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扇面不能久留,文章必须赶写。资料查起来实在也太费事,好在30 年前曾写
过一篇《鸳湖曲笺证》,那里面就有颇为丰富的故事,足够引用,乐得偷懒,
想想也不能不惭愧。
我有一部万历刻的《状元图考》,有大量极精美的插图。自明初开科以
来每位状元公都有一张图,另附说明,大抵记着他们曾做过什么好事,上帝
见喜,终于中了状元之类的“故事”。这种书大抵在“考棚”之类地方发卖,
每逢大比之期,就要重印,自然也趁此增入前科新状元的材料。我所有的一
部最后一张就是周玉绳(延儒),可见书的印行,已在他高中之后。画面画
的是怎样的故事也已记不清,反正还来不及预言他被崇祯帝赐死,则是无疑
的。
这位宜兴相国的故事说起来也话长。这里只能简单地讲一下。他本来是
和东林作对的,但后来却为张溥所争取,将他捧上台去,作了首辅。但结局
却不好,赐死。周延儒并不是什么好人,可以说是劣迹多端。他那第二次出
山的前后,就是一篇极精彩的故事。《霜猨集》有一首诗咏之:
新来艳质可怜身,绣幕留香别作春,再召东山为国计,画船箫鼓闹江滨。
诗后有小注曰:
洞庭山富家娶妇,少而美。夫死,妇独居,一日闻街头鼓乐声,谓
侍儿曰,谁家娶亲?盍往观之。遂出门,坐花轿中,下太湖而去。富家
讼之县,县申道,下檄缉捕甚急,娶亲者惧事泄,以其妇盛妆送宜兴周
延儒,大见宠悦。无何,太仓张溥为门户计,鸠金赂要津,宜兴得再召,
然无行意,曰,不如在家寄乐。溥进见张道台,令以朱单捕妇,语侵相
国。溥见宜兴,出单于袖中,宜兴大怒。溥曰,此小事不足介意,今高
卧不起,将来祸有大于此者!直兴悟,遂行。坐楼船,树大纛,上绣“东
山再召”四字。乃赛江神,酣饮弥月,始进京。
这真是出色的故事,大约也是当时的所谓“小道消息”之类,后来就统
统称之为“野史”,以区别于道貌岸然的“正史”。不过古往今来的经验都
告诉我们,小道新闻,往往倒十九是正确的,其价值有时要超过正史万万。
明末的政治、社会,已经腐朽到了怎样的天地,从这里是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的。张天如(溥)是复社党魁,一般都看做好人的,然而那手腕却如此。不
过我们还不能不承认他是个政治家,他用来说服周延儒的恰恰是政治上的利
害。周延儒私纳民妇,对百性的态度可谓淫横绝伦;他对皇帝的态度又是怎
样的呢?这是不问可知的。也是《霜猨集》,有另一首诗:
花为容貌玉为床,椒殿承恩卸却妆。三寸绣鞋金缕织,延儒恭进字单行。
下有注曰:
上昼幸妃,见妃(田妃)绣鞋精巧,举而视之,有细书一行曰“臣
周延儒恭进”。上不悦,由是薄延儒。
这个故事简单,但刻露。我相信大抵也不会是捏造。像这类款式的贡品,
真是千千万万,如“御墨”、“御用瓷”? 。简直数不胜数。不过把名字绣
在妃子的绣鞋鞋底上,那就只能出之于“天才”,常人是万万想不到的。崇
祯帝发现此事以后的反应,则殊非周相国所能料及。因为照常规说来,这样
做是会格外讨得皇帝的欢心的,不然他为什么要在妃子鞋底绣上自己的大
名?十拿九稳的马屁的穿绷,在古往今来的历史上还并非常见的特例,我们
应该从此体会出人民的苦难是如何的深重。
1979 年5 月2 日
春灯燕子
阮胡子(大铖)写过四本有名的曲本。它们是《十错认春灯谜记》、《燕
子笺》、《勘蝴蝶双金榜记》、《马郎侠牟尼合记》,今天都还有明刻本传
世。大铖写这四种曲,有意和汤显祖的“四梦”争胜,这在《春灯谜》前的
手书自序中可以看出。他说:
余词不敢较玉茗,而差胜之二。玉茗不能度曲,予薄能之,虽按拍
不甚匀合,然凡棘喉■齿之音,早于填时推敲小当,故易歌演也。昭武
地僻,秦青何勘辈所不往。余乡为吴首,相去弥近。有裕所陈君者,称
优孟耆宿。无论清浊疾徐、宛转高下,能尽其致;即歌板外,一种■笑
欢愁,载于衣褶眉棱旨,亦如虎头道子,丝丝描出,胜右丞自舞郁轮远
矣。又一快也。(此序写于癸酉即崇祯六年三月)
他指出了汤玉茗的弱点两条:不懂歌唱;没有老伶工的合作,不能有很
好的演出实践。这两条都是实在的。
阮大铖在《双金榜》序中还提到他的创作经验。
此传梗概,胎结久矣。一针未透,阁笔八年。偶过铁心桥,一笑有
悟,遂坐姑孰春雨,二十日而填成。平生下水船,
撑驾熟烂,此不足言? 。
所说也确是写戏的人的经验之谈,而用语又是那么俏皮,并带有浓厚的
禅宗语录味道。此外,使我大吃一惊的,《春灯谜》前面,赫然有“山阴友
弟王思任”的题叙。王思任正是大骂马士英,提出“吾越乃复仇雪耻之乡,
非藏垢纳污之地,”响当当口号的名人,他却对大铖极力称赏,序中说:
时命偶谬,丁遇人疴。触忌招■,渭泾倒置,遂放意归田,白眼寄
傲。
这里所说,正是大铖因投在魏忠贤门下,列名逆案,落职归田的事了。
王思任对此寄以同情,实在不能不使我惊奇。《牟尼合记》前面又有“香草
垞禅民”的题词,看那印记,知道就是文震孟。他是启祯之间东林眉目,天
启二年状元,有极高的声望。文震孟在序里虽然不谈政治,但对大铖剧本的
成就则推崇备至,这又是不能不使我吃惊的事。作《石匮书》和《梦忆》的
张宗子,也说“阮圆海大有才华,恨居心勿静”。这和“小人无不多才”是
一致的,而惋惜之情更是溢于言表了。此外还有抗清死节的邝露,是大铖的
学生,在诗集《峤雅》卷首还刻入了大铖的诗话,极尽尊重。我举出这些事
实,倒不是想为阮胡子翻案,只是希望提醒《桃花扇》的读者,不可将明末
党争政局看得过于简单。孔尚任是在写戏,而戏剧矛盾是必须集中、鲜明,
不可能将许多细节都写进去。杨龙友这个人物,就是有意安排了来作为依违
于两者之间的代表的。在杨的身上就有着文启美、王季重? 。的影子。《桃
花扇》写阮胡子叫自己养的班子排了精彩的戏本,请清流名士们来看,最后
讨了一场大大的没趣。戏是写得极好的,也符合历史真实,不过也确有简单
化的倾向,阮大铖被写得近于《借东风》里的蒋干,他的阴鸷险狠的本质就
被削弱了。而四公子们也真写得像一群不通世事的大少爷,不问青红皂白就
应邀跑来看戏吃酒,竟连主人是谁都不清楚。这其实是不大可能的。阮胡子
当年想请酒看戏,像文震孟那样的名人,绝不会不肯赏光,他实在也用不着
那样鬼头鬼脑。
我们如果要求孔东塘严格依照历史真实,做到无一事无来历,那是过于
天真了;但看了《桃花扇》就以为彻底了解了南明的历史,也不免头脑简单
得可怕。天下哪里有这等便宜事!
1979 年5 月6 日
马瑶草
明末的马阮,即马士英与阮大铖,已经成为历史上著名的坏种,是久有
定论的了。从晚明以至今日,出现于史学家和诗人之口的斥责声,一直都没
有停歇过。只是在五六十年前,出现了一位姚大荣,以同乡的身份写了一本
《马阁老洗冤录》,为士英辩诬。我曾翻阅过这本“奇书”,但并未被姚先
生说服。其实就是在当时,在清流中间,对士英的评价,也并非一面倒的,
在大方向一致的前提下,也还有过不同的分析。具有代表性的是夏完淳在《续
幸存录》里的意见。他是将士英与鼎鼎大名的史阁部对比立论的,也的确大
胆:
史道邻清操有余而才变不足,马瑶草守已狼藉,不脱豪迈之气;用
兵将略非道邻所长,瑶草亦非令仆之才? 。
夏完淳的意见和曹孟德有些相近,他并不否认史马两人在道德人品上的
巨大差异,但从当时的客观具体情势出发,主张两人的职务应该调换一下,
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不过终于还只能是书生的迂阔之谈。他没有通盘考虑
南明弘光小朝廷的全局,这实在并非一两个个别人物所能左右的。他的这议
论也不能不引来清流人物的许多不满。
另外还有一种议论,就是“小人无不多才”(樊樊山语)。那是在否定
了马阮之流的大节之后,进而指出他们虽是坏种,也还有其“才能”。这才
能,是指他们的诗文词曲序画而言的。这自然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根据。人间
坏种多矣,但能做出大大的坏事,给民族、国家、人民带来特大灾难的,也
还要靠他们的“才能”。
阮大铖有诗集,有《春灯?燕子》的曲本,知道的人颇不少。但马士英
的诗、画流传下来的就很少。马士英是能画的,清初的刘大山(岩)有《题
马士英画》一诗,在《大山诗集》卷四中:
福人醉不醒,幕府凯歌休。君臣鸟兽散,兹事羞千秋。断续焉中看
字样,凤阳提督金陵相。尚有闲情作画师,六代山川恣跌宕。小部新翻
燕子笺,吴绫细楷朱丝缠。司马填词宰相画,孝陵王气飞灰烟。吁嗟鼠
子金衢走,人间尚惜迂痴手,看画君须掩姓名,画工莫问为谁某。
刘岩的诗集流传很少,还是康熙时所刻。作者的诗笔也何让于梅村!真
是慨乎言之,马阮并论,弘光一局,在他看来简直是一场奇耻大辱。诗末透
露了一点消息。在清初,马士英的画还是流传得有;作为画人,也不是凡品。
不过人们看见那署名就觉得可耻。乾隆中吴兴姚世钰也有《题马士英画》一
诗:
剩水残山信手为,百年留得墨离离,与人家国浑闲事,那不常称老
画师。
可见百年以后,马土英的画迹也还是有流传的。忘记是谁的诗了,有“×
×青楼冯玉瑛”之句,诗注说,人们讨厌马士英的为人,但又不忍毁弃他的
作品,于是就把画上题属的“马士英”加上点画改为“冯王瑛”,而且指实
为一位善画的名妓。这诗的作者是晚清人,不过今天冯玉瑛之作好像也从来
没有发现过。
至于马士英的诗文,那就流传得尤少。我只在阮大铖的《咏怀堂丙子诗》
前面看见过马士英所作一篇小序。文章写得是不坏的。记得他特别抓住了阮
大铖诗里的“禅味”加以发挥,而且引用了他自己的一联断句:“深机相接
处,一叶落僧前。”也确表现了一些禅宗的意蕴。当时阮胡子正在南京祖堂
山献花岩畔避风头,同时埋头写剧本。
这回是从燕赏斋主人的藏扇中看见了马士英的一幅草书金扇,草书有颇
深的功力,使人想起张瑞图、王铎等明末书家,那风气是一致的。原扇失去
一行,诗云:
□□□□□,浙比鱼龙乡。流止同一观,湖山孰低昂。晨昏蟾蓄泄,
王气聊相当。荷芰接松楸,映带生空香。夏深水鸟散,莫乱澄湖光。即
事尽幽赏,蒲风生夕凉。
属款是“为维城词丈书马士英”,”马士英印”(白文方印)。
这诗,和上面所引的断句风格是一致的。放在《咏怀堂集》中,也毫无
愧色,不但禅味颇浓,而且气象比起阮司马还要来得雍容阔大一些。看来,
“小人无不多才”这话还是不无道理的。
据燕赏斋主人见告,若干年前叶玉虎(恭绰〕看见此扇,曾为之惊赏。
叶玉虎说他曾藏有阮大铖的字幅(按,已影印入■山精舍本《咏怀堂诗》)
但平生不曾见过马瑶草的墨迹。我想,做为反面人物的遗迹,这种事物也自
然有其文献价值,殊不必义愤填膺、拉杂摧烧之的吧。
1979 年5 月5 日
消夏录
长夏无事,以读书自遣。陶渊明说,“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忘
食”不一定办得到,多少忘掉一些暑热,倒是可能的。近来记忆力衰退,有
许多从前看过的书,还曾写下过批注,几乎都全然忘却了。重读时就会产生
一种新的愉乐,也不免有些惘然。想想还是多少记一点下来的好。古人著作
中笔记一项特别丰富,那部分原因就在此。做这样的工作,重要的是见识。
不只是议论,就是选材,也往往可以看出读书者的见解。这是很不容易的。
也是暴露自己思想,趣味? 。的一个非常危险的渠道。不过我想,只要采取
老老实实的实事求是态度,一定是会得到读者谅解的罢。
钱大昕论诗
钱竹汀(大昕)是我所佩服的作者,我有一部原刻的《潜研堂文集》,
还是马笏斋的藏书。随意翻阅,很有兴趣。钱竹汀是著名学者,他的主要成
就是在文史考证方面。不过他也作诗,他有一种非常难得的老实态度,他知
道作诗不是自己的特长。他在诗集自序后面,写了一段附记:
予既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