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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在她的同时侪辈中间,无疑是声势最值赫的一位。无论是“秦淮
四媺”,还是李香君、卞玉京,她的这些前辈或姊妹行,都远远比不上她的
气派。不但在当时,就是在身后,300 年来,一切大小文士只要碰到与她有
些牵连的事物,无不赋诗撰文,感慨一番。一张小像,一颗印章,一面镜子,
一只笔筒,都是发泄幽情的好题目。这些雅人的动机说穿了无非是想吊死去
了若干年的这个小女人的膀子,却完全不顾在辈份上说,她该是他们的祖母、
曾祖母? 。行,在实际上说,她又是一位“女吊”(女性的吊死鬼),竟忽
略了她会在半夜里跑来“讨替代”。
古今有些才子的有些设想,确是十分古怪的。譬如一个人,死了以后变
鬼,这自然没有问题。但变鬼之后,会不会一年年也老下去呢?一般的意见
又并不以为如此。牛僧孺作《周秦行纪》(或云这是旁人托名所作,用以进
行政治陷害的,是颇古的“阴谋文学”,这里姑不具论),说他夜宿汉薄太
后庙,会见了戚夫人、王昭君、杨贵妃、潘淑妃、绿珠等一大串不同时代的
古美人,一律朱颜绿鬓,宛如当年,饮宴倡酬,最后由昭君伴寝。(在别人
都推辞了以后,薄太后选定昭君伴寝,那理由也是非常有趣的。说她嫁给了
呼韩单于,后又改嫁,“且苦寒地胡鬼何能为!”所以尽可自由行动,不要
紧的。)实在风雅极了。不过想想戚姬后来是成了“人彘”的,杨贵妃缢死,
潘淑妃杀头,绿珠跳楼自杀,都是血肉模糊的形象,但牛僧孺却一概不见。
自然,这是小说,是才子们的白日梦,但也确实生动地刻画了他们的精神世
界。迄今有关柳如是的许多诗文,大半即属于此类。自然,在这中间,有些
议论还是不无可取之处的。我这里所指的是总的倾向。
为了“研究”(姑且这么说说吧),我搜集过一些资料。托朋友从图书
馆里抄来了她的诗集,从清人文集、笔记中搜集了一大堆有关文献,几乎有
编成一册“靡芜集”的本钱了。又搜集了她的一些逸诗,还买到过一张朱野
云所抚的小像,正是如是初访半野堂的小影。画幅四周,题满了吴山尊、费
屺怀、严几道等数十位作者的题诗。可惜的是,还没有来得及研究,这一切
就都“迷失”了。大概是“有一弊必有一利”吧,摊书满前,未必能写得出
文章;面前只剩一张白纸时,倒也会胡乱写下些意见。自然,距离“研究”
的要求,那可是越来越远了。
30 年前,我组织过梅畹华写他的传记,我的希望是通过他个人的经历、
纪录或表现出清末一解放这个历史时代的一个侧面。他后来写出了一部未完
的《舞台生活四十年》。有些人的意见是生活谈得多了,也就是说艺术谈得
少了。不过我想,这本书的价值所在似乎多半还是谈生活的那些处所吧。
不管类比得怎样不伦,柳如是和梅兰芳,无疑都是很典型的历史人物。
一个生活在封建社会的后期,一个则活动于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的末期,在
新中国还活跃了十来年。两者都是天翻地覆的大时代,社会的变革都是激烈
而巨大的。两人的具体身份又都有可能接触十分广阔的社会面。通过他们的
个人活动,具体地、深刻地认识当时的社会,那条件都是十分优越的。
柳如是也是有艺术才能和表现的吧?她写过一些诗词,留下了一卷尺
牍,都很有特色,也都是不会磨灭的。她作为一个“名伎”,应该也有些吹
弹歌舞的本领,不过我说不清。她有一幅《月堤烟柳图》的卷子流传下来,
后面还有钱牧斋的题跋,我见过照片,却实在幼稚得很。不用说,这一切比
起她的生活实践来,都是微不足道的。
正如“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是封建社会读书人的口号一般,学得
吹拉弹唱,“普天下服侍看官”,则是妓女、歌女? 。一切最下层的受迫害
者的呻吟。两者之间,有被迫与自愿的不同,相同的是都有货色“出卖”,
男的卖“艺”,女的就只有卖淫。卖淫也有三六九等的。明末秦淮就分旧院
和宁院、猪市(或作朱市)许多等级;解放前上海也曾有长三、么二? 。许
多名色。柳如是是属于高级的名妓,虽然身份不同,但努力方向是并不两样
的。她们都要想方设法,早日跳出火坑。说得好听些就是“选婿”。
明末名妓选婿的故事,人们是并不陌生的。像“杨云友三嫁董其昌”,
至今川戏里还保留着这样的节目。她们大抵要选择怎样的对象,她们采取一
些怎样的手法去捕获对象? 。这一切,如果加以细密的研究,是会发现许多
有价值的启示的。首先,依据当时的标准,怎样的对象,才算得上是头等的?
大致说来,不外乎官僚、地主、名士,但当资本主义萌芽已有相当发展的时
候,商人也挤进来了,不过地位还是虚弱的。名士的得以跻身其间,原因是
他们或则本身就是大地主,或则可以向大官僚转化。“名士”本身倒并没有
什么分量。
记得野史中记如是最早出身于盛泽的归家院,她本姓杨,名爱,柳则是
“寓姓”。最早见于记载和她关系亲密的腻客是复社党魁的张西铭(溥)。
这是很重要的线索,说明在她开始进入社会之际就和晚明的政治圈子发生了
关系。接下去又一个著名的故事是,如是儒生打扮,到松江去拜访陈卧子,
递上名片自称“女弟”,她是想下嫁给陈子龙的。这一段因缘又没有成就。
“野史”说什么陈子龙“性严峻不易近”,看来并不是真正的原因。
张溥和陈子龙都是晚明党社中举足重轻的人物。他们掌握操纵着舆论阵
地,发表政论,组织文社,左右着清流的政治主张,对当时的朝局有很大的
影响。他们是地主阶级的改良派,其对立面则是以阉党为代表的大地主阶级
中极端没落腐朽的势力。在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斗争中,他们的政治倾向是
正义的代表,有颇广泛的政治基础。张溥先死,陈子龙在南明弘光一局以及
后来浙东抗清起义的斗争中都起了重要作用,最后死于清师的镇压。柳如是
最初相好和选择下嫁的对象,是这样两位“名士”,确是很值得注意的。
王国维有题如是《湖上草》三绝句,其第三诗云:
幅巾道服自权奇,兄弟相呼竟不疑。
莫怪女儿太唐突,蓟门朝士几须眉。
过去女人写信作文,不是自称为“侬”就是自称为“妾”,这里换上了
一个“弟”字,在300 年前,可实在非同小可,难怪士大夫要目瞪口呆,为
之哗然了。在古今妓女中间,这样毫不气馁地与士大夫平起平坐,蔑视一切
的,柳如是是仅有的一例。这是对封建礼法的愤怒抗议,断然将它踏在脚下,
勇敢地挣脱身上的枷锁,争取“人”的地位的行径。绝不能仅视之为有趣的
“佳话”的。柳如是《湖上草》中有“我是华亭旧时客”之句,顾苓《河东
君传》也说“君初适云间孝廉为妾”,这不知何指,大抵总不是陈卧子。如
是在下嫁钱牧斋以前,活动地区,不外松江、杭州、吴江一带。徐野君士俊
有“菩萨蛮”词,题《初三日与柳姬闲话》:
仙源隐者应如是,桃花引惹渔郎至。一笑不相亲,再来何处寻?春
城寒食句,青满章台路,休道柳如眉,月痕今似谁?(《今词苑》卷上)
词中所咏当是如是,试看第一句,作者就将“柳隐”、“如是”字样都
组织了进去。此词当作于湖上,别无其他故实,只“一笑不相亲”两句,勾
勒了如是若即若离的姿态。因是同时人的投赠之作,十分可贵。
更难得的是在李因《竹笑轩吟草》里,有《赠柳如是校书》二首,题下
小注云,“工诗文临池”:
不解长条系别离,一声折柳正相思。
秋风犹恐成憔悴,好护青青似旧垂。
昼掩章台自著书,十离诗就寄双鱼。
扁舟三泖烟霞迥,觅得莼芽伴索居。
龛山亦史是庵李因,也是一位名妓,后嫁葛征奇,是有名的女画家,她
的《竹笑轩吟草》共三集,初集刻于明末清初。所收都是甲申以前的诗。集
中颇有投赠同时姊妹行之作,如是之外,尚有赠王玉烟、王畹生(玉烟女弟,
工弈棋画兰)、李淡生(工诗,善弈棋、音律)、章韵先(善杂剧、画兰)
的诗。这两首诗尤可珍重,描绘了如是寄居九峰三泖之间的生活情况。多年
来收集如是同时人的投赠之作,仅此而已。
如是另一位密友是为她刻了《尺牍》和《湖上草》的汪然明。他是住在
杭州的徽州富商,有《春星草堂集》,收在《丛睦汪氏遗书》中。可惜我不
曾仔细看过,现在说不出其中有无与如是投赠的诗文了。《柳如是尺牍》一
卷,收31 通小札,都是寄给汪然明的。从其中透露的情况看,她和汪然明的
关系是很密切的。如是来到湖上,就借住在汪的湖庄里。时间当在崇祯十二
年己卯。在这些信里,如是自称“弟”而称汪为“先生”。汪对如是的生活,
多方照顾,还为她的归宿细心规划。汪和钱牧斋也是相识,如是访牧斋于半
野堂,在崇祯十三年庚辰冬,给汪然明的最后两封信都提起过。王国维诗第
二首说,
华亭非无桑下恋,海虞初有蜡屐踪。
汪伦老去风情在,出处商量最恼公。
就说的是此事。国维又一诗说,
羊公谢傅衣冠有,道广性峻风尘稀。
纤郎名字吾能意,合是广陵王草衣。
静安自注云,“尺牍二十五云,‘承谕出处,倍见恺切。特道广性峻,
所志各偏。久以此事推纤郎,行自愧也。’纤郎疑即王修薇字,号草衣道人,
广陵人,后归许霞城给事。”
这是汪然明为如是撮合,如是辞谢了,而举“纤郎”以自代的一例。这
种例子不只一端,如她给汪然明的另一信说:
接教并诸台贶,始知昨宵春去矣。天涯荡子,关心殊甚。紫燕香泥,
落花犹重,未知尚有殷勤启金屋者否?感甚,感甚。刘晋翁云霄之谊,
使人一往情深,应是江郎所谓神交者耶。某翁愿作交甫,正恐弟仍是濯
缨人耳。一笑。
她这里又一次把某些人的殷勤轻轻地回掉了。她甚至不能不向汪然明呼
吁,“望先生速图一静地为进退,最切,最感。”因为“浮谈谤谣”不能不
逼使她考虑“避迹。”后来她终于离开了杭州,避居何处不详。她有一封给
汪然明的谢信,写得极动人:
鹃声雨梦,遂若与先生为隔世游矣。至归途黯瑟,惟有轻浪萍花与
断魂杨柳耳。回想先生种种深情,应如铜台高揭,汉水西流,岂止桃花
千尺也。但离别微茫,非若麻姑方平,则为刘阮重来耳。秋间之约,尚
怀渺渺。所望于先生维持之矣,便羽即当续及。昔人相思字每付之断鸿
声里,弟于先生,亦正如是。书次惘然。
从这封信里,似乎可以看出,她对汪然明的以平等相待,尽情维护,是
从心底感激着的。这个饱尝人间辛酸的女人的心,真地被打动了。细味全信,
友情更深于爱恋之情。这不只是一篇漂亮的简尺,还凝聚着真挚的情谊。
《众香词》收柳如是词六调,其《踏莎行?寄书》云:
花痕月片,愁头恨尾,临书已是无多泪。写成忽被巧风吹,巧风吹
碎人儿意。半帘灯焰,还如梦里,消魂照个人来
矣。开时须索十分思,缘他小梦难寻你。
这一阕“踏莎行”,恰好可以作为她的尺牍的“代跋”。
柳如是选婿的结果,选中了钱牧斋。钱柳的结合,不是基于爱情,那是
明明白白的。对照我前面所列举的三个条件,钱牧斋是全部合格的。他是“东
林领袖”、“文坛祭酒”、大地主、大官僚。据崇祯七年温体仁指使张汉儒
揭发的钱谦益居乡不法40 款罪状,他有上百个奴婢,夺人田宅妻女,把持官
府,操纵考试词讼,其实是个大恶霸地主。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钱谦益还经
营出洋兴贩,获利巨万。这可是个“新生事物”,为一般大财主滥乡绅所望
尘莫及的。柳如是亲访半野堂,做了调查研究,决定下嫁给这个老头儿。除
了满足于这些条件之外,还看到三年以前,钱牧斋在一次你死我活的政治搏
斗中,走了司礼监曹化淳的门路,击败了政敌,使温体仁罢相,压服了浙党。
政治前途充满了希望。这个小女人是很有野心和才干的政治活动家,她下了
决心,嫁给了钱牧斋。
钱柳结合以后,确实过了一段“好日子”。钱牧斋为如是起造了绛云楼、
我闻室,和她一起到浙江去旅行,回常熟时被看不顺眼的人们追着赶打,满
船都是砖头、瓦块。可见他们的结合,是很不为“公论”所许的,一致认为
“谦益愈放废”了。钱牧斋还为她写了无数艳诗,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