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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花-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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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老板,昨天的贵妃醉酒实在精彩,那可真是一曲惊四座,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啊,元老板什么时候还挂牌,我一定来捧场。”

    “二公子真是客气。”凤卿勾唇一笑,从他身边过去,“既然昨天的戏三日不绝,今天才第二日,二公子在家听两天余音就够了,何必还要再来呢?你今天是来捧梅卿的,还是来捧元某的?”

    “嘿嘿,都捧,都捧。”金二素来痴迷于凤卿色艺,此时见他一笑,更觉酥倒,丝毫也顾不上他话中讽刺之意。

    李镛看到金二痴色,眼中闪过一丝厌恶,转而对凤卿说:

    “元老板堂堂伶王,自然不是一般小角色,昨日贵妃醉酒,更是千古绝唱,没人敢说一句不好。不过,我李镛今天来,却只为沈小姐,你们同门师兄妹,才艺各擅胜场,春兰秋菊自有千秋,我就爱沈小姐那一觞,也不为过罢?”
第十一章 纠缠
    “自然不为过,我还要代梅卿谢过李少抬爱呢。”凤卿在旁边舒舒服服坐下,立马有下人换上新茶,“几位公子来捧场,不管为的是谁,咱们丹枫楼都欢迎,不过这捧角是往台上捧的,平日喝个彩,吆喝吆喝场子,或者在报上发个评,都是好事。几位像今天这样带着人又打又砸的,客人都吓跑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故意来坏咱们名声呢!”

    “元老板戏唱得好,说话也中听。”李镛冷笑,“可沈小姐连着两天不来,我就是想喝彩吆喝场子,总不能对着空台子吧。”

    “哦,原来李少这样闹,是想把梅卿闹出来。实不相瞒,梅卿本来是要来的。”

    “真的?在哪里?”李镛脸泛喜色。

    凤卿眼看他激动的神色,轻轻一笑:

    “本来要来的,走到门口,听里面动静不对,她一个弱女子,又给吓回去了。”

    “元老板,你这是在消遣我了?”李镛脸色一沉。

    “在下怎么敢?”凤卿摇头,“李少,听戏本是娱情娱性的好事,只要条件允许,哪个伶人不想天天挂头牌?丹枫楼不是给我和梅卿开的,唱得好的人多的是,就连二公子家的金总长,捧的也是别人,咱们不比李少家大业大,都是要靠生意吃饭的,不能不给他老人家面子。”

    “那难道这两天都让我们白跑了?你当李某没事可干,吃饱了撑着往这跑?”

    “昨天是梅卿病了,害几位白跑,我也过意不去,可今天呢?戏牌子一早就挂了出去,斗大字写的是别人的头牌,李少可以派个识字的人来提前看看,何必这样明知梅卿不在,还非要浪费自个时间过来,逼得大家都不畅快呢?”

    “是啊是啊,李少,元老板这话可是句句都入情入理啊。”经理上来帮腔。

    “浑蛋!我和元老板说话,用得着你插嘴!”李镛理屈词穷,只能调转方向朝经理发火。

    经理被骂了一句,只能耷拉着脑袋退回去,心里着急江白夜为何还没有派人来。

    其实江白夜早已经过来,因为听到凤卿说话声,才没有进门,只是静静在门外聆听里面的动静。李镛金二等人都颇有势力,与青帮的关系错综复杂,不宜得罪,只能言语了事,况且李家做烟土生意,在利益上和罗家素来对立,自己出头,倒不一定能解决问题。此刻他听着凤卿在里面周旋,也觉佩服。

    “不管怎么说,李少,你过来总是一片好心,耽误你的功夫,是咱们不对,元某也过意不去。”凤卿见李镛松动,更加好意相劝,“不如这样,李少约个时间,改天由我来做东,几位作陪,吃一桌赔罪酒,如何?”

    李镛看着凤卿,不知在想什么,金二却连忙插进来:

    “好,这样很好,元老板,我一直想和你对酌品戏,不如也约个时间,就你我二人把酒言欢,怎样?”

    凤卿盯着金二,微微一笑,懒懒地说:

    “那自然是好,二公子,贵府金夫人爱京剧,也常常跟我切磋技艺,好段时间没见她了,索性你也请夫人同来,大家一同坐坐。”

    金二一滞,表情如同吃了只苍蝇一般。金府夫人出身名门,娘家势力不小,连金总长平日都要让她三分,而金二对他这位泼辣的母亲,更是顾忌。此刻听到凤卿调侃,他无法,只能支吾:

    “那——那就改天再说,改天再说。”

    凤卿不再理他,只是看着李镛:

    “李少可赏脸?”

    “好。”李镛满口答应,笑看凤卿,“不过今天的事既然是为了沈小姐而起,光元老板做东,我可不服,平日沈小姐都深锁闺门,干脆这次就一起去,大家吃个和气酒,这事就算了了,不知沈小姐可给在下这个薄面?”

    凤卿眼中一冷,两人对视,如电光石火,片刻,凤卿慢慢说:

    “李少知道梅卿的规矩,从来不出酒局的,况且她初到上海,什么都不懂——”

    “沈小姐不肯给面子?”李镛神色冷硬,“既如此,我也不用顾忌沈小姐和元老板的颜面——”

    “等等!”

    外面一个清凌凌的声音,是梅卿直挺挺站在门口,神色平静。

    “李少抬爱,天大的面子压下来,沈梅卿也承受不住,这个酒局,我本来就该亲自做东,给各位赔罪的。”

    一言既出,四座皆惊,凤卿远远看着她,所有的情绪,惊讶,痛心,怜惜,无奈,都被敛在眸底。而暗处的江白夜,从她进院,眼光都没移开过,此刻,也只有满眼复杂莫名的幽深。

    李镛一行人得意而去,戏院经此大闹,只得闭门谢客一天。梅卿和凤卿两个隔着满厅的狼藉,相对无言。“哐当”一声轻响,是凤卿手里握着的茶盅落在地上,裂成碎片,青黄茶水在地上形成凌乱的水渍。凤卿忽然被惊醒一般,抬脚往厅外而去。

    梅卿垂眸而立,待凤卿越过她身边时,才伸臂拦住,脸上是清冷的神色:

    “师哥,你在生我的气。”

    “我没有。”

    “明明就有。”

    对峙半晌,凤卿咬牙,倏的转过来:

    “我没有在生你的气!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梅卿,我是在生我自己的气!”

    梅卿抬起眼来,嘴唇蠕动,却被凤卿阻住:

    “梅卿,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生气,不是因为自己保护不了你,而是因为我明明知道自己无能为力,当初还要答应那个婚约。梅卿,你要的不是我,而是能给你平静生活的人——我一直都知道,你只是想脱离这风尘,可我明明办不到,元凤卿为戏而生,只合在这此间打滚——我给不了你要的,却还是答应了。”

    “师哥,是我逼你答应的。”

    “你有拿枪指着我吗?你有用刀抵着我吗?”凤卿双手钳着她的肩膀,“是我自己拒绝不了这诱惑。可是梅卿,从北平到上海,经历了这许多年,有意者无数,你为什么不能去找别的人?为什么还要回来?”

    “没有,没有别人了。师哥,什么人都没有,我没有爹娘,没有师傅,只有你了。”梅卿把头埋进他怀里,声音闷闷的,“师哥,我只有你一个了,你也不要我了么?”

    凤卿抬着胳膊僵硬半天,耳边充盈着梅卿哀求的声音。师哥,师哥,这喊声从十几年前响起,一直绵延到现在,她离开的日子里,每晚梦魂萦绕,纠结着他的心,也是这不同声调不同感情的声音在叫师哥。梅卿这样哀求,叫他怎么能不屈服。

    梅卿,你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办法来逼我投降。

    他颓然叹口气,将梅卿抱住,就想他梦中那样血肉相连,密不可分。又一次投降。梅卿,我们到底要纠缠到什么时候?从幼时到成年,从北平到上海,从梦中到现实,跨越时间和空间,总是这样无尽的折磨,让人欢喜,更让人痛苦。

    去了一趟丹枫楼,却并没有露面,回到家中,江白夜独自一个坐于空室,也不知道自己在烦恼什么,就这样一个下午静悄悄地流走,毫无知觉。天色近晚,管家老张满腹狐疑,往室内探了几眼,刚一回头就见姚子昊进来,慌忙迎上去:

    “姚先生,你去看看少爷吧,他一个人发呆许久了。”

    姚子昊挑眉,似觉对他的话难以置信,待推开门,见屋里一点星火忽明忽暗,淡淡烟味扑来,他一手开灯,惊问:

    “白夜,你怎么了?”

    江白夜转过身来,将烟头掐灭:

    “没什么。”

    “没什么你还这样心事重重的?刚才老张说你发呆,我还不信,白夜,到底怎么回事?罗爷那边不顺手,还是秦豪真的搞出什么麻烦了?”

    “没有,我只是想到以前的一些事。”他沉吟片刻,“子昊,你在巡捕房许多年,常有见到流落失踪人口的案子吧?那些孤身一人流落外地的都什么情况?”

    姚子昊一愣,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提起这个话题,顺口便答:

    “还能什么情况,男的好说,只要有身力气,做工跑街,满天下任你闯荡,养活得起自个就成,女的嘛,好点的碰到收留的人,不好的,暗娼私寮、茶馆酒楼,孤身女人能待的地方多了去了——你在帮里多少年了,这些事还不比我清楚?”

    江白夜眉心微锁,任姚子昊满脸疑窦地观察自己,稍顷,他又问:

    “你说一个失散了二十多年的人,还能不能找回来?”

    “二十年!”姚子昊失声,“白夜,你和谁失散了二十年?”他忽然想起在丹枫楼时江白夜无意中的自语,明白过来,“就是那个婴儿吧,她是你什么人?妹妹?”

    “妹妹?你就知道是个女孩?说不定是我弟弟呢。”江白夜未置可否地笑笑,“你说到底能不能找到?”

    “这年头,都是送女孩,哪有把男丁往外推的?但是白夜,不管妹妹还是弟弟,二十年了,况且世道这么乱,百姓连个定根都没有,不好找。”姚子昊低头思索,“你可知道这孩子当年被送给谁了?要是有领养人的线索,以青帮的势力,兴许还有点把握。你老家在汉口,孩子也是在那失散的,派人去查当地户籍,火车码头来往登记,反正法子是有,能不能找到就看天意了。”

    江白夜点点头,眼里闪过一丝振奋之意,叫外面老张:

    “老张,明天派人去汉口,帮我找一个人。”

    “是,少爷。”老张摸摸脑袋,“可是少爷,这个孩子没名没姓,也不知道长什么样,怎么找?该去查什么啊?”原来他在门外也听到了两人的对话。

    江白夜失笑,说:

    “自然不是让你去找个没满岁的孩子。你去打听,二十年前有个做米粮买卖的生意人,常年在汉口驻店,姓沈,名字——应该是叫沈东华,”他凝神回想脑子里那个模糊的人影,“带点上海江苏一带的口音。”

    “上海口音?”姚子昊眼睛一亮,“白夜,说不定这个人就是上海人,你要找的孩子就在上海呢。”

    “我那时候年龄很小,根本没听过上海话,现在回想起来,似乎是这一带的口音,具体是哪,不清楚。还是该去汉口找。”

    “沈东华——”姚子昊笑,“天下姓沈的人真不少,眼前就有一个沈小姐,年龄也差不多,白夜,你说有没有可能,这位沈小姐就是你妹妹?”

    这完全是在异想天开了。江白夜也笑,今天此举确实是被沈梅卿引起的,但他可以肯定,这位沈小姐,绝对不会是自己的“妹妹”。
第十二章 偶遇
    李镛率人大闹丹枫楼,并没有吓得看客从此退避三尺,反而更加使梅卿名声远播,沪上人天性好新奇,听闻李少一怒为名伶,一夕之间报纸杂刊铺天盖地,评的都是丹枫楼一节。

    洋泾滨路,绸缎庄外。梅卿看着外墙上贴着自己大幅的剧照,照中人物华丽妆容,媚眼流春,店内留声机中《游园》一段游转而出,是自己的声音被沉淀后远远散播开。眼前这个人,这个声音,熟悉而陌生,她忽然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沈小姐?”试探的声音。

    梅卿转过身,那声音的主人甜笑着招呼:

    “果然是沈小姐,好巧。”

    “罗小姐?”梅卿对这位笑容甜净的罗府大小姐很有好感,连忙伸出手去,“罗小姐你好。旁边这位是?”

    旁边那女子白皙肤色,几缕卷曲的发丝垂在耳侧颈边,长相很柔美。她原本一直在细细打量梅卿的样子,此刻也笑着伸出手去:

    “沈小姐,久仰大名。我夫家姓李,就是霞飞路上李公馆。”

    是李镛的妻子,素闻罗李两家不合,李氏和罗白茹却私交甚笃,两人转到绸缎庄,正好看到梅卿在此,便上来打个招呼。丹枫楼一事闹得不小,白茹对着梅卿和李氏两个,有些不好意思,倒是李氏,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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