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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没想过要抽时间到这儿来,还没真正想过,但我知道她没错。
我或许会自己到这儿来,或许永远都不告诉她。
我母亲和弗朗西斯·斯特德在此争执是一年当中更晚些时候的事。
山埂上长满翠绿而滑溜溜的青草,缓缓延伸向下。
下面海浪起伏,每次涨潮都会向上多漫一些。
曾发生过的事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过去1000年如此,下个千年还将如此。
刚才的山坡追逐像是另一种弗朗西斯·斯特德的故事。
克里丝丁在我之前跑下山坡,从我身边跑开,我喊她的名字。
那时,他肯定也在喊我母亲的名字。
我曾想听到〃阿米莉亚〃这个名字,想看我母亲被她丈夫追逐,从通向海边的小路上跑过。
〃要涨潮了。
〃我说。
〃离海岸这么近。
〃克里丝丁说,好像在我们和海水之间有一道看不见的裂缝。
我们离海水约10英尺高,似乎再过一秒,若有个不规则的浪头打来,我们便会被海水打到。
我看着远处的海浪,想要找出点迹象来。
海水的泡沫挂在山埂上,随着水波涌起,风卷着水花向我们直直吹来,轻轻地打在衣服和脸上。
我尝到了海水的咸味,这总让我觉得惊奇。
我很难相信,看上去这样的海水竟会如此潮湿与冰冷。
就在这样把我的衣裳打湿的海水里,就在味道还留在我嘴中的海水里,我母亲淹死了,死因却不为人所知。
他的犯罪动机也如她的死一样不为人所知。
我脸上海水流淌,我哭了。
克里丝丁小心跪下去,趴在地上,头刚伸出山埂。
她的手轻拍岩石,我也躺在了她的右边。
我们看着大海,感觉像是山埂在上下起伏。
每次海水涨起,我都觉得我们会被淹没了。
涌起的黑色波涛撞在岩石上,变成白色,像喷涌的泉水般溅到我们脸上。
水很凉,让人透不过气。
克里丝丁的头发一缕缕地垂下,还滴着水。
海水从她前额、鼻子、下巴滴下来,我也一样。
她解开左手的袖子,把衣服卷上去。
她把指尖伸到水里,然后是整只手。
她呼吸急促起来,我赶忙去拉她的手,她却把我推开了。
〃上帝,我从不知道海水会这么凉。
〃她说。
她把手又放低了些,随着海水涌起,胳膊肘也放到了水里。
她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突然把胳膊抽了回来,好像一秒也没法忍受了,又好像她整个身体要浮起来呼吸空气。
她站起身,左手扶着胳膊,仿佛断掉一样。
〃我们的年龄比她那时大。
〃她说。
我吻了她。
她的嘴唇和我的一样,也在发抖。
我们嘴里是海水的咸味。
〃我们会活得很久,德夫林。
〃她说道,〃我们永远不会分离。
〃克里丝丁从脖子上摘下来一个小金盒,样子像贝壳做成的打开的书,是我送给她的礼物,里面装的是一张我们的合影相片。
现在它里边装了些别的东西。
〃我们一起抓住它。
〃她说。
我们一人抓住链子的一边,慢慢向海面放下去。
开始,小盒子还摇摆着。
〃等浪退下去。
〃她说。
我们又被海水包围了,能看到的只是白花花一片。
我的头疼起来,好像上面贴了块冰。
白色的浪花渐渐退去,海水又变成了黑色。
〃现在。
〃克里丝丁说道。
我们放开手,小盒子掉落下去,链子伸展着,似乎还有人抓着一样。
小盒子先掉在水里,然后链子也一节节地掉了进去。
我们看它掉进海里,看着它金色的光一点点消失在水中。
开始我们还能看到它在海底,可一下子,它便消失了,不知道还会掉到哪里。
小盒子里,紧紧叠在一起的是库克医生给我的最后一封信,是我在他离开的那天早上,从他的书桌上找到的。
我最亲爱的德夫林:我一直在想你母亲的信。
〃你只用说是或不……〃我的选择是〃不〃,但我没勇气说出口。
我想这比什么都不说要强点。
〃如果我收不到你的回音,我就不再给你写信了。
〃我过去常想,这是她给我的第三种选择。
她知道无论她说不说,我都会这么做。
我曾经把她的信当做〃提前的宽恕〃。
但我错了。
如果她知道我的回答是什么,她不会告诉我孩子的事。
她会告诉我她改变主意了,她会选择她的未婚夫而不是我。
我觉得她更担心的是听不到我的回音,而不是我对她说〃不〃。
我觉得她提到第三种选择是为了提醒我不要那么做,因为她已经预见到那会对我有怎样的效果。
或许,我没有给她回信时,她会很后悔给我这样一个选择,这样一个我无法做出的选择,更别提一生如此了。
我也有疑惑。
你母亲并不相信,但我却慢慢相信,命运总是不幸。
她会觉得我会选〃是〃,这样就可以像她想的一样,无论如何我们都不会分离,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我或许曾救过你的命,但也不全是为你我才杀了弗朗西斯·斯特德。
我从雪地向他走去的时候,我脑子里有无法忍受的想法。
我跟她的重逢,她与斯特德的婚姻,他对她的抛弃,她与他在山埂上的搏斗,她生命中的最后一刻,当她知道自己没有希望,只有死路一条的时候她如果无法承受这一切呢?如果有那么一刻,她觉得自己被抛弃了,她受到绝望的吸引,吸引甚至大过她抵抗的愿望呢?像她那样天性的人,会转变得那么彻底,甚至连过去的痕迹都不曾留下吗?我曾说过,她死的方式让她的生命没有了遗憾,可我在杀弗朗西斯·斯特德的那晚,我却不相信这个。
还有很多时候我也不相信这个。
我觉得我们最好以后不要再见面了,这是我们的最后一封信。
就算我能学你的样子,能从皮尔里和探险的事中抽出身来,你最好也不要和我有联系了。
我不愿让你作为我的伙伴而蒙受耻辱。
可无论如何,我无法从皮尔里和北极的事中抽身出去。
我跟皮尔里开始的戏必须演到最后,但不能以你的幸福为代价。
我担心如果我们还在一起的话,你会向坏的方面转变,而且没法弥补。
你应该得到幸福。
你继承了我的血脉,但不是我的历史。
我知道无论从天性还是环境来说,我都不是个幸福的人。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我自己的自由意志。
在你身上,有一半你母亲的血,还有一半你母亲曾经爱过的人的血。
看上去很难相信我竟是如此的一个人,可我必须是。
从我最后一次看到她的脸,已经过去了差不多30年。
我没有她的照片,我只有她简短的一封信,一张泛黄的纸片。
自从给你看过之后,我自己便再没读过,因为我担心,如果再把它打开,它或许会碎掉。
当然,我已经熟记在心。
有时候,整封信会像儿时学的圣歌一样从我的头脑里过一遍。
信里的句子、短语会在我每天的思绪里出现,支离破碎地反复出现,像标点符号一样。
〃你不该害怕我。
〃有时我醒来的时候,她好像刚刚跟我说完这些话,好像我是在睡梦中听到这些话,而最后一个字在我醒来后似乎还在空气中回荡。
〃我。
〃有几秒钟,我会觉得她就在屋子里,她刚问了一个问题,最后一个字是我。
〃你爱不爱我?〃如果她还活着,或许我在街上碰到她都不会认出她。
弗朗西斯·斯特德怕她变成谁?我的阿米莉亚,现在会是50岁了,她看上去怎么样?我只跟她相处了三个星期。
负罪、内疚、羞耻这些感觉对我的影响,都不如悲伤来得深。
我们见面的前一天,我看到你从船上下来。
尽管你叔叔没有给我寄过一张照片,我也知道那就是你。
我跟你回到旅馆,几个小时后把字条塞到了你的门下面。
我不在曼哈顿见你是对的,因为在那儿我遇到了你母亲。
第二天,我从楼上的窗户那儿看着你,你在炎热的天气里在布希威克街街的另一边等着。
我该叫你进来,可还有些佣人没有离开。
你站在那儿,马上就要进入我的生活,就像是我从信里变出来的人一样。
第一次的时候看起来是多么难以置信,你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直直地盯着前面,身上穿着不合时令的厚衣服。
过了几秒钟,你摘了帽子,你就在那儿了。
我看到你的头发,你的脸,你还在用手帕擦着汗。
〃我的儿子。
〃我说道,好像在这前一天我曾看到的年轻人,还有我刚才看到的年轻人,我是刚刚认出来一样。
我看到你的时候,你成了我的儿子,立刻从一个陌生人变成了一个亲人。
现在看来,好像我一直都知道你一样。
那种陌生的感觉早已荡然无存。
〃德夫林。
〃我说道。
好像我用你的名字唤醒了你。
你看看表,放回口袋,然后从街对面走来。
〃我的儿子。
〃我又叫了一声。
你从窗下走近的时候,我急急地下了楼梯去迎接你。
我从没告诉过你我和你母亲的最后一刻。
从旅馆分头出来以后,我们在街上约好的地方又见了面,那是一家茶馆。
我们坐在那里聊天,希望那个下午没有尽头。
我们离开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我得坐轮渡回布鲁克林,她也早过了到莉莉家的时间,得马上找去北边的马车。
她说希望那座桥已经完工,她就可以和我一起走到桥的最高处,然后再回来。
我告诉她,几年以后,星期天的下午,我们会带着孩子一起走过大桥。
她抓住了一个愚蠢的时机,在正亮灯的人行道上,她吻了我的嘴唇。
我常常在想,她最后一眼看到的我是什么样子。
她在车里,我步行到河那边去。
风从河面吹来,在建筑物间穿过。
我的手扶着帽子,怕被风吹走。
我们还年轻,我们没有担心,还会再见。
记住,德夫林。
曾和我们一同生活过的人们那儿,他们的语言里没有再见。
爱你的父亲
于布鲁克林
1909年10月26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