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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员把小艇推到水里,拼命划起来,无疑又是背朝海岸的皮尔里的命令。
他妻子向他喊了什么,皮尔里头也没回,我也没听清是什么。
一会儿,皮尔里夫人和玛丽站在那儿看着远去的小艇,向库克医生叫起来,让他再派一艘小船去。
库克医生回应了。
皮尔里的小船越来越近,另一艘小船却向岸边驶去。
皮尔里身躯僵硬,却坐得挺直,如同刚才走路时一样。
他双手放在大腿上,头一动不动。
现在,我能清楚地看到他的脸。
他肤色很怪,是种透着樱桃红的褐色,我猜可能是自然因素加上营养不良的结果。
他肯定刮过胡子,不然就是让亨森替他刮过。
他下巴上的V形短须修剪整齐,上唇胡须也修理过,其鲜红的颜色在一身黑衣的衬托下异常惹眼。
高大身材更凸显了他的衰弱,层层叠叠的衣服也掩饰不住。
即便里面还加衣物,他的外衣也太显肥大,外套的肩线盖过了胳膊肘。
风刮过时,他的裤子就像两面旗子,我都可以看到他棍子般的双腿。
脑海里,我在做着对比,一个正向我驶来的人和我曾常常在照片上看到的那个。
他正常体重大概是200磅,我猜现在大概只剩下三分之二了。
刚戴上的帽子,整整齐齐的衣服——说是衣服,其实就是一堆破布。
他的身体已经垮了。
他像一位受困许久的将领,出来跟敌人投降。
我不会感到惊讶,他上船后,会把从亨森手里接过的东西递给库克医生,那会是象征投降的一柄马刀,或是一面折起的旗帜。
我想或许会是这样,他是出来告诉库克医生,他已改变主意,要正式结束最后一次探险。
他想站在这儿,面对库克医生宣布这个消息,而不是神志不清地躺在数个月都没离开过的帐篷里说这番话。
他想体面地接受失败。
他曾风光过,刚才还拖着残躯蹒跚走过海滩,摇摇晃晃地炫耀了一回。
他现在看着也挺风光,泰然自若,面无表情的样子可以当军人的典范。
埃里克号去接他妻女的小船从他身边不到10英尺处划过,他看都没看一眼。
库克医生又扶紧了我的肩膀,像是在说皮尔里有亨森在身边,而他有我。
小船划到埃里克号的另一边,看不到了。
我看两个船员转动绞盘,绳子因为负重而吱嘎作响。
接着,小船又慢慢出现在视线中,上面的四个成员出现了。
他们像在空中飘浮,尤其是皮尔里。
小艇升起时,他没看船,只是直勾勾地,茫然地盯着前方。
他或许精神恍惚,不知道船就在眼前。
亨森扶他下小船登上甲板。
皮尔里转过身,面对着我们。
他缓慢地同时转过头和身体,好像脖子没法动。
他向我们走来,离库克医生10英尺时,伸出了手。
库克医生拿开放在我肩膀上的手,快步迎上,像是要为皮尔里节省走这几英尺的力气。
他握住他的手。
皮尔里笑了。
他环顾四周,扬起一只胳膊,却没说话。
从照片上看到这幕情景的人一定会以为,这是埃里克号刚刚抵达伊塔,皮尔里划船前来欢迎库克医生。
在远离家乡的异地,自然而然,两位绅士会开心地聊起来。
库克医生跟着皮尔里的话题,如刚刚见到一样交谈起来。
对这段漫长而无法避免的延迟,两人都小心地避免谈起。
“北极的夏天,”皮尔里说,“自1892年,我们就没一起到这儿来过,库克医生。
”他的声音尽管有力,却在颤抖。
“从那时起,我也根本没到这儿来过。
”库克医生答道。
“那么长时间不到这儿来,我可受不了。
”皮尔里说道。
库克医生仔细打量着皮尔里。
皮尔里还是笔直地站着,头一动不动,双手背在身后,看上去非常镇定。
我却看到他的目光在茫然地四处游移,如同盲人一般,好像心里有什么声音在和他说话。
因为从没休息够,失去的两个脚趾的伤口无法愈合,站立的痛苦显现在他脸上,痛意甚至从他的眼神中露了出来。
但他既没退缩,也没有变换支撑脚。
“改变主意了吗?先生,您会和我们一同返航回家吗?”库克医生问道。
“我恐怕没有。
”皮尔里答道。
他闪过的笑容收紧了脸上的皮肤,紧绷的光泽如同打过蜡一般。
“当然,你会照料乔和玛丽,送她们安全返回的。
”提到她们名字的时候,我看了一眼岸边,小船已经快划到她们面前了。
库克医生上前一步,抬起头看着皮尔里,轻柔地低声说道:“先生,除非您跟我们一道回去,我害怕她们会永远失去一位丈夫,一位父亲。
”“我们得再试一次。
”皮尔里答道,“要是我们这次没有成功,嗯,还会有其他机会。
”库克医生恳切地看着亨森,亨森既没说话,也没移开目光,可他的眼里却没有反抗。
我听到皮尔里夫人和玛丽的小船划进了水中。
“我以为你会忠诚于我,戴德里克医生。
我曾以为,你会在我所有的探险旅程担当重任,会是我生死与共的伙伴。
我想不到,那么小的一件事会对你那么重要。
”“皮尔里上尉,我不是戴德里克医生。
”“你当然不是。
”皮尔里说道,好像他没说过“戴德里克”几个字一样,好像他不是又一次把一个医生错当成了另一个。
“与戴德里克比起来,你就是一位圣人,库克医生。
那家伙是个杂种。
”“我必须绝对坦率地告诉您,皮尔里上尉,”库克医生说道,他几乎是在耳语了,“那不是去冒险,那是去送死。
我得警告您,先生,您生着病,这不是您的错,但它却让您无法清醒地进行思考。
没有人在算计您,没有人想伤害您。
我们到这儿是想帮助您。
我知道,很难让别人替您判断什么对您最有利,很难知道何时该把您的信任赋予别人。
但我想劝告您,您得实实在在地权衡一下目前的处境,然后,请相信我,也请相信您的妻子和这儿所有的人。
为了您,几次旅程中他们付出了很多。
您愿意让我们带您回家吗?”库克医生说话时,皮尔里一直在笑,好像在说这些话骗不了他。
他自己说话时也在笑,如同他知道库克医生并没有听懂他话里真正的意思。
他们这样持续了一会儿。
一个轻声地说,另一个不停地笑。
听到皮尔里夫人的小船在风向号的另一头被绞上来,库克医生停了下来。
皮尔里还在笑,他扬着头,目光四处游移,仿佛心里的声音又开始和他讲话了。
皮尔里夫人和玛丽登上了风向号的甲板。
玛丽看了父亲一眼,径直下了甲板。
顾不上看脚下的绳索,皮尔里夫人踩着跳板从风向号上走了过来。
库克医生急切地看着她,又看了皮尔里一眼。
“皮尔里夫人……”他开始说道。
“他知道我怎么想的。
”她轻声说道。
她走向前来,颠起脚跟,像要吻她丈夫。
她对他耳语了几句。
皮尔里微微低低头,仿佛会动情,仿佛在强迫自己别哭出来一样。
但是,如同从昏迷中被唤醒一样,他又挺直身子摇了摇头。
“只有这种犯罪般的蠢行我无法原谅。
”皮尔里夫人说道。
“跟我和玛丽回家吧。
等你恢复好了,可以再试。
”“我只是有点发烧,库克医生。
”皮尔里说道,“现在烧已经退了。
公正的人不会借我发烧时的言行指责我,况且现在我也记不得了。
”“您没发烧,先生。
”库克医生说道。
他已经没有耐心了。
“您的伤痛也没消失。
您已经超越自己身体和大脑的极限了。
现在两者都垮了。
我是俱乐部派来带您回去的。
”“是的,是皮尔里北极俱乐部。
你没那么幸运,不是库克北极俱乐部,现在还不是。
你在超越我之前先得救我。
谁能比救了皮尔里的人更强呢?他可是做到了皮尔里做不到的事——把皮尔里带回了家。
”是他以前说过的话。
他记住了这些话,却忘记曾说过。
或许他希望被强行带回。
或许他在想,要是库克医生把他强行带走,他的所有问题便解决了。
或许现在他正盼着库克医生下令,让船员抓住他,把他关在船舱里。
或许是为这个,他才坚持到埃里克号上来见库克医生,而不是在海滩上。
很容易就会让人想到这主意,可以诱使库克医生对他采取行动,也不会让大家觉得有多尴尬。
这要比另一种情形好多了——那种景象是他被人从帐篷里拖出,一直拽到船上。
那会让他在所有人面前蒙羞,甚至包括爱斯基摩人。
“库克医生,”皮尔里说道,“我意在为我自己,也为我的国人赢得一项荣誉,一项永存于人类心中的荣誉,到达北极点是会永恒的。
”他转向皮尔里夫人。
“乔,亲爱的,你能替我在母亲墓前献上一束玫瑰吗?”她转身朝风向号走去。
她头也没回,走下了甲板。
我看着库克医生,心想他是否会心软,是否不仅会放手让他指挥探险,而且还会让他去为自己的生死负责。
库克医生伸出了手。
“祝您好运,先生。
”他说道,声音大得如同在喊了。
皮尔里缓缓抬起手,和库克医生握了握。
他阴郁地松了口气,冷漠中透出些无奈。
我不知道是因为他没能吓住库克医生,还是因为他的命运已经最终决定了。
巴特利特船长走上前伸出手,接着是布莱克尼船长,他们都祝福了他。
很快,两条船上的船员便排起队,要和皮尔里握手。
我注意到,看这动人一幕的还有皮尔里的女儿。
她正站在风向号的甲板上,是她刚才独自过去的。
船员列队走到他面前,说着“上帝保佑,祝您好运,先生”。
好像他们是在看望一位亲人,一位注定会在第二天死在手术台上的亲人。
他们中的许多人其实都像我一样,几分钟前都从没看到过他。
亨森看看皮尔里,又看看排起的长队。
他肯定在担心皮尔里能否站那么久,能否坚持到和每个人握完手。
所有人握手完毕后都下了甲板,只剩两个船员为皮尔里准备回去的小船。
库克医生托住我的肘窝,把我领上前去。
“皮尔里上尉,这是德夫林·斯特德。
”库克医生说道。
这一刻,玛丽突然叫起库克医生。
他转身向风向号跑去。
小姑娘站在那儿,身边没人。
“斯特德家那娃。
”皮尔里说着猛地抓住了我的手。
我差点儿被他拽倒。
他的目光不再游移,他的腔调让我想说,我不是斯特德家的,也不是孩子。
他肯定看出了我眼中闪过的抗拒。
“你看过北冰洋了,斯特德先生。
”他说道,“你在此过了几个星期无所事事的夏天,但千万小心别掉到它里面去。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
“我知道你们家里会出什么样的东西,斯特德先生。
”他压低声音说道。
我以为他会跟我说,他知道我和库克医生的关系。
“呆在家里吧,呆在家里吧,要不然有天你会像你的傻瓜父亲一样完蛋的。
”皮尔里调整了握住我手的力度,我的手跟他的比起来,简直像小孩子的一样。
他使劲握住我,我觉得他似乎是在借我保持平衡以防跌倒,他的脸也几乎碰到我的脸上。
我轻推他,想让他站稳,我比他重40磅,他却没动。
他还是紧握住我,更深地抓住我的手,一边握住我的拇指,另一边几乎到了我的手腕。
这样,我们的手指和手掌碰不到一起,我几乎无法回应他的紧握。
我决定不能喊出声,不能把手缩回来,也不能让亨森来帮忙,他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