泪眼。
“再放一遍吧。”他说。
片子再次唱起来。
“姑娘睡得真沉。”留声机唱完时,沙布洛夫说。“音乐也没有闹醒她…… 不管怎样可怜她,都得把她叫醒了。”
他穿过房间,走到沙发前。原来,他进屋时才发现,一直觉得在熟睡的姑娘不过就是一件扔在床上的军大衣。
“这是怎么回事呀……”他惊讶地说。“别佳,护士在哪里?”虽然别佳同沙布洛夫一块回来,但是通讯员的本能使他早已把一切都打听清楚了。他说,姑娘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