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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这几本书的平装本和精装本都已回到我的手中,这是使我感到非常高兴
的事。这些书的译成和印制都曾为人们带来很大的愉乐。平装本是毛边的,
这是有意继承五四运动以来最早的新文学出版物的传统。从《奇怪的故事》
开始,又印了特印本,是蓝绸硬面烫金的,每种印的不多。我在印《旧戏新
谈》时曾买了一些重磅木造纸做封面,还剩下了几十张,这时就献出来。巴
金笑说,这拿来印书一定不好看。但印成的105 页的《初恋》,却实在不坏。
米色布面烫金,封面是两匹马和一个坐在雪橇上的人。
? 。
我很惭愧,只能用这样的文字来给萧珊作纪念。我希望,她的遗译还会
有重印的机会。我相信,喜欢、感谢她的劳动成果的人,在我们可爱的社会
主义祖国里,并不只是一个、两个? 。
《先 知》
在我开始买线装书以前,曾经有好几年热衷于搜集五四运动以来新文学
的版本书。现在,这当然已经不成问题,但在40 年前,如果有谁提出新文学
书也有版本问题,大抵是必然会引起哄堂非笑的吧!记得最早的同道就有《书
话》的作者唐彛5笔蔽一故歉鲋醒茝|就住在我家附近的一个弄堂里。
我用母亲给的日用钱从旧书摊上搜得的鲁迅、周作人、郁达夫? 。著作的初
版本、毛边本、签名本? 。就曾引起唐彛呐ê裥巳ぁ<甘昀矗茝|一直
锲而不舍,不但辛勤收集,而且专心研究,有了很好的成绩,新文学版本书
的重要性也为学术界所公认。我自己则早已洗手不干。不过“零珠碎锦”也
还是剩下了一些的。
这次归来的旧书中间,有一本叙利亚诗人凯罗纪伯伦的哲理散文诗《先
知》,是1931 年9 月新月书店初版的精装本。这是黑布硬面装的一本小书,
别无任何装饰,只在书脊上端粘有一块小纸片,印着“冰心:先知”。这是
冰心女士的译本。
值得爱重的是,这是译者的手校本。在扉页上还有冰心用钢笔写的一段
题记。
这本书送给文藻,感谢他一夏天的功夫,为我校读,给我许多的纠
正——这些纠正中的错误,都成了我们中间最甜柔的戏笑——我所最要
纪念的,还是在拭汗挥扇之中,我们隔着圆桌的有趣的工作。
十一,十七夜,一九三一 冰心
书是用米黄色的道林纸印的,中间插有铜板纸印的插画。校改是用紫色
墨水写的。记得还夹着一些用紫藤花编的精巧的小小花环。这次却找不到了。
这是抗战初期在上海的地摊上买到的。可以算做我所藏的新文学书中的“白
眉”。它的回到我的手中,实在不是我能梦想到的。
不久前,我把这本《先知》托巴金寄还给它原来的主人。后来收到了复
信,信中说,“收到巴金转来的您‘还’给我们的那本附有题字的《先知》,
真有意外的欢喜和感激!几经离乱,赠书人和受书人的脑海中,都早已没有
了那片帆影。为了晚年的慰藉,我们向您深深地致谢。”信是写在一张诗笺
上的。三十多年前我曾得到过一张写在同样笺纸上的墨迹,写的是《憩园》
里的一段话。后来被抄没了。
1980 年11 月19 日重校记
江 湖
从归来的旧书中间,往往也夹杂着另外一些有趣的东西。如旧信,残
稿? 。有些就会引起我久久的思索。
我有个坏习惯,接到朋友的来信,从来不加销毁,有时就随手夹在书本
中间。这坏习惯的恶果,在前些年可就完全显示出来了。它们落在“四人帮”
爪牙手中,就变成了非凡的宝贝,成为他们罗织罪状,搞瓜蔓抄的资本。
八年前的冬天,在海滨的干校里,当我们这些“审查对象”冒着刺骨的
寒风在田里苦干的时候,两位“爪牙”就坐在向阳的宿舍门口,披着棉大衣,
一面负暄,一面细细“欣赏”我的日记和信件? 。每次路过,偶然看见他们
脸上漾出一丝得意的微笑时,我的心里就一冷,不知道又被他们找到了什么
“罪案”,也不知道哪个朋友又要遭殃? 。
不过网罗虽密,漏网的鱼儿也并不是没有。这次偶然发现了一封永玉给
我的信,看看邮戳,还是1957 年3 月11 日寄出的。信里还附有一幅小画,
是应我的请求,为我打算结集的一册散文所制的封面。画面写的是一个少数
民族少女用担筒汲水的一刹那。不用说,这张画是白画了。它幸而逃脱了“爪
牙”们的眼睛,不然在“黑画”展览里,大约是会占一席地的吧。
今天,我就要求编者将它发表;同时也希望它仍能作为封面,给我带来
光宠。永玉的信,我也想抄两段在这里,今天看看这些历史的陈迹,可能也
是有趣的。
封面画了几张,选一张,由邮挂号寄上,附信寄上的,只是给您看
看,请不必考虑派用场。
? 。? 。
上课把人累得厉害,今年只刻过一幅小木刻。暑假回凤凰一事亦因
旅费过巨,不成行了。但颇想您们二位能到北京来玩一趟。
我的生活较单调,少出门。在家做不了什么事,功课忙且烦,到了
一趟学院,回来也就晚了,有机会做专业的或可好些。
想来上海一趟。想虽想,是很难来的。
今天,画家的这些苦闷,大抵都不存在了。想到这里,不能不深切感到
政府为文学艺术工作者带来的温暖。
写到这里,我还想将永玉给我的一首词抄在下面。我希望能得到他的同
意。
与裳兄久无音问。月前至际坰处,得见一函封为裳兄笔迹,惊喜失
态。忆一九四七年曾相约裳兄同游姑苏,惜稿费为绿衣所误,未能成行。
今与梅溪同来,思及旧事,不禁怆然。以金缕曲记之。
年少风情惯。太疏狂,每误青蚨,负我游伴。木叶秋光三十载,涕
泪平生抛贱。依旧是缸酒呼唤。问姑苏,长街水巷,谁记得慷慨林冲传?
过阊门,愁肠断。有情莫怕朱颜变。小百年,两岸猿声,芥舟如箭。划
到绝处愿是梦,梦也烦听归雁。曾几次船头站遍。如幸逢纳兰太守,且
看我拚醉倾巨盏。君安否?问来燕。
永玉癸丑初冬于苏州南林旅舍
这是用小楷写在一张皮纸上的小条幅。癸丑是1973 年,正是风雨如晦的
日子。永玉从苏州来沪,我从干校回来相见。拿到这张词稿时,读了,半晌
没有话说。接着永玉就和我大谈其当年同游苏州不果之事,我却一些都没有
印象了。永玉当时在上海靠卖画为生。所谓画也只不过是木刻。我则是他的
大主顾。说也可怜,在报上发表一幅木刻,大约也只能换得20 只大饼吧。有
一次我做成了他一笔“大生意”,请他刻了一大批“头花”,给副刊作装饰。
在他词里说什么为绿衣人所误,怕也是冤枉了邮递员。我怀疑那笔能玩一次
苏州的“稿费”,根本就是虚幻的。
永玉是绝顶聪明的人。记得那次他告诉我,在干校时,夜里在被筒里用
手电筒偷读唐宋词的故事。这首金缕曲填得好。好就好在写出了1973 年秋人
们的沉重的心。这可不只是一个两个人的心。同时词里又是洋溢着乐观的调
子的。正如永玉当时也还是滔滔不绝地说着的无数绝妙的笑话。他对那一切,
是充满了蔑视的。
这以后,紧接着就是那场铺天盖地的“批黑画”运动。又是长久地没有
消息。又过了些时,他给了我一大幅荷花,这可真正是一幅“黑画”。在风
雨如磐的荷塘里,在枯枝败叶中间有三朵大红荷花,花瓣上钩了金。画上有
小楷长跋,大大称赞了一通《红楼梦》里林姑娘所激赏的李义山的诗句,留
得残荷听雨声。
这以后,又是“久无音问”。不过和过去的情况完全不同了。这可真正
是值得高兴的事。庄生有言,“泉涸,鱼相处于陆。相濡以沫,相呴以湿,
不若相忘于江湖。”
相濡相呴的日子是值得怀念的。可是到底不如大家在四个现代化的江湖
里“相忘”的好。
阿英的一封信
这次收回的藏书中有几册阿英的著作,但六七种大部头的书都不见,这
都是他签名见赠的本子,是很可惜的。阿英受到林彪、“四人帮”的残酷迫
害,终于死去。在他逝世之前,始终没有能看到收回被抄去的藏书。据说陈
伯达得知阿英“靠边”的当天,连夜派了车子到他家去把所有的善本书劫去
了。陈伯达是知道阿英的藏书情况的,因为过去阿英曾接待他参观过。陈伯
达和那个与林彪、“四人帮”有着密切关系的“大人物”就是这种挂着“风
雅”招牌的大坏蛋,他们的行径比起钤山堂主人严嵩来是尤有过之的。像《一
捧雪》那样的故事,三四百年以后还依样重演,不能不说是一件触目惊心的
事。
阿英在文学研究上的业绩,很重要的一个方面是对新文学史料的搜集、
整理、研究。《新文学大系》中的史料索引卷就是一个证据。他收集的五四
运动以来新文学出版物是非常丰富的。抗战中他出走苏北根据地之前,藏书
都留在上海,后来全部星散了。有一个时期,上海的旧书店、旧书摊上,到
处都可以看到他的藏书,书上都钤有一方《阿英》两字的朱文小印。我也曾
买到过一些,可惜的是当时没有有力而又好事之徒为他抢救下来。
解放以后,阿英的研究兴趣似乎已经转移到戏曲、弹词、版画和晚清文
学、社会史料方面来了。虽然多病,而兴致一直不衰。这次在一本书里发现
了他1961 年给我的一封信,也要算是不无价值的史料了,现在就摘抄在下
面:
很久想写信给你,却拖了下来。
大样转给郭老(他在外地休养)后,昨接他回信,说“勉仲一文很
好,□□一文,尚值得商榷。焦理堂《云贞行》是否作于乾隆五六——
五七年,未见原稿本,不敢肯定。稿本不知是否焦之亲笔。如为别人所
抄,则纪年未必可信,不然,何以刻本《雕菰集》却无纪年的”。另一
名字我看不清,故以□□代。不知你能代查讯一下否?
《绘声阁正续集》(我有正集),《碧城仙馆集》(他已看过,但
没有见到原刻),已转寄郭老,并请其翻阅时小心。他带回后,当即日
寄回给你。
? 。? 。
近来工作情况如何,极念。何时还有机会偕尊夫人北来一游否?
数年来一直在病中,近已能开始工作。买书癖日甚,数年来,已聚
鸦片后清人集五千余种。戏曲可说无所得。弹词近又续收乾嘉本及旧抄
本,但来源似甚枯竭。不知沪上情况如何?如时逛书店,不知能否代注
意一下。
我的地址你可能记不得了。是北京交道口南棉花胡同甲二十四号。
匆匆即请
双安 英十六日
这是我们分手七年以后的第一次通信。当时郭老正在以很高的兴致研究
《再生缘》的作者陈端生,而我正好藏有端生妹长生的诗集正续集,为“织
云楼台刻”的两种。就托阿英寄给郭老,后来郭老又写了一篇长文论定。那
两本“合刻”是我在来青阁买得的,已经蠹吻如丝,郭老在阅读过程中还手
为粘补。现在这两册书,却已有目无书,不知何往了。
1954 年我曾到阿英的棉花胡同住所去访问过,他以非常好的兴致搬出书
来给我看,记得看了许多明刻本,留给我颇深印象的是,其中颇有一些是他
在新四军转战苏北时,抢救下来的。由于时间匆促,没有能够看到他藏书中
的精品,我想,他的“善本”,不一定是明刻本,倒应该是晚清罕见的别集
和俗文学史料吧。但陈伯达之流是肯定不会理解这一点的。
到了1962 年,他还有那么好的兴致搜书,“书癖日甚”,这一点确也不
易为人们所理解。我希望将来他的藏书能集中在一起,作为一个专藏,将是
给他留下的一个很好的纪念。
《革命者的乡土》
从发还的藏书多半只是零星小册,而开本大、册数多的,就往往“迷失”
的情况看,“四人帮”的爪牙们的取舍标准是非常严格的。在他们的头脑里
起决定作用的,恰恰是那个该死的“价值规律”。当然,书,不过是印上了
黑字的一堆纸而已,就是论斤,也是大的、厚的、重的价值来得高。这是除
了白痴都明白的道理,不必大惊小怪的。
不过在留下来的小册子当中,却正有我所十分爱重的东西在。一本《革
命者的乡土》,1946 年6 月时代社出版的,就是不折不扣的一本小册子。扉
页上有作者1947 年11 月在上海题赠的手迹。这正是我们的“论交之始”,
距今已是31 年了。我们是同行,也是同道,不过那时我已被打破了饭碗,而
他却不曾。我读了这本小册子,产生了一种肃然的心情,就保存了起来,和
一些喜欢的书本放在一起。这次又重翻了一遍,这已成为不折不扣的历史,
不过肃然的心情依旧不曾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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