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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5年第6期-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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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锲完后,用眼去问志文。志文点点头,示意看明白了,伸手扶起师傅。 
  再往前走,谁也不说话了。一个默默地走,一个默默地跟,走着走着,停了,停在徐老五家的粮仓下。粮仓呢,坐落在房子西头,这时候浴在晚霞里,深沉得古堡一样。猫王罩起眼睛,仰脸去看,看一片褐红中玉米整齐划一地码着,看立柱和横撑上流泻着金黄的线段。看了一会儿,目光开始下移,一点点地,移到粮仓的底部了。底部的玉米呢,狼藉而败坏。米粒脱落了、破碎了,杂乱无序地沉积着,跟磨米机粉过了一般。志文自小从农村长大,看了,就知道,此老鼠作祟使然。志文看完仓底,再看师傅,师傅眯着眼睛,望着粮仓后面失神。仓房的后面呢,是道矮墙;矮墙是河卵石砌的,一米多高。矮墙的外边,是菜地,地里种着秋白菜,一片萧瑟中,碧绿抢眼。绿的尽头,又是一道墙:后墙,也是徐老五家的外墙。外墙的后面,就是山了。山呢,也不大,坡势还挺平缓,有灌木蒿草毡毯一样附在上面,红不淤的,铺排着残淡的秋。再看,是远山了,蓝瓦瓦紫乎乎的,叠压堆积,渲染着邈阔的空。志文正看得入境,肩膀猛地被拍了一下。他连忙收回神,看见师傅一手扶着矮墙,一手指着菜地。志文就循着师傅的手势,看那片新崭崭的绿。乍看时,粗略而大荒儿,再看,就局部并细微了。看着看着,就看到了蓬勃中的衰败,看到了完整里的缺残。缺残是啃啮造成的,而且,啃得蛮横且恣肆,让人看了心悸。再看脚下地头儿,败坏得更甚,有菜帮没菜心的,有菜心没菜帮的,比比皆是。还有的,是菜帮菜心都没了,只剩得个少许的菜白,光秃秃直撅撅的,留守着孤寂的根。菜白呢,一旦失了映衬,便愈发古怪,愈发彰显,也愈发拔翘了,极似朵朵莲花,摇曳着,竞相绽放。再远的地方,有豁牙缺齿的,有参差不齐的,拥着,挨着,瑟瑟地聚拢在一起,敷衍并维系着一方葱翠连贯的绿。 
  师傅问,看了? 
  志文答,看了。 
  师傅问,看清了? 
  志文答,看清了。 
  师傅问,看清什么了? 
  志文答,这白菜……被啥东西啃了。 
  师傅问,啥东西啃的呢? 
  志文答,应该……应该是老鼠啃的吧。 
  师傅问,老鼠为啥啃白菜呢? 
  志文答,吃呀,老鼠啥不吃哩。 
  师傅问,老鼠喜欢吃啥,你清楚吗? 
  志天答,不清楚。 
  师傅问,真的不清楚吗? 
  志文答,真的,师傅。 
  师傅就说,好吧,我来帮你整清楚吧。 
  猫王说完,咳了下嗓子,问志文。这人要是饿了,咋整?志文暗里一乐,脱口应道,找吃的呗。师傅听了,点点头,又问,吃饱了呢?而且吃得很好、很油腻呢?志文挠挠脑袋,说喝水呀!说完,想了想,又添上一句,或者吃水果。猫王听了,脸上露出了赞许的神情,尤其对后添的这句,露出的甚至是很赞许的神情。人知道喝水、吃水果,老鼠呢,老鼠咋办呢?志文望着墙外,眼睛一亮,突然拽住师傅的袖子,说老鼠就吃白菜呀。师傅一听,高兴了。师傅高兴了,就有些眉飞色舞了。这就对喽。这老鼠呀,在粮仓里吃了粮食,吃得肚圆了、嘴干了……志文就顺着师傅的思路,抢过话头说,它们就到这后园子里,来吃白菜了。猫王对徒弟的聪颖连连点头,一边点着,一边把手立在胸前;立成菜刀状,左右剁着。它们饿了吃苞米,渴了吃白菜。一会儿苞米,一会儿白菜。志文甩着脑袋,追随着师傅忽左忽右的手,眼花缭乱地感叹道:有干有稀的,搭配得不错哇!志文说完,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抬头说道。师傅,照您这么说,这老鼠往来的路线,该在墙根的下面了!志文说完,低下头,朝墙下看去。看了,果然百孔千疮的,蜂巢一样。抬头的时候,头就有些晕了。志文试探着,问师傅。咱们是不是要把鼠夹子,放在这墙根的下面呢?猫王抿着嘴,对徒弟的探问不置可否。抿了一会儿,猫王不抿了,猫王说,对,是放在这墙根的下面。可是,放在哪面儿呢?放在里面,还是放在外面呢?志文被问住了,龇着牙,不敢轻率作答。猫王见他窘迫,笑了;笑着挪换了话题,点拨他。这里的洞口,可不是鼠穴哦,它只是通道。老鼠嘛,不住在这里的。志文听了,现出急色,就用眼神去问师傅。师傅看了,把胳膊交叉着抱在胸前,不语。师傅的目光呢,已经越过了菜地,投得很远。依我看,那边外墙的下面,就是它们共同的老窝儿。志文循着师傅的目光,运颈去看,看那外墙横在晚霞里,红亮爽眼。外墙的下面,是少许的绿。但绿得不纯,看去斑秃一样,裸裎着地表。地表的赭红上,折着网状的线路,似有若无浅淡如烟的,隐晦而约略。志文知道,师傅是对的,就顺着这对的思路,继续往下想。一时间,竟想得曲径通幽柳暗花明的。志文的嘴唇翕动着,不由自主的,嘴上已念叨有声了。老鼠们白天躲在墙下睡觉,天黑出来觅食。上半夜在仓房里吃粮,吃饱了,回去捎带着吃些白菜,解渴又润喉。猫王听他说得上路儿,乐了;乐得不想卖关子了,就在一旁接茬了。所以呀,我们就把这鼠夹,放在墙里。上半夜放墙里,半夜收夹……志文学着师傅的语调,抢过话头说,下半夜放在墙外,天亮收夹。志文说完,眼睛亮亮地看师傅。猫王看到志文的手托在腰间,掌心向上地端举着,就把自己的手抡过去,重重地,拍在上面。 
  仓房下,弹起一声炸响,脆脆的,听着车老板甩了大鞭一样。 
   
  徐老五为猫王师徒把酒送行的时候,已是三天后的傍晚了。 
  按理说,猫王他们吃过中午饭就该往回走了,但徐老五不允。徐老五硬掐硬地,把他们留下来了。在过去的三天里,徐老五每天早上,都要挑着筐篮去一趟村外,倾倒并掩埋一筐筐圆乎乎的老鼠。徐老五呢,是个精细人,边埋,边数。还找来个小本本儿,还找来个铅笔头儿,数了,还记,记到三百六十七只时,徐老五就用铅笔头往小本上狠狠地一戳,打住了。酒桌上,徐老五就把这个数字公布了,听得猫王师徒面面相觑,将信将疑了半晌。徐老五见他们不信,又把筷子往桌子上戳了一下,信誓旦旦地说:少一只,权当我这眼睛是他妈灯泡儿了,扔地上,随你们踹!说完,仰起脖,咂的一声干了,酒桌上讲究的就是先干为敬!干完,徐老五添满,一面千恩万谢着,一面举杯相邀。猫王见那架式,心里一沉。酒场上老人了,一看,就知道碰上碴子了。猫王盘盘腿,扎稳阵脚,低调着,采取了守势。徐老五心里本来高兴,加上今晚在他家里他又是东,所以,他一门心思地想把客人陪好、待好。喝酒人都知道,陪好的标志是喝倒。只有客人喝倒了,方显主人的诚挚、敬意、力度。徐老五三者都有,所以他一起步,就急着往“喝倒”的结局上赶。一赶,杯就举得勤,酒就敬得频。猫王推托着,延缓着,一边面露难色地推延,一面察颜听声,察徐老五酒到几成了。有时实在推不过,猫王就喝,喝得也慢,一点一点地溜。溜进胃里后,还等,等酒力汇成酒气了,再张大嘴,嗳气一般吐了出来。猫王明白,酒桌上对手比拼的,不仅是酒量,还有智慧和技巧。男人常在这种亲近和谐的氛围中,比高下,见输羸的。志文看看师傅跟徐老五蹬在一起了,难解难分了,就把杯子往中间一插,说徐叔,我师傅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我替我师傅谢你吧,谢你的盛情款待。徐老五对志文的提议,起初是想不应的,再想不应失礼,就和志文碰了。一碰,劲就较上了,连碰了三杯。回头再敬猫王,徐老五就有些架不住了,他知道,自己今天要走麦城了。走麦城不要紧,麦城也是人走的,要紧的是都走麦城,你走我不走的,走的就掉价了。徐老五举杯再邀时,情绪里,就掺进了一丝共赴麦城的悲壮和绝决。三个人又喝了一阵,都有些红头涨脸,瞅哪哪晃了。尤其是徐老五,脑袋渐渐地就抬不起来了,就开始往桌子底下使劲了。猫王看了,知道自己该走了。再不走,就要服侍徐老五了。走了,还是把对手喝趴下走的,那效果就神了,高下立见。猫王于是放下筷子,开始退离酒桌了。边退,边推摆,推徐老五胡乱挥起的酒瓶,摆出一副不胜酒力的惶恐之相。 
  不喝啦不喝啦。呃……再喝,就喷嘞儿! 
  总算是摆脱了徐老五的纠缠,总算是走在了回家的路上。走在路上,两人龙归海、鸟入林一样,简直爱谁谁了。腿是飘的,心是亮的,气是畅的,身子是飞的。夜不黑,路就像一匹布,白刷刷铺展着、伸延着。有风哩,“布”就飘忽飘忽的,波浪般起伏。四下里也亮,亮得怪异且蹊跷。猫王立往脚,举头去望。一望,可不咋的?仨哩,仨月亮当空悬着,不亮才怪呢!月色皎洁的夜晚,山呀地呀,河呀树呀,一切都真切、都恬静、都柔美。都好,只一样不好:路。路不平,人走上去,一脚深一脚浅的,败兴又别扭。猫王停下来,垂着膀子,回头喊志文。志文你小子走路当心点……这他妈地不平啊。身后传来应答声,黏糊糊的,还拖沓。是不平呵,师傅。你走好,你自己也……也当心点。猫王答应着,转过身,一边摇摆着趔趄着,一边絮絮地告诫徒弟。地不平,用腿找哇。你小子酒桌上帮我,我也不能不管你,对不?听到身后应和着,猫王乐了。这地呢,它有高有低;咱腿哩,要有长有短才是呀。地凸时腿短,地凹时腿长,看它平不平?!志文听了,就在后面笑。志文笑,猫王更笑。猫王干脆扯开嗓子,迎着风,唱开了。唱得淋漓,唱得尽性,一任那唱腔失声差气的,一任那曲调南辕北辙着。 
  今日送货回来的早哇哎嗨哎嗨哟,顺便来把乡长瞧哇啊…… 
  就这样一路唱,一路晃,云里雾里的,恣情而任性地搅扰着早睡的山乡。 
  唱着唱着,停了。志文一听,师傅不唱了,师傅在前面开骂了。缺不缺德呀,谁他妈把障子夹在道上了?师傅骂,徒弟自然跟着骂。骂过了,上前看;看了,回过头说,不对呀,师傅,这像是咱家的院门啊。猫王舞■着胳膊,推他。你小子扯不扯呀,你飞呀,能这么快到家?再看,障子上还挂着一把锁哩。看到锁,猫王犯疑了,疑惑地看徒弟,疑惑地摸钥匙。摸出钥匙,递过去捅;一捅,锁真开了。猫王拍着脑门,站在那里,自嘲地笑了。别说,还真让你小子扯对了,真到家了哩。于是开门,于是往里走。这次是师傅走,而徒弟不走了。徒弟站在门口,望着师傅的背影,在院子里晃。晃了几步,猫王觉出不对劲了,转过身子,往回望。咋了,不睡觉了?望到大门口白刷刷的,望着志文站在月光下,一动不动。师傅,我就不进去了,我想回去。猫王听了,一怔,酒就醒一半了。回哪儿?你小子,还没喝够哇?志文这时酒也醒了,话也说得溜道了。不是……我要回黄旗沟去。猫王站在院里,想了好大一会儿,说黑灯瞎火的,你回黄旗沟干啥?志文说,不黑哩,大月亮地儿哩。又说,我有要紧事哩,回去办一下就回来。猫王扭过脖子,说啥要紧事呢,明天不能办?志文替师傅关上大门,说也许办好了,我明天就回来了。猫王听了,觉得不好再说什么了,就回过身子,朝屋里走。那好吧。事办好了,就早点回来吧。 
  一阵轰鸣声由远而近地响来,响到窗前,不响了。猫王透过窗子,看那摩托车往来如风地停住,停在院子里。骑车人身子一俯,后腿就扬起来了;扬出一轮平斜的扇面后,狗撒尿般跳下车来。跳下车,手忙脚乱地拍:拍衣襟、拍裤腿,拍身上的尘土。拍完,抬起头,大红大黑的脑袋就抵在窗上了,向里摆手。摆几下,想起什么了似的,于是去摘头上的帽盔。帽盔摘下了,冲着猫王乐;猫王看他白不龇咧的牙花子,认出是志文回来了。 
  志文向师傅打了招呼,就回过身,回身摘那车上的钥匙。 
  摘钥匙的时候,顺手按了喇叭;喇叭就可着嗓子,亢奋高拔地叫起来了。院子里,两只猪崽儿正神情专注地拱着墙根,边拱,边哼唧,哼得散淡且闲适。乍听了,一抖,腰身拢起如弓,眸子惊恐似潭,停顿在墙下,静止。静了一瞬,便甩过脑袋,撒开蹄子,亡命地逃突。嘴上吭哧吭哧,耳朵呼扇呼扇,一溜烟地惶遽疾纵、一溜烟地肥沉拙重,眨眼间,就在障子那头的柴垛后消弭了、隐遁了。 
  猫王见志文兴冲冲地进到屋里,就问,哪整的?志文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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