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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花-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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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卿心中恍惚,并没有再问她,只是依着窗边的桌子坐下,眼光游弋间,看到那盆残梅,便随手拿起绷带来,在折断的地方仔细缠了几圈,问:

    “今天出去买的梅花?”

    “对,钟牌子楼底下,晚市里很热闹。”梅卿心绪平复,远远看着他动作。

    “晚市?”凤卿抬起头,“你今天去那里没出什么事吧?这几天青帮在城里戒严,特别是晚市那块,离租界近,听说为了小月桂的事闹得厉害。”

    梅卿记起白天在路上碰到江白夜和姚子昊两人,想来小月桂的事已经解决了。那日在丹枫楼,她就猜了个七八分,只是不管己事,没有在意罢了。小月桂和薛二被抓到,会怎么样呢?她想到在丹枫楼见过几面的那个女人,珠玉满身,气势凌人,却有勇气从罗豫章手上逃脱。小月桂,要是能活下去,一定比大多数人快活许多。

    两个人说了许久的话,凤卿因白日疲劳,还是熬不住睡意回去歇息,梅卿站在门口送他回去,两个人都被月光洒了满身,像幅线条柔动如水的窗边剪影。

    暗处的张妈摇摇头,转身回去,心里还在叹息,为什么两个这样相配的人,彼此又知根知底,十几年都过去了,却还不能水到渠成地谈婚论嫁呢?凤卿太骄傲,不愿做别人的避难所,而梅卿,梅卿的心到底要落到什么地方去,从北平漂泊到上海,却仍然全无着落。

    翌日仍然没有梅卿的场,她送走凤卿之后,在门外伫立片刻,见角落里停着黄包车,旁边是戴着鸭舌帽的车夫,正倚着围墙打盹。梅卿走过去,见那人侧脸甚年轻,便试探着叫了一声:

    “先生?”

    那人不知道待了多久,直睡得迷迷糊糊,被一连几声叫醒,眼睛还惺忪着,一看到梅卿,却慌忙从地上跳起来,结结巴巴地说:

    “沈,沈小姐,你——”满口的苏北腔。

    “你认识我?”梅卿看看他满身的露水,“先生,你在这里呆很久了罢?有什么事么?”

    “啊,对,沈小姐,你不记得我了么?在丽都那天,你是坐我的车回来的。”百晓一脸紧张之色。

    梅卿想起来,是丽都外那个车夫,寿筵之后,似乎见此人在附近做过好几次生意,他区别于本地人的口音,倒十分好记。她点点头,又问:

    “先生,你待在我家门口有事么?”

    “也没什么事。”百晓有些不好意思,搔搔头,“沈小姐,听说你昨天因病没有去丹枫楼,我——”他低下头,“我就想来看看。”

    梅卿没有作声,见他腋下夹着一叠报纸,上面正是自己的照片,像是新出的戏评。百晓被她看着,心里又欢喜又紧张,连忙抽出报纸来给她:

    “沈小姐,你没看么?这是前几天的报纸,都是讲你的。”

    梅卿接过来看了几眼,是《申报》的花间集,评戏一栏,用极大的篇幅登了好几张剧照,多是票友品味《葬花》《游园》几出,文曰“……沈派梅卿,声、色、艺之佳可称三绝。以色论,询可称天仙化人。以声论,则婉转滑烈,近于流莺……至于舞蹈之际,则端庄婀娜兼而有之,容貌之间,则幽娴贞静之气达于面目……”

    梅卿摇摇头,把报纸还给他:

    “说得太过了。”

    “不过不过。”百晓慌忙摆手,他其实并不识字,只是看那上面的剧照,留住人影惊鸿一瞬,婆娑间似还有衣裾翩跹,便觉动人之极。原来戏剧之美,并不在懂与非懂,只是耳目感受,心有所动罢了,因此在北平的时候也常有日本人去看戏。百晓自然讲不出这个道理,只是连声说:

    “真得很好,沈小姐,我去听过好几次的,很好。”

    梅卿微讶,丹枫楼票价不低,即便是听一次两次,对普通车夫来说也有些吃不消。她想了想,要劝他不要再去听戏,实在有些荒唐,也只能无奈地笑笑,问他:

    “你在这里待了很久了?时候不早了,不去做生意么?”

    “不久不久。”百晓满怀期盼地看眼梅卿,“沈小姐,你今天不去丹枫楼么?昨天就没去了,听戏的人都等着呢。”

    梅卿闻言沉吟,赶场就不必了,只是昨天闹了场,今天凤卿又大早出门,她心里总有些莫名不安,恐怕会出什么事。应该不会有事罢?早上看师哥的神色很平静,可是他,便是有事,也不会告诉自己的。

    天边朝阳既出,一缕阳光透过树枝落在地上,眼前脚踏车、黄包车叮叮当当经过,丹枫楼午场的皮黄声想必已经如急雨骤响。百晓愣愣地看着梅卿,既希望她能一直这样犹豫下去,又希望她会马上答应,一路伴着自己的轱辘车声往丹枫楼去。

    沉默许久,梅卿终于点点头:

    “那好,麻烦你送我去丹枫楼罢。”
第十章 戏院
    丹枫楼果然出事了。

    一早,江白夜同秦豪往罗公馆,罗豫章得知赌场内小月桂之事,认为江白夜处理得很妥当,却一眼看到跪在地上请罪的秦豪,气不打一处来,拎起拐杖将他打翻在地,怒斥:

    “混帐东西!你这是要造反了?”

    “罗爷!是我昏了头!”秦豪爬起来,不停地磕头认错,“罗爷,我也没办法啊,薛二是我娘舅家兄弟,他爹娘知道惹了事,不敢把人留在家里,才来求我看顾的!我就是想等您老消消火气,再领他回来谢罪,我没想瞒着您啊!”

    “还没瞒着我!你是想等两个人都跑得没影,再来跟我说呐?”罗豫章嘿嘿冷笑,“好个秦豪,当初看你机灵,把赌场交给你,你倒好,拿来给我当成窝藏逃妾的啦?你是看我罗豫章老了,不顶事了,以为什么都由着你了?啊!”

    罗豫章虽体衰,这样暴喝一声,依稀还有当年码头称霸的雄风,秦豪被他一吓,浑身更瘫软下来,只是不停地央求:

    “罗爷!我不敢啦!罗爷,我知道您老的厉害,您就是不管,还有少爷呐,我长两个胆,也不敢再糊涂啦!罗爷,赌场我没脸再管下去了,还是请少爷代劳吧,我秦豪以后就当个打杂的,跑码头的,我鞍前马后伺候您!”

    “我要你伺候?我怕被你给卖了!”罗豫章一顿棍子雨点般落下,秦豪躲也不敢躲,他这才稍觉解气,“混帐东西,我当初知道小月桂逃跑,都没这么憋气!她一个女人,薛二一个小白脸,能做出什么好事来?你呢?青帮不大不小一个头目!自己人!你连青帮的帮规都忘了!啊!”

    秦豪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翕动半天,半个字也没说出来,只余一脸的土色。青帮帮规又怎能忘?入帮结义,在历代祖师面前焚香斋戒,十条帮规铭刻入心,第一条:不许欺师灭祖、扒灰放龙。他包庇薛二一事,本以为责骂几句就算了事,却没成想竟违背了第一条帮规,是要被逐出帮的。

    “罗爷!”秦豪涕泗横流,先去抓罗豫章的袍子,被一脚踢开,又哀求江白夜,“少爷!你知道我的,我平日没干过什么违背帮训的事,也就这么一次啊!少爷,你帮我说说好话吧,我出了帮,成了倥子,活不下去啊!”

    江白夜冷眼旁观,见他来求,也不为所动,只说:

    “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你违背帮规,兄弟们都亲眼目睹,不逐出帮,没法跟大家交待。倥子也没什么不好,满大街没入帮的平民百姓不都是倥子?活得好好的呢!”

    “我……我……”秦豪左右没办法,只能转回来,“罗爷!”

    罗豫章一大把年纪,被他抓着袍子不松手,也觉厌烦,驱逐人出帮,并不是第一次,他虽觉灰心,也并无十分不舍,只是扶着额,对江白夜吩咐:

    “白夜,叫他出去,我被吵得头都疼了。”

    江白夜招来两名下人:

    “送他出去,兄弟一场,不要太难看了。”言罢便扶着罗豫章往室内去,身后还有绝望的秦豪不断哀求和挣扎的声音。从进青帮第一天开始,这种声音就在他耳边连绵不断,响了快二十年。帮派不是教会善堂,他深谙每个人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安顿完罗豫章,外面已没有秦豪的身影,想必是被下人拖到角落去销声匿迹了。江白夜静静站了一阵,招来正在外面探头探脑的阿全:

    “我看你刚才就在门口转悠,出什么事了?”

    “少爷,”阿全凑上来,“丹枫楼有人闹场子啦!”

    “又怎么了?”

    “是为了沈小姐。昨天她因病缺了一场,是元老板自己顶上去的,结果今天元老板做主,没排她的戏,低下有几个票友见沈小姐没来,有点不安分呢。”

    江白夜眼光一霎,问:

    “旦角嗓子不好养,缺场是常有的事,有什么好闹的?”

    “这个——”阿全苦笑,“只能说沈小姐名气太响,魅力太大。”

    江白夜垂眸思忖片刻,脸上虽平静如常,脚下却迅速往外面而去,阿全跟在后面:

    “少爷,事不大,我带几个人去就成了,你——你要亲自去啊?”

    江白夜没有搭理,走到车边,忽然想起一事来,叫阿全到近处,低声嘱咐:

    “去,叫两个动作机灵点的盯着秦豪,别搞出什么事来。”

    “哦。”阿全头脑动作都跟不上,只能糊里糊涂答应一声,接着眼前一花,汽车便急驰而去,朝着丹枫楼的方向。

    丹枫楼的京剧为沪上一绝,园中常有贵介名流来往,夹杂在其中便有一族专为寻欢作乐的公子哥,在戏台上看到心里喜欢的伶人,就每天准时出现,占据头几排,并鼓动随从欢呼鼓掌,人一下台,又马上退场,以示诚心,这便是戏园子里最常见的“捧角”了。

    梅卿初到丹枫楼,便引来大堆票友追捧,自然为的是她的色艺两全,能捧角的人,多是纨绔子弟,生性娇纵的,平日邀约被她多番拒绝,早已心有不甘,只是碍于她名声姿容,不敢造次。昨天梅卿因病缺场,今天这些人巴巴地来了,却仍不见美人芳踪,戏牌子上挂的又是些小角色,便有几人闹将起来,非要梅卿出面不可。

    眼见园子里混乱,观众都被吓得没人上门,台上台下也被凶神恶煞的随从搅得一片狼藉,刚一出场就被轰下去的小花旦躲在角落里嘤嘤地哭泣,戏园经理只觉一个头两个大,瞪眼睛骂了一句:

    “哭!就知道哭!有这个时间不知道去练练功夫?没的给人丢脸,惹几位公子不高兴!”

    一转身又堆起满脸的笑容,点头哈腰请这些贵客到厅里去喝茶熄火,并暗自吩咐下人快去请元凤卿和江白夜。好茶好点奉上,好不容易安顿几人坐下,经理赔笑说:

    “几位,先消消火,咱们有话好好说,何必动手呢……”

    “有什么好说的!”为首的金家二公子“哐”的一声将茶杯扣在桌上,“今天为什么还没沈小姐的戏?你以为咱们整天没事,都是来看你这些庸脂俗粉的!”

    “咳,二公子,不是咱们不愿意排沈小姐的戏,只是她身体抱恙,嗓子不好,唱不了啊,这万一倒了嗓,可不就成咱们这些戏迷的遗憾了么?”

    “放屁!昨天抱恙,今天还抱恙?堂堂沈梅卿,唱了十几年戏,她是纸糊的不成!”

    “我说老板,沈小姐戏唱得好,咱们都是奔着她来的,你这天天挂着别人的牌,是成心跟咱们过不去么?”

    “诶,李少,这话怎么说的,”经理慌忙转向旁边的华服男子,上海商会代表家的少爷,更不好惹,“李少,您是多年的老票友了,自然都明白的,戏园子不是沈小姐一个人搭班,别人再不济,到底也是个角,总该轮着挂牌的,我要是每天都挂沈小姐,累着她不说,就是捧别人的那几位公子,也不答应啊!”

    “哦?是哪几位,你指出来给我看看。”李镛慢条斯理呷口茶,“我倒想知道是谁瞎了狗眼,放着沈小姐不管,去捧那些个小角色。”

    “这——李少——”

    “不知道我这个小角色,够不够旁的票友捧的,李少?”

    忽的门外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插进来,经理见来了救星,脸上一喜,连忙请他进来:

    “元老板!你可来了!”

    “怎么,几位少爷公子这么给面子?为了梅卿,差点连丹枫楼都砸了。我这个当师哥的,还要道声多谢呢!”凤卿斜倚在门边,要笑不笑的样子,“李少,金二公子,好大火气啊,来戏园子本是取乐的,几位这样大动干戈,又伤和气,又劳心劳力,何苦来哉!”

    几人看到凤卿,脸上倒客气许多,纷纷站起来叫“元老板”,金二却热情,上来便满脸的欢喜:

    “元老板,昨天的贵妃醉酒实在精彩,那可真是一曲惊四座,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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