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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白兰地篮里摸出一瓶开过瓶塞的酒,默默然喝了起来。”
“让我也来一口。”犀吉一手驾车,一面喝了口酒。像只气喘的猫连连咳嗽。斋木狮子吉已死于结核了,我想,但愿犀吉的肺叶不致毁于伦敦极端恶劣的空气和雾气才好,总之是,酒使我俩一年间形成的沟变狭了一些。
“听说鹰怀孕啦?”我问。
“嗯嗯。鹰每天都吐哩,妊娠这事儿真够呛!”
“要生了吧?”
“这儿没法找堕胎医生呵,我如今算是理解了盎格鲁撒克逊姑娘们的恐怖心理啦。”犀吉没正面回答我随口涉及的问话,说了些嘲弄的话。说完他又喝了口仍在他手上的白兰地,而后送还给了我。
“不过,鹰为何又不想打发你和阿晓同去巴黎?”
“我哪猜得透那孕妇的鬼心思。不过,要是你和我把晓送去巴黎,她自然不会阻拦的。非尽快让阿晓乘往北的飞机回东京去不可啊。”
“你说阿晓要回东京,是咋回事?”
“阿晓打算让广岛的医院查一下哩。浑身关节痛,经常感到乏力呐。”犀吉实际以阴暗忧郁的声调愤愤然地说,似乎对谁有所不满。
一听这,我也心中一震,不禁黯然,我想起阿晓的母亲说她儿子生来便有好运这节语,叫人留下烦躁愚昧的印象。又想起晓对他母亲在羽田机场近乎申斥的大声言词:“我在这儿也罢,到哪儿别处也罢,都一个样。所以,我想到哪儿远处去安身哩。”
“我一到你的房间,马上要睡觉啦。”我有气无力以可悲的语调说。
“不能马上睡啊。高矮哥儿俩想搞个晚会欢迎你哩!我出门时,特里正要去招呼M·M。M·M是高矮哥儿俩的女友,和你一会面,那个意大利女子,虽然仍叫M·M,可不是玛丽琳·门罗①啦。这是M·M唯一可悲的笑话,你说可笑不。”“总而言之,我可要睡会儿啦。”说完,我合上眼睛,就在午夜刚过时分,在我初次访问的伦敦,受到洛伊和特里这高矮哥儿俩,还有意大利女子N·N,以及怀孕的鹰子,还有必须检查白血球的阿晓这伙人的欢迎,出席了晚会,尽管我累得要死。我以难受的心情这样想。在极短促的睡眠时间里,做了极度恐怖然而莫名其妙的梦。忽而身子一颤,睁开眼,我们的奥斯汀正沐浴着满月的光,披看一身像瀑布似的雾,穿过高大的林荫树。我怀着像在密林深处忽而迷失路途时战战兢兢的心情。
①Marian Monroe美性感电影女演员(1926—1962)。 “这儿到底是哪儿?”我说,可怀疑己也感到困惑。
“伯克利广场。我们公寓所在的三人王庭就在前边。”“伯克利广场……”我似乎想起了什么特别值得怀念的事儿,像鹦鹉学舌重复了一遍,而后我回忆起安妮特·奥蒂的赞歌。这是慢四步爵士舞曲,歌唱在名叫伯克利广场的一个广场上度过夜晚的情人们的回忆。
“为什么这样美妙?为什么这样甜蜜又美妙?在伯克利广场,夜莺歌唱时节,我们双双约会。那眼花缭乱的疯狂之夜,任何梦境也比它不了。”那个伯克利广场难道是如此苍凉和恐怖阴森,有着高大林荫的公园吗?我正有此一念,犀吉已停住了车。他扭身向后座,取出我的手提包。我对这个包又重新感到害臊,一面抱起白兰地酒篮,踏上比我过去体验到的任一寒冷更觉阴冷凄凉的满月之夜三人王庭的路面。道路两旁鳞次栉比排列着红砖墙坚实建筑,而这些建筑又各带有几个有强烈排他倾向的个人独用门廊。仿佛共用这些建筑物的人们相互间彼此敌对似的。这些门廊又都有铁栅防护,这些铁栅在为保护家家窝前摆列的没趣而可怜的盆栽,严密地闭锁着窝子。秋海棠、天竺葵、花烛属植物之类,俨然开着花,但在白天,为铁栅所蔽,可能得不到充足的光照吧?在月光之下,这些热带植物的生长情况又确实难以分辨。我由犀吉催促着,一面对这些植物的命运感到伤感,(我疲倦之至,精神委顿,而且喝醉了马尔泰勒①的VSOP②)一面跟在犀吉身后,在铺着一样砖块的红黑色道路上,踏着自己的影子移步前行,进入其中一幢建筑物的一个门廊。犀吉居然能在如此雷同的并排的数不清的门廊群中,找见自己的门廊,真是不可思议。到门廊尽头,犀吉开启了像械堡门那样严密戒备的门锁。阴暗的走廊尽头,显出半开半掩的另一扇门和灯亮。从这儿,传出外国男女的笑语之声,吓得我战兢兢不敢向前。犀吉和我默默然把各人的外套挂在大门边鹿角衣架上。而后,我们不由得愤愤然穿过阴暗的廊下,走向门缝亮处。
①法地名Marlel。
②VSOP缩自verysuporioroldpale指18-25年的陈白兰地酒。 这是英国人的居室。两个中年男子和一个中年女子,亦即高矮哥儿俩和M·M这三个外国人,以及一个也像是外国人模样冷淡忧郁、形容憔悴的×××鹰子迎着我们。晓没有在这间屋了里。鹰子把我介绍给那三个人。犀吉拿起用一册莎士比亚袖珍本作为防尘用遮盖着的酒杯,坐到墙角一边放着把吉它的长椅上,把我一个人扔进外国人和鹰子纯正英语的漩涡。
我挟起白兰地蓝子,为简单应答英语回话,搞得面红耳赤茫然木立的处所,是间狭长形屋子,这儿可以说是杂乱无章地排列着仿洛可可式①家具,这里的住户,又仿佛对过于显露的卧床,抱着恐怖心理似地到处铺设着地毯。屏风上贴着希膜青年运动员浮雕的摄影版,壁上挂一排像是从爬虫类图鉴上看下来配入镜框的各种蛇类精致画片。另一些是不大像样的小电视机和书籍文件。我认为这房间和伦敦街头的形象迥然不同,有一种温和宜人的气氛,两者相比,恰如象的表皮和内脏之间的关系。在那个阴暗结实地闭锁着的街头景色后面,这个房间竟产生出一种极度柔和的内在印象。
M·M在屋子中央,仰卧在地毯上,练习腹部体操。裙子打起了卷子,露出带着像蒙田②式衬衫领饰般褶皱的内衣。可能是体操的原故,M·M不停地在笑,从头顶到裸露的足尖,全都发了红,像个煮熟的螃蟹。我感到当时M·M的行为恰如在一个全是女子居住的屋子里所能进行的动作。她和鹰子年龄相仿,是同样肥胖硕大的意大利女子。如犀吉所说,M·M好说有关玛丽琳·门罗的无聊笑话,引我发笑。当我和别人一一寒暄之时,M·M照样横躺在地毯上,一面始终笑个不停。她既己开始做起腹肌操,看样子不想轻易中止,除鹰子外,所有的人都醉了。我挟来的一篮白兰地,此时也上了酒席。
①欧洲十八世纪室内家具式样。
②Michel Montaigne法国思想家(1533—1592)。 特里和洛伊正不愧有高矮哥儿俩之名,一个是像布鲁吉尔①画中爽郎享乐的农民,身体各部分都是滚圆肥胖的大汉子特里,另一个是禽鸟般瘦削绒细神经质小个儿洛伊这样的一搭一挡。和我在电话上交谈有女农民似的声调的是特里,而在他身后像鸟语般尖声嘲弄笑语的不用说便是洛伊了。洛伊装着贵族的威势,如将军般装模作样和我塞暄,垂询了一些巴尔干半岛的气候情况,而后以女噪子说起他作为美国士兵参加反法西斯战斗的体验。可对我而言,真难想象这个如玻璃工艺品小鸟那样的瘦小个子居然有战斗的过去,特别是和重型坦克样身材的德国士兵进行战斗。当洛伊像拿破仑那样,用带着指环其瘦如柴的左手,按在胸前,说起某次作战经历时,那特里犹如像胶偶人,抖动着一身浮肉,在厨房和居室间来回走动,给我送玻璃餐具。他那又肥又圆的大臀部,特别显示出橡胶玩偶特有的动作。那是和中年男子属性截然不同的弹跳。大汉子特里,和他忧郁的神情,都给人以几分超现实主义的印象。
①Pieter Brueghel(1528?~1569)画家,善写农民生活;北欧文艺复兴作家。 一见我对巴尔干半岛没很好介绍,洛伊便作为一向掌握室内这伙人的领导人身份,以充满自信的口吻,交换了话题。
“伦敦这地方,可中你的意?”
我刚因为在伦敦的月光下,看到甲壳虫那样难看而戒备森严的建筑物,引起一阵恶心,但我是否该就套间内部像活兽内脏般又暖又软这个新发现,说上几句?可我却想对这个三人王庭的周围情况,恭维几句:
“那个伯克利广场是安妮特·奥蒂歌中提到的伯克利广场吗?”我说。可接着是一阵沉沉默和紧张。洛伊和特里和M·M,都以即将开口的马似的眼神,盯着我看。
“是在伯克利广场有夜莺歌唱的那个伯克利广场吗?”我对他们的突然沉默,感到尴尬,心里像要哭泣似地重复了一句。
突然间,恰如笑蕈①的花粉,乘旋风袭击了洛伊和特里似地引起好一阵骚动。就这样,他们大声喊大声笑,笑得流出了眼泪。说什么?说什么?说什么在伯克利广场有夜莺歌唱?那个伯克利广场是这个伯克利广场吗?竟有这么个滑稽的男子?想到这一类的事?在伯克利广场有夜莺歌唱?
①一种有毒蘑茹,食后如醉酒,使人狂笑。 要不是鹰子招呼我坐上长椅,受到那样羞辱,忿激和疯狂奚落的我,看首般拼性命狂奔到满月下的三人王庭路面上去的。好了,寒暄到此结束,鹰子提议,外国人和外国人一起去玩儿好啦,这才把我解救出窘境。
谢天谢地,这一来洛伊和特里不再理会我的存在,把我抛在了脑后。而后,他俩为M·M的体操,有时加加油,有时在一旁躺着模仿着做。犀吉在这场大骚动期间,一直无动于中地弹奏着吉它。这是我刚知道的他的一项新的拿手节目。“说是你要生孩子啦?”我问鹰子。心里在嘀咕,不知该以怎样的感情说出这句话语才好。可因为喝醉了白兰地,能让我说向日语也高兴,对此也就不作计较了。
“是的罗。所以没能去迎接你,请原谅。”鹰子忧郁地说。
从答话中,全然听不出鹰子是否盼着有个孩子。
我沉默不语,只还望着M·M和洛伊和特里的体操练习,听着犀吉弹吉它。三个外国人在地毯上发出吃吃的昂奋的笑声,乱作一团。这样便逐渐显示出淫乱相,但仍然给人以三姐妹游戏那样的总体印象。我继续喝着白兰地。
其间,阿晓从别处房间带着个老得开始掉毛,令人怀念的齿医者,来到这里,坐到犀吉身边。犀吉停了吉它,满斟一杯白兰地,还给了晓,又去弹吉它。晓对我只撂撂打了个招呼,鹰子在旁应酬着:
“你听说阿晓的身体啦?现在,也还是那样,对谁打个招呼,都嫌烦。过着猫一样的生活。计划着请你和犀吉君一块送晓去巴黎呢。”
我听着犀吉的吉它,眼看晓。他确实给人以肉体上倦怠乏力的衰弱印象,精神上沉闷忧郁。即便如此,为什么鹰子不许犀吉护送他去巴黎,对此总觉得不便打听,只好存疑。可鹰子随即用某种暗示性的贬褒,提到了这一节。她说高矮哥儿俩现在都四五十岁的人,还在不称年纪地搞得脸上通红,吃吃而笑,拼着命在搞腹部和臀部运动呢。两个人实际己是十五年以上的夫妻了。洛伊原是派驻伦敦的美国空军,和那时当芭蕾演员的特里相爱,战后一直留住伦敦,现在以拍恐怖片为生。M·M正因为知道这高矮哥儿俩对女的全无性兴趣,这才会如此样像裸露狂似地尽情解放自己,半裸着在地上满处打滚。
听了这,我理解到这样一点。即鹰子正苦于怀疑着犀吉和阿晓有同性爱关系,也许是出于道德心,不便于直接向我吐露她的疑心,这才详细介绍高矮哥儿俩的性生活,由此作出暗示。我对这个忧郁妊娠女的犹豫心理微微感到可怜,激发起我几分同情心。
可当×××鹰子察觉到自己的暗示己被我充分理解,(从来不醉,经常保持清醒的鹰子,自然极易使喝醉了白兰地的我改变看法。)作为致命的一击,她斩钉截铁地说:
“现在犀吉君正受到晓的极大影响哩。最先的戏剧方案,便是采纳了晓的计划的。你明天定会听到犀吉君和晓谈起这项古怪计划的罗。若是我现在把这件事向你说明,我想你也不会相信。因为无论你我,都没受到晓的影响啊,你说是吗?”
我坐喷气机飞抵这里时的人际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