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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在我们的剧场,以犀吉为主角,上演你最初的戏曲呐。”鹰子毫不理会卑弥子的醉态,更加冷静地,犹如做梦般地说。
酣醉程度不亚于卑弥子的我,竟完全同意了鹰子的建议。一转念,自己也不得不惊诧感到惭愧。原因是鹰子连一毫升的酒也没喝,而我,则毫不客气地把那请客酒苏格兰威士忌干了不少杯,从而直接导致了这样的后果。在我那酒酣耳热时昏沉的脑海中,频频出现一篇小说中的一节内容。那是英国的小说呢?还是法国的小说,却也不甚分明。其中有个词是Sober或是Sober,总之,不是英语就是法语,意为“清醒”(即没喝醉时的样子)的形容同。有位年轻母亲,她老头儿爱喝酒,故她对自己的孩子这样说,今后要用Sober的眼光看待人生道路上的事物。总之,以Sober的感觉处理人生的人,有时的确容易击败酗酒的醉汉的。就像现在,鹰子不是把我们大伙儿就这样轻轻易易任意摆布了吗!这样,在我酒醉昏愦的脑袋中,自怨自艾地发起了牢骚。
斋木犀吉几乎要沉睡了。卑弥子唤来高个子侍者,像是有什么不便转达的事,却硬要他去转达似的。金泰和雉子彦兴致越来越高,脸红得像西红柿,在欢快地交谈。交谈内容像是围绕金泰新的比赛似的。对于金泰,已全无那次在比赛场休息室里跟恐怖作斗争的惊人的紧张之感了。有时看来只像个是肌肉发达的白痴。至于雉子彦,由于饭饱酒醉,每一微笑,白色的眼尿样的泪水便流满血红的脸颊。越来越精神涣散。想来我也醉得不像样子了吧。唯有鹰子没喝酒,威风十足,大高鼻子翘得像海军大将的帽檐……
这使我想起法国表现派画家以战争为主题的大幅丑陋的绘画来。在战场上,一些猛禽把遍地横卧的尸体踩得乱七八糟,傲然屹立,睥睨四周。醉饱之后的我们,就如那些尸体,而鹰子则如践踏着我们的猛禽。我反复思考这样毫不沾边的事儿,一面仍然喝着刚送上桌的酒。
一会儿,突然间,卑弥子大声喊叫起来。
“我想对亨利·米勒①……”
①亨利·米勒美国作家HenryMiller。 “亨利·米勒我在纽约机场曾经见到过他哩。”鹰子给人以像有的鸟那种印象,冷冷地说。“那不是什么稀罕事。”卑弥子依旧有气无力地在抗争。“那不是什么稀罕事。”正要入睡的犀吉在睡眠深处的边缘上拼命挣扎着保持平衡,说了这一句。这大约是他这一晚唯一一句支持卑弥子的话。
“当然,不稀罕。不过,有时说说寻常事也无妨,特别在此刻。”鹰子说。
“只有要紧的事,才值得经常说!”卑弥子在说教了。
×××鹰子沉默了数秒,击退了那娇小的女醉鬼。接着高声说:
“那么,散了吧,今晚上,谢谢大家啦。”
这一声压倒全场的客套话,使犀吉等一伙人立刻恢复了原气。
四川菜肴的帐单,只须鹰子签个字就完事。瞅着鹰子签名之手的犀吉,因酒醉披上了厚厚的大衣,他的脸上,一刹那,艳羡之情,犹如点燃了一盏远方的灯。对我来说,再次意识到犀吉对豪华生活的渴慕,这种癖好似乎是他天生的性格。对此,我感到说不出的耻辱,我的目光从鹰子和犀吉那里移开。
出了餐厅,我们只得分手,过去,在还没鹰子出场那会儿,我和犀吉的宴会,经常是没完没了地继续,一直闹得大醉发疯不可开交而后已。那深葡萄酒色的奔驰车现在还是鹰子所有。理所当然,犀吉和鹰子并着肩走向奔驰车。卑弥子则独自走向我们的大力车。三个人在各自的车前,停下脚步,相互对看了一眼。犀吉、鹰子和卑弥子还在远望着在餐厅仿中国式的拱廊下,由红、蓝两色的灯泡,把头发和脸颊像妖精般染成多层到处转悠的我、雉子彦和金泰。在此场合,总能不失常态的金泰,极其谨慎地显露出得胜后的拳击家的风姿。
“这样吧,明天一早,我要参加训练的,再见了!”他带着几分过分快活的语调喊叫着。而后,再次挥动着相互紧握的两腕,向地铁车站方向走去。
最可怜的是雉子彦。他向犀吉他们的奔驰移动了二三步。但是,犀吉和鹰子都对他表示出十分冷淡的神情。雉子彦对此非常敏感,多少带点女性性格的自卑心理。于是雉子彦慢慢把转向卑弥子,带着面首似的庸俗媚态小心翼翼地低声说。
“卑弥子,一起走好吗?”
“不行啊。我今晚打算跟患忧郁症的作家谈论亨利·米勒呢。”卑弥子十分冷淡地说。
“啊,好吧,好吧,我是个孤单的人呵。”雉子彦以可怜的声调说,我真怀疑他是否在啜泣。
“说那样的话,就是你的性格不好啦。雉子彦,你的摩托车不是放在店里吗?带你搭趁到那边去吧。”鹰子说。
我受到极难受的打击。雉子彦确已置身于鹰子的势力范围之内。看来鹰子定然具备在自己的身边形成一个沙龙式的磁场的能力。而如今的沙龙女王,跟犀吉结了婚,似乎打算使他的前妻及友人们一概(包括我自身!)心甘情愿也置身于她自己的巨大的翅膀下面。我无意间以责备的目光,凝视着犀吉。他早已坐在驾驶席鹰子的侧边。并为雉子彦打开了后座车门。接着,他忽而微笑着回看了我一眼,踌躇满志地摇了摇头。奔驰一启动,我和卑弥子两个人,现已被甩在寒碜的大力车旁。我就犀吉摇头的用意思考起来。答案无须明说,他此刻作为卑弥子伤心剧的见证人,巧妙的利用了我,因而得到满足,当然可以心情畅快地进入他和鹰子的新的领域中去。
“喂,别发呆,上车怎么样?爱闻那奔驰的废气吗!”卑弥子急躁地喊呼。
“我无暇生她的气,只能精疲力尽慢条斯理地在卑弥子身旁落坐。卑弥子根本不顾什么交通规则,极其莽撞地拐了个U字弯,在奔驰的相反方向上驾驶着大力车,绝尘而去。我虽没抱什么特别的希望,可仍然留着心回头看一下后车座,找一找是否有啤酒罐之类滚落在座位下。
“若是威士忌,倒有一瓶苏格兰,装在我的衣袋里呐。”卑弥子像是喝醉酒似地很快了解到我的意图,这么说,“反正是那位女财主付的帐,我让那侍者送了一瓶来的嘛!”
我以伤感的心情想到无论谁现都已受到了鹰子沙龙教育的感化了,甚至卑弥子也不例外。即使如此,我仍然弯腰屈身在卑弥子的裙子旁从像狗似地蹲着的大手提皮包里掏出一个黑白两色的瓶子,打开用铁丝缚紧的瓶塞,就着瓶子喝了一口。卑弥子伸出一只手,也照样喝了一口。这就是落漠淘气的我们两个人的喝酒方式。这一晚,卑弥子要说是驾驶,则显然醉过了头。但她仍在继续喝酒。我乘在她驾驶的汽车上,却没去阻止她从瓶里直接喝威士忌,这仅是因为自己喝酒醉麻痹了,因而毫无危险感觉呢?还是我和卑弥子已都陷入了粗野的破罐子破摔的感情之中去了呢?即便如此,那时面团团的我,不论被哪样酒鬼的运动赛车邀上车去,看来都不会拒绝的吧。由于此,我和卑弥子以犹如乘坐旋转木马的孩子似的安谧神情,听任那大力车在深夜的道路上狂奔疾驰。
“那么,你们正式结婚过吗?”我问了这么句傻话。“正式?你不常见到我们这样正正式式的夫妻吧?”卑弥子愤愤然喊叫一声,可仍然颓然无力。
“哦,明白了,是合法的夫妻呐。这回又合法地正式离婚啦?我想犀吉要是挂上了重婚罪!可就糟了。”我越说越愚蠢了。
“重婚罪?什么?在这二十世纪的后半期?”
“这个,还是有的吧。”
“别说傻话吧。”卑弥子说。
我怃然地喝了口威士忌。那已像水一样对我的喉咙没一点刺激。我只在默祷上苍,别让那卑弥子怀了孕。
“亨利·米勒呢,在手提包里,还给你吧。”车子开了一会儿,卑弥子这样说。
我再次把头伸到卑弥子的膝盖边,收回那本被化妆水以及其他来历不明的东西沾污得像沟鼠似的亨利·米勒。在取回借给女友的书的一瞬间,我激怒得几乎要引发羊痫疯。在这时,恨不得汪、汪地吠叫着,把卑弥子用力踏在加速器上的脚,咬上一口。
可卑弥子对我那时心中的动向,全然不在乎。
“记得亨利·米勒读到的《性交之国》吗?我么,就认为跟犀吉住过这性交之国呐。犀吉被斋木狮子吉演戏天才的亡灵指引着,在没遇见那女财主之前,就是那样的呵。当我也在幸福的时候,并没读过亨利·米勒,不过,昨天读了这本书,啊,这才明白了。那时,犀吉常对我说,这一类话。《而且,现在我又在这里了,划着小小的独木舟,顺流而下。你想要什么,什么都奉献给你——免费。这里是性交之国。》这样我通过亨利·米勒,说出了对犀吉的思念,原因就在这儿唷。”
她以像跟犀吉离婚了百年之久,述说多年前往事的口吻,这样地回忆前情。我像愚蠢的孩子样,轻易地忍下了书被弄脏的怨气。
“可亨利·米勒还说过其他不少事儿。我仿佛感到就在描写我自己哩,不知在哪一页?待会儿你查一下原话,大约是这么说的呐,“这女子是为享受交合而生的女子之一,对人生既没目标,也没野心,不嫉妒,不发牢骚,性格开朗,因而智力出众。”不是吗?你不认为就是在说我吗?你看到过我和犀吉在黎明时非常高明地享受交合乐趣的情景吧?我有自信,曾在犀吉的性交王国里呆过的呵!”
说完话,卑弥子忽而啜泣起来,两手离开方向盘,用双拳去试泪水,可一面仍用脚踏住加速器。
仅此一瞬间,我品尝到生命的危险了。而且,这危险感觉猛地冲击着我。我顺口这样叫嚷。
“倘若你还想再婚,跟我结婚不好吗?”
仓卒之间,提出了这样诚恳的要求,连我自己的耳朵也再次发起抖来。
卑弥子像没听见似的暂且沉默着。接着像个欲望不得满足的女大学生,旁若无人地作着丑想相,大笑起来。我不快地沉默不语,至于我的求婚动仪被一脚赐开,倒也不在话下,因为我早有朋友妹妹那个未婚妻这一事实的存在,而且我又无意急着结婚。再说,要结婚,我至少非消瘦十公斤不可。只是,在此场合开口大笑的卑弥子如少女般的疯狂相,和她平日的英雄气概很不相称,未免遗憾。我们沉默着让大力车向前疾驰,不久进入横滨。
突然,大力车发出剧烈的刹车声(我还以为是车身裂成两半呢),停了车。我把沾污的亨利·米勒紧抱在胸间,头部撞上了挡风玻璃。
“怎么的啦?”我好容易坐正了身子,随后呻吟着说。“不过随便找个地方,停车啦。”卑弥子自己也喘着粗气恨恨地回答。
“我倒像觉得你看到了什么鬼影子,才刹车的呐。”“或是看到了我生的十个婴儿在车前爬行吗?嘿嘿嘿。”卑弥子装作魔女样这么说。
“我可没有那么认为呵。”
“你,在这里下车不?”卑弥子说。
“哦,行啊。正巧我困倦极了。”我在海港这边。找个廉价旅馆睡觉去!”
“这车,暂时借用一下行吗?”卑弥子意外恭敬地说。“犀吉君不会再坐这辆车啦。”
“哦,可以,借给你用。反正我不会开车。”
“那么,再见了。”
“再见。”
“再婚的事,多承你关心,谢谢。”
“这没有什么。”我对像活海绵那样,被伤感心情的水浸透的卑弥子不再多说。
我们车背后的其他车辆行列在小题大做地发牢骚抱怨。我下了车。那是邻近市内电车的专用地区,透过红色玻璃,像红色针似的一束束灯光下,车里的卑弥子看来异常严肃。她那像老鼠一样小小的尖脑袋,跟印第安人一样的红黑色,不合季节的汗珠像兽脂似地粘附在她凹陷的眼眶边。她似乎一下露出像乞丐那样的眼色。另外,踏出车门外,才知她身上有股什么刺鼻的气味。
兴许定然是好多天没洗澡了。背后的喇叭声和叫喊声又在威协着我们。我只得用力关上车门。那时,从卑弥子的整个脸上,像被揍拳击家的脸上那样,飘落下雾一般的汗粒。大力车像以运动的赛车那样的初速度,向前开行,从跟随其后的别人车上,各种各样的叫骂声,全都射向专用地区微红的灯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