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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没想过他会妒忌我,妒忌得如此苦涩。他从前的高傲,彷佛一去不回。我曾经
以为,他深深地爱着我,难道那一切都是假的吗?抑或,他对我的爱,从来也是出于妒
意,因为想占有,因为想控制,所以自己首先失控。那个红玫瑰和夜莺的故事,不过是
一个他自我催眠的故事。
“再见。”他说。
“再见。”我跟他说。
我不想再见到他。
那天晚上,我幸福地睡在文治身边,紧握着他的手,那样我觉得很安全。文治却在
床上辗转反侧。
“有什么事吗?”我问他。
“没事。”他说。
“是不是那批推土机出了什么问题?”
“那批机器没问题。”他说。
接着那几天,他总是愁眉深锁。
那天晚上,良湄走来找我。
“文治不在吗?”她问。
“还没有回来,我刚好想找人陪我吃饭,你有空吗?”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她凝重地说,“关于文治的。”
“什么事?”
“外面有人说他卖一些不能用我推土机到国内,欺骗省政府的金钱。”
“谁说的?”
“是电视台新闻部的人传出来的。有记者上去采访别的新闻,公路局的干部告诉他,
文治跟他的朋友把一些只有两成功能,完全不合规格的推土机卖给他们,那个干部认得
文治是香港记者。听说他们已经扣起打算用来买推土机的钱。”
到了晚上,文治回来。我问他:
“推土机的生意是不是出了问题?”
“你听谁说的?”
“无论外面的人怎样说,我只会相信你。”
“那就不要问。”
“但是我关心你,外面有些传言--”
“是吗?你已经听到了。”
“我不相信你会欺骗别人。”
他突然惨笑:“是我被人欺骗了!怎么样?那些马来西亚的推土机根本不能用,他
骗我说有原来的七成性能。明明已经用了五年,他骗我说只用了两年。”
“现在怎么办?”
“同行都知道我卖没用的推土机欺骗同胞--”他沮丧地坐在椅子上。
“你应该澄清一下。”
“有什么她澄清的?”他伤心地说,“我根本就是个笨蛋,我竟然笨到相信一个十
多年没见的人,什么卖推土机帮助国家,我连这种骗术都看不出来!”
“那是因为你太相信朋友。”我安慰他。
“不,那是因为我贪心!我想赚大钱。我想放手一搏,不想一辈子待在电视台里!
我不想别人说我女朋友的名气比我大,赚钱比我多!我害怕失去你。我是不是很幼稚?”
他哽咽。
我走上前去,抱着他:“你为什么会这样想?我们都快结婚了。”
“这是现实。”他含泪说。
我替他抹去眼角的泪水:“我们做的根本是两种不同的工作,我从来没有这样想。
你知道我多么害怕失去你吗?”
我轻轻抚摸他的脸、眼睛、鼻子和嘴唇,“我喜欢这样抚摸你,永远也不会厌倦。”
他紧紧地抱着我,我坐在他大腿上,轻轻用鼻子去揉他的脖子。罪魁祸首也许不是
那个卖推土机的骗子,而是我。他本来是个出色而自信的人,因为爱我,却毁了自己。
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滴在他的肩膊上。
“对不起,我不能够跟你结婚。”他说。
“为什么?”我愣住。
“我们所走的路根本不一样--”他难过地说。
“不会的。”我抱着他不肯放手。
“你还记得幸福饼里的签语吗?是的,年少时候的梦想和憧憬,我已经忘了,我现
在是个俗不可耐,充满自卑的男人。”
“不,你不是。”
他拉开我的手,站起来说:
“别这样。”
“我爱你。”我不肯放手。
“我也爱你。”
“那为什么要分开?”我哭着问他。
“因为用十分的酸来换一分的甜是不能天长地久的。”
“我不明白。”
“你明白的,只是你不肯接受。没有了我,你会更精采、更成功。”
“没有了你,成功有什么意思?我不要成功!我们可以像从前一样,我们以前不是
很开心的吗?”我哀哀地说。
“人也许能飞向未来,却不可能回到过去。你忘记了那句签语吗?幸福饼的签语是
很灵验的。”他凄然说。
“我们那么艰苦才能够走在一起,不可能分开的,我不甘心!”
“对不起。”
他收拾东西离开,临行前,深深地吻了我一下,说:“祝你永远不要悲伤。”
他走了,真的不再回来。
那年我在伦敦买给他的花仙子银相框,依然放在案头上。上面镶着一张我的照片、
一张他的照片,还有那张我们儿时在公园里偶尔相遇的照片。
叶散的时候,你明白欢聚。
花谢的时候,你明白青春。
九七年三月,我们分手了。
十多天后,“蒂芬妮”珠宝店通知我,我们要的那一对结婚戒指已经送来了,随时
可以去拿。
我独个儿去领回戒指。
“要刻字吗?”女售货员问我。
“不用了。”
难道我不知道这戒指是为谁而买的吗?
我早就说过,三个月太久。
我把两枚戒指都戴在身上,我自己的那一枚,套在左手无名指上,他的那一枚,我
用一条项链挂在脖子上。
我没有找他。他曾给我最好的爱,也因此,我不敢再要他为我而毁了自己。
他申请长驻北京工作,我只能偶尔在新闻里看到他。
不合理的联系汇率维持了十四年,依然没有改变,我们的爱情,却已经变了。
他不在,我孤身走遍世界,为了那所谓的成名奋斗。
九七年五月,暮色苍茫的夏天,我从纽约回来,跟良湄在中环那间印度餐厅吃饭。
“他步上救护车的时候还在微笑,下一刻却不再醒来,他这样突然地离开,我怎可
以忘记他?十年后,二十年后,也不可能。我只能忘记他所有的缺点。”
我失笑。
“你笑什么?”她问我。
“令爱永恒的,竟是别离。”我说。
“是的,唯一可以战胜光阴的,就是回忆。”
末了,女侍应送来一盘幸福饼。
“随便拿一块,看看你的运程。”侍应殷勤地说。
“我不敢要,你要吧。”良湄说。
我随手拿了一块幸福饼,取出里面的签语纸。纸上写着:
人生便是从分离那一刻萌生希望。
六月份在香港的个人时装展上,我用数千颗玻璃珠做了一件晚装,穿在模特儿身上,
成为该天的焦点。在璀璨灯光下的玻璃珠,像一颗颗晶莹的眼泪,这是一袭离别的衣裳。
九七年六月三十日晚上,一个新的时代降临,整天下着滂沱大雨,是我们相识的那
场雨,我穿著那件柠檬黄色的雨衣,一个人走在时代广场外面。偌大的电视屏幕上,播
出了离别之歌。
“离别本来就是人类共通的无奈。”我听到文治的声音说。
蓦然回首,他在电视屏幕上,人在北京。
他依然是那样沉实而敦厚,使人义无反顾地相信。
如果可以从头来过,我依然愿意用十分的酸来换那一分的甜。
只是,人能够飞向未来,却不能回到过去。
离别了我,他也许活得更好。我们努力活得灿烂,期望对方会知道。在未可预知的
重逢里,我们为那一刻作好准备。
“记者徐文治在北京的报导。”他殷殷地说。
“祝你永远不要悲伤。”我彷佛听到他这样说。三月里的幸福饼,我们一起吃的第
一块幸福饼,不是这样说的吗?
电视画面消去,我想留也留不住。
广场上,只有我,孤零零一个人,看着国旗升降,他曾送给我十二颗藏着国旗的玻
璃珠,祝愿我成功。如果成功的代价是失去了他,我不愿成功。
雨愈下愈大,我不舍得跟屏幕告别,然而,爱,是美在无法拥有。
走着的时候,脖子上的结婚戒指叮叮作响。谁又可以控制明天的雨?
离开广场,我一个人,走到那家印度餐厅,等待那一盘幸福饼。
“随便抽一块,占卜你的运程。”女侍应微笑说。
我拿起一块幸福饼,只是,这一次,我不敢再看里面的签语。
(完)
·原来你一直在这里 ·不要在我寂寞的时候说爱我 ·夜之女
·暗夜公主 ·缘鱼 ·我的野蛮上司 ·谁谋杀了我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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