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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的探险家-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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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是自己的记忆、想象或者是达夫妮的讲述,我记得这样一个情景:我正穿过走廊,这时我父亲从他的书房里冒出来,看见我,弯下身子跟我一样高,然后对我说了些什么。

  可我所能看清的大概只是一个男人的轮廓。

  我对母亲的记忆要多一些,但也和我对父亲的记忆很相像。

  我记得的那个模模糊糊的轮廓,知道那就是她。

  我记得跟她在这幢房子的不同房间里呆过,跟她一道坐马车,跟她手牵手在一条街上走,我猜想那是德文街。

  可我记不得她穿的是什么,记不得她说过什么或做过什么,记不得我们去的地方。

  我想不起她的面容。

  母亲死时我才6岁。

  父亲离开时我更小,难怪对他我只保留了那个模糊,可能还是虚假的印象。

  不过,似乎我应当有些记忆,母亲不仅仅是个印象,不仅仅是她和我的血缘关系。

  我对母亲的记忆好像融进了对父亲的记忆,他早就从视野中沉了下去,好像母亲正在被父亲往下拖,虽然能看见她,但已经陷得很深很深,辨不清她的细部了。

  总有一天,就像父亲那样,也许正是因为他,她也会完全消失。

  奇怪,两个我依稀记得的人却能对我产生如此深远的影响,好像这两个人我从不认识却跟我形影不离。

  其他人,比如达夫妮和爱德华,也记得他们,看见我时就想起他们。

  仿佛他们就站在我的左边或右边,除了我,大家都看得见。

  房子里有我父亲的两张照片,挂的地方很考究,不张扬。

  一张是用银版照相法拍摄的侧面照,夹在众多照片当中,挂在客厅的餐具柜上,就在楼梯脚边。

  另一张挂在楼梯边墙上,四张照片中的第三幅,上楼时,借着我房间射出的灯光便能依稀可见。

  对客人来说,这种挂法似乎更像是一种表示,而非为了纪念,所传达的意思是:我们不会屈辱到靠否认他的存在来偿还他的失职,但在我们心中,他也不再有多大影响了。

  当然,这不是真的。

  我这位总不在身边的父亲的肖像从来没有不使我着迷的时候:头发梳得光光滑滑的,紧贴着头颅,从中间分开,浓重的八字胡两头往上翘起。

  如同所有银版照片中的眼睛,他的眼睛好像也从里面发亮。

  我不知道这是拍摄出来的效果。

  客厅里有张我母亲的银版照片,反面潦草地写着:〃坏女人阿米莉亚〃,据达夫妮说,那是我母亲的笔迹。

  她说这照片是他们订婚后不久拍的。

  母亲双手叉腰站着,眉毛扬起,也许是因为感到好笑,认为被这个称作照相机的新玩意儿瞄准,自己很有可能站不稳了。

  达夫妮喜欢宠我,可爱德华却很不乐意看到她这样。

  我觉得,他看我时就想起了他的兄长,他凭什么福气不浅居然有个许多年来难得一见的儿子?圣诞节的时候,我生日的时候,我解开礼物上的丝带,撕开包装,达夫妮陪着我坐在地板上,可爱德华却远远地坐在一边。

  每次我发出欢快或惊喜的叫声时,达夫妮总要看一眼爱德华,笑一笑,而他没法也不愿假装自己这样做仅仅是为了她,也会笑一笑,那是施与一个孩子的双唇紧闭的抿笑,似乎在表示:这孩子对可能的幸福的向往或许是可以满足的。

  我想,也许男人对孩子就这样:冷淡、漠然,我父亲无非是把爱德华所代表的这种态度展现得淋漓尽致而已。

  通常,爱德华好像很冷漠,疑心重重,似乎他的职业和性格已经合二为一,总是带着诊断的目光看待一切,总是在寻找、收集大量的观察资料,他的表情暗含着一种不会轻易表露的机警和精明。

  我去水塘和溪流钓鳟鱼时,达夫妮跟我一起去,这城市就是围着这些水塘和溪流建起来的。

  我用夜晚从地底下爬上草丛的大蚯蚓作鱼饵,即使打着手电筒也很难找见这些蚯蚓,更不用说捉了。

  房子背后的院子里,草不深,因此很适合大蚯蚓生长。

  〃该玩找虫捉虫的游戏了。

  〃天一黑,达夫妮就说。

  找虫者提着桶,拿着手电,捉虫者跟在蚯蚓后面爬,没等它钻进地里,双手一捧把它捉牢。

  通常,我是捉虫者,可要是我捉的蚯蚓有一半钻进了土里,达夫妮会来帮我。

  她会放下手电,我俩跪下,像一对外科医生弓腰俯在蚯蚓之上,四只手一点点地把虫从土里抠出来。

  她把脸扭向一边,不忍看到蚯蚓万一被扯断的情景。

  爱德华站在厨房的窗户前观看,达夫妮朝他挥手时,他总是转过身去。

  〃爱德华,我们过去不也常玩找虫捉虫的游戏吗?〃有一次我上床之后,听见达夫妮在对叔父这样说。

  〃我们有自己的玩法,跟德夫的不一样,是不?〃声音听起来好像她正站在楼梯脚,可没有响应。

  〃是呀,我们自有我们的玩法。

  〃她的声音更加轻柔。

  爱德华发出几声听不清的响应。

  由于城南有座名叫〃眉脊山〃的山峰阻挡,站在圣约翰斯城的大多数地方,你只能看见海港却看不见大海。

  你很容易产生这样的错觉:海港是一片湖,眉脊山那边伸展开去的依然是更多的湖泊和山峰。

  你只能在某个地方透过峡口看出去,在峡口的地方,海水突然变了,被风搅动起来,但在海港内离峡口仅一英尺远的地方,你却感觉不到这风,海港和大海的水面迥然不同,很难相信这峡口的里外同是海水。

  〃是时候了,你真的该看看大海了。

  〃一天,达夫妮对我说。

  我和她坐在母亲的马车里,被皮特拉着爬上信号山的山顶。

  上山时,我回头看着这城市,从这个高度看,圣约翰斯的形状就像地图上的一样。

  我们住在文明的边缘。

  城的北边有几处有名有姓的定居点,但不能称作城镇。

  城市紧靠着自400年前划定之后就没多大改变的边界。

  我在想,要是从海上看这城市会是什么模样?会不会是往北而去时海岸上的最后一团灯火,是最后一处值得考察的地方?边远房屋背后的那片森林跟城市中心的森林一样茂密。

  在街坊之间的树林里,人们布下圈套捕捉野兔,在离校园百尺之内用枪猎杀野鸟。

  就在城内,就在某个地方,文明退却了,让位于荒蛮。

  沿着道路爬上半山坡,来到一片坐落着两家医院的高地,一家专门收治白喉和热病病人,另一家收治天花病人,都是严格隔离的。

  道路离它们远远的,一直退到岩石的边上。

  我抬头看了看山顶上的那间木屋。

  只要驶向圣约翰斯的船只一出现,商号的旗帜就会从那儿升起。

  升旗的目的是提醒码头边的商号,他们的船只要到了,给他们准备接船和卸货的时间。

  〃我第一次看海才12岁。

  〃达夫妮说。

  她讲述了那天自己不听父母和老师的话第一次爬上信号山的情景。

  她说,那不是为了看海。

  她跟别的几个女孩去的,她们真正的目的是去看那副绞架,关于那东西她们听过好多的故事。

  可是她们走岔了路,最后来到了山顶。

  〃我早就知道那边就是宽阔的大海。

  可就像早知金字塔一样,没亲眼见过。

  〃她说。

  我们到了山顶,达夫妮让皮特停下来。

  我看见了辽阔的大西洋。

  〃到了。

  〃她把脸扭向一旁,大声吼道。

  风在怒号,突然到处都是。

  〃海面好平啊!〃我说。

  她笑了。

  我想不出别的什么可说。

  天空,风,光,空气,寒冷,灰色,遥远,咸味,海腥味。

  如今,所有这些词拥有了以前从来没有的意思,而〃海〃这个词包含了它们的全部。

  〃海〃在我的脑海里弥漫开来,淹没了所有的脑室,我知道的所有词汇被这个单词改变了。

  在见到大海之后的第二天,我发现,不管在城里的什么地方,不管在室内、室外、家中、学校,还是深夜在自己的卧室里,我都更加能够闻到它,尝到它。

  〃他们不知道我们住这儿。

  〃达夫妮说。

  〃我们知道自己住这儿。

  我们知道他们,可他们不知道我们住这儿。

  〃〃他们是谁?〃其他地方的人,她说。

  我们通过书和杂志了解他们,以他们的生活为典范,像他们那样吃穿,照着他们的房子布置我们的房子,学着他们消遣娱乐。

  〃英格兰在那边。

  〃达夫妮说,〃加拿大在那边。

  美国在那边。

  〃接着,她指着海岸说,〃拉布拉多在这边。

  还有格陵兰群岛,在右边,在拉布拉多的东北。

  〃〃我父亲去的是哪儿?〃我突然问。

  她笑了,点点头。

  笑容消失了,她久久地看着我。

  我意识到,她带我到这儿来,是为了激发我提起我的母亲。

  自从她去世之后,这是我俩一直闭口不谈的话题。

  〃他们是不是在山脚下找到了我母亲?〃我用手指了指说,不过,从我们站的地方看不见水边。

  〃是的,在下面什么地方。

  要是在这儿让你难过的话,我们可以走。

  〃〃我不难过。

  〃我说,〃她好看吗?我真的记不起她了。

  〃〃她非常好看。

  〃达夫妮说。

  〃她为什么跳海?〃〃没人能真的弄懂这种事。

  〃她说,〃这不是谁的错,更不是她的错。

  〃看来,她相信我从学校听来的是真的。

  她把我拉到跟前,吻了吻我的头顶。

  晚上,达夫妮要大声读书,不是读给我或爱德华听的。

  不管屋子里有人无人,她都这样读,并且等我们上床之后,她经常在客厅里自言自语地读,声音微弱、怪异。

  她说,这跟孤独或无人交谈或我们上床之后房子太静因而无法忍受没关系,只不过是因为她喜欢这样。

  她说,即使自己是只群居的牛蝇,她也会大声朗读自己依然有时间阅读的书籍。

  她说,自己是在给父母大声朗读时养成这个习惯的,他们发现晚饭后听她读书是一种消遣。

  这样做不管是不是为了驱赶寂寞,但听起来她确实很孤独,我不忍心听见她一个人在楼下念叨,仿佛在跟虚构的朋友交谈,仿佛除了我和叔父外,她所拥有的生活只能从书中寻找。

  听到她的朗读,我禁不住想起了我母亲。

  一天夜里,我坐在楼梯顶端,一直坐到她发现我。

  〃我是不是吵得你睡不着了?〃她问。

  我摇摇头。

  〃要是愿意,你可以到我房间里读。

  〃我说。

  她坐在我床边的一把高背藤椅里,头顶的墙上有盏煤气灯。

  她只点上这盏灯,因此她的影子投到对面墙上,被放大了,轮廓更加清晰。

  每次她翻页时,我都看着她的影子,此时她停止朗读,一会儿又开始了。

  她读简·奥斯丁 的小说,还有查尔斯·狄更斯 的,弗朗西丝·伯尼 的,萨克雷 的,勃朗特姐妹 的。

  一开始,我几乎没注意她读的小说的名字。

  夜复一夜,在我头脑里保留下来的只有那些人物的名字。

  一连几个晚上,那可能是卡米拉、塞德利和曼德伯特,接着是塞西莉亚、德尔维尔、莫蒂默和蒙克顿。

  还有爱玛、哈丽特和奈特利,以及伊丽莎白、达西、宾利、凯瑟琳太太。

 常常是一本新书要等她读到一大半我才意识到反复不断出现的是另一组人物。

  〃是本新书?〃我问。

  即使我俩都知道,她不是在给我读书,只是相互做伴,但对她所朗读的内容如此健忘,令她很不舒心。

  〃是的,是本新书。

  〃她说。

  〃只剩10页没读了。

  〃她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跟上她的朗读了。

  一天晚上,我让她帮我回忆那个100多页以前出现过的人物。

  我睡着很久之后她仍在读。

  有时,我把自己弄醒,发现她依然在读,声音压得更低,语调更像是在内省。

  尽管我就躺在她身边,但此时此刻她早已没了那种在为别人朗读的感觉,而是在对她自己读。

  不过,我还是尽可能久地让自己醒着,用枕头支起身子,几乎坐着,背靠着床头板。

  旁人看来,她好像是在给一个病人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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