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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后世言雄武称樊将军,宜其聪明正直,有遗灵矣。然当盗之剚刃腹中,独
不能保其心腹肾肠,而反移怒于无罪之民,以骋其恣睢,何哉?岂生能万人
敌,而死不能庇一躬耶?岂其灵不神于御盗,而反神于平民以骇其耳目邪?
风霆雨雹,天之所以震耀威罚有司者,而侯又得以滥用之邪?
盖闻阴阳之气,怒则薄而为风霆;其不和之甚者,凝结而为雹。方今岁
且久旱,伏阴不兴,壮阳则燥,疑有不和而凝结者,岂其适会民之自灾也邪?
不然,则暗呜叱咤,使风驰霆击,则侯之威灵暴矣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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伐树记
署之东园,久茀不治。修至始辟之,粪瘠溉枯,为蔬圃十数畦,又植花
果桐竹凡百本。春阳既浮,萌者将动。园之守启曰:“园有樗焉,其根壮而
叶大。根壮则梗地脉,耗阳气,而新植者不得滋;叶大则阴翳蒙碍,而新植
者不得畅以茂。又其材拳曲臃肿,疏轻而不坚,不足养,是宜伐。”因尽薪
之。明日,圃之守又曰:“圃之南有杏焉,凡其根庇之广可六七尺,其下之
地最壤腴。以杏故,特不得蔬,是亦宜薪。”修曰:“噫,今杏方春且华,
将待其实,若独不能损数畦之广为杏地耶?”因勿伐。
既而悟且叹曰:“吁!庄周之说曰:樗、栎以不材终其天年,桂、漆以
有用而见伤夭。今樗诚不材矣,然一旦悉剪弃;杏之体最坚密美泽可用,反
见存。岂才不才各遭其时之可否耶?”
他日,客有过修者。仆夫曳薪过堂下,因指而语客以所疑。客曰:“是
何怪耶?夫以无用处无用,庄周之贵也。以无用而贼有用,乌能免哉?彼杏
之有华实也,以有生之具而庇其根,幸矣!若桂、漆之不能逃乎斤斧者,盖
有利之者在死,势不得以生也。与乎杏实异矣。今樗之臃肿不材,而以壮大
害物,其见伐诚宜尔。与夫才者死不才者生之说,又异矣。凡物幸之与不幸,
视其处之而已。”客既去,修然其言而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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戕竹记
洛最多竹,樊圃棋错。包箨榯笋之赢,岁尚十数万缗,坐安侯利,宁肯
为渭川下。然其治水庸,任土物,简历芟养,率须谨严。家必有小斋闲馆在
亏蔽间,宾欲赏,辄腰舆以入,不问辟彊,恬无怪让也。以是名其俗,为好
事。
壬申之秋,人吏率持镰斧,亡公私谁何,且戕且桴,不竭不止。守都出
令:有敢隐一毫为私,不与公上急病,服王官为慢,齿王民为悖。如是累日,
地榛园秃,下亡有啬色少见于颜间者,由是知其民之急上。
噫,古者伐山林,纳材苇,惟是地物之美,必登王府,以经于用。不供,
谓之畔废;不时,谓之暴殄。今土宇广斥,赋入委叠;上益笃俭,非有广居
盛囿之侈。县官材用,顾不衍溢朽蠹,而一有非常,敛取无艺。意者营饰像
庙过差乎!书不云:“不作无益害有益。”又曰:“君子节用而爱人。”天
子有司所当朝夕谋虑,守官与道,不可以忽也。
推类而广之,则竹事犹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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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鱼记
折檐之前有隙地,方四五丈,直对非非堂。修竹环绕荫映,未尝植物。
因洿以为池,不方不圆,任其地形;不甃不筑,全其自然。纵锸以浚之,汲
井以盈之。湛乎汪洋,晶乎清明。微风而波,无波而平。若星若月,精彩下
入。予偃息其上,潜形于毫芒,循漪沿岸,渺然有江潮千里之想。斯足以舒
忧隘而娱穷独也。
乃求渔者之罟,市数十鱼,童子养之乎其中。童子以为斗斛之水不能广
其容,盖活其小者而弃其大者。怪而问之,且以是对。嗟乎,其童子无乃嚣
昏而无识矣乎?予观巨鱼枯涸在旁,不得其所,而群小鱼游戏乎浅狭之间,
有若自足焉。感之而作《养鱼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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偃虹堤记
有自岳阳至者,以滕侯之书、洞庭之图来,告曰:“愿有所记。”予发
书按图,自岳阳门西,距金鸡之右,其外隐然隆高以长者,曰偃虹堤。问其
作而名者,曰:“吾滕侯之所为也。”问其所以作之利害,曰:“洞庭,天
下之至险;而岳阳,荆、潭、黔、蜀四会之冲也。昔舟之往来湖中者,至无
所寓,则皆泊南津,其有事于州者远且劳,而又常有风波之恐,覆溺之虞。
今舟之至者,皆泊堤下,有事于州者近而且无患。”问其大小之制、用人之
力,曰:“长一千尺,高三十尺,厚加二尺而杀,其上得厚三分之二;用民
力万有五千五百工,而不逾时以成。”问其始作之谋,曰:“州以事上转运
使,转运使择其吏之能者行视可否,凡三反复,而又上于朝廷,决之三司,
然后曰可,而皆不能易吾侯之议也。”曰:“此君子之作也,可以书矣。
盖虑于民也深,则谋其始也精,故能用力少而为功多。夫以百步之堤,
御天下至险不测之虞,惠其民而及于荆、潭、黔、蜀,凡往来湖中,无远迩
之人皆蒙其利焉。且岳阳四会之冲,舟之来而止者,日凡有几,使堤土石幸
久不朽,则滕侯之惠利于人物,可以数计哉!夫事不患于不成,而患于易坏。
盖作者未始不欲其久存,而继者常至于殆废。自古贤智之士,为其民捍患兴
利,其遗迹往往而在。使其继者皆如始作之心,则民到于今受其赐,天下岂
有遗利乎?此滕侯之所以虑而欲有纪于后也。
滕侯志大材高,名闻当世。方朝廷用兵急人之时,常显用之,而功未及
就,退守一州。无所用心,略施其余,以利及物。夫虑熟谋审,力不劳而功
倍,作事可以为后法,一宜书。不苟一时之誉,思为利于无穷,而告来者不
以废,二宜书。岳之民人与湖中之往来者皆欲为滕侯纪,三宜书。以三宜书
不可以不书,乃为之书。
庆历六年 月 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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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牡丹记
洛阳之俗,大抵好花。春时,城中无贵贱皆插花,虽负担者亦然。花开
时,士庶竞为游遨,往往于古寺废宅有池台处为市井,张幄帟,笙歌之声相
闻。最盛于月陂堤、张家园、棠棣坊、长寿寺东街与郭令宅,至花落乃罢。
洛阳至东京六驿,旧不进花,自今徐州李相迪为留守时,始进御。岁遣
衙校一员,乘驿马,一日一夕至京师。所进不过姚黄、魏花三数朵。以菜叶
实竹笼子,藉覆之,使马上不动摇。以蜡封花蒂,乃数日不落。
大抵洛人家家有花,而少大树者,盖其不接则不佳。春初时,洛人于寿
安山中斫小栽子卖城中,谓之山篦子。人家治地为畦塍种之,至秋乃接。接
花工尤著者,谓之门园子,豪家无不邀之。姚黄一接头直钱五千,秋时,立
契买之,至春见花乃归其直。洛人甚惜此花,不欲传。有权贵求其接头者,
或以汤中蘸杀与之。魏花初出时,接头亦直五千,今尚直一千。
接时须用社后重阳前,过此不堪矣。花之木去地五七寸许截之,乃接。
以泥封裹,用软土拥之,以蒻叶作庵子罩之,不令见风日,唯南向留一小户
以达气。至春乃去其覆。此接花之法也。
种花必择善地,尽去旧土,以细土用白敛末一斤和之。盖牡丹根甜,多
引虫食,白敛能杀虫。此种花之法也。
浇水亦自有时,或用日未出,或日西时。九月,旬日一浇;十月、十二
月,二日一浇;正月,隔日一浇;二月,一日一浇。此浇花之法也。
一本发数朵者,择其小者去之,只留一二朵,谓之打剥,惧其分脉也。
花才落,便剪其枝,勿令结子,惧其易老也。春初既去蒻庵,便以棘数枝置
花丛上。棘气暖,可以辟霜,不损花芽,他大树亦然。此养花之法也。
花开渐小于旧者,盖有蠹虫损之,必寻其穴,以硫黄簪之。其旁又有小
穴如针孔,乃虫所藏者,花工谓之气窗,以大针点硫磺末针之,虫乃死。虫
死花复盛。此医花之法也。
乌贼鱼骨以针花树,入其肤,花辄死,此花之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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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怿传
桑怿,开封雍丘人。其兄慥,本举进士有名;怿亦举进士,再不中,去
游汝颍间,得龙城废田数顷,退而力耕。岁凶,汝旁诸县多盗。怿白令:“愿
为耆长,往来里中察奸民。”因召里中少年戒曰:“盗不可为也!吾在此,
不汝容也!”少年皆诺。里老父子死未敛,盗夜脱其衣;里父老怯,无他子,
不敢告县,裸其尸,不能葬。怿闻而悲之,然疑少年王生者。夜入其家,探
其箧,不使之知觉。明日遇之,问曰:“尔诺我不为盗矣,今又盗里父子尸
者,非尔耶?”少年色动;即推仆地缚之。诘共盗者,王生指某少年。怿呼
壮丁守王生,又自驰取少年者。送县,皆伏法。
又尝之郏城,遇尉方出捕盗,招怿饮酒,遂与俱行。至贼所藏,尉怯,
阳为不知以过。怿曰:“贼在此,何之乎?”下马独格杀数人,因尽缚之。
又闻裹城有盗十许人,独提一剑以往,杀数人,缚其余。汝旁县为之无盗。
京西转运使奏其事,授郏城尉。
天圣中,河南诸县多盗,转运奏移渑池尉;崤,古险地,多涂山,而青
灰山龙阻险,为盗所恃。恶盗王伯者藏此山,时出为近县害。当此时,王伯
名闻朝廷,为巡检者,皆授名以捕之。既怿至,巡检者伪为宣头以示怿,将
谋招出之;怿信之,不疑其伪也。因谍知伯所在,挺身入贼中招之,与伯同
卧起十余日,信之,乃出。巡检者反以兵邀于山口,怿几不自免。怿曰:“巡
检授名,惧无功尔。”即以伯与巡检,使自为功,不复自言。巡检俘献京师;
朝廷知其实,罪黜巡检。
怿为慰岁余,改授右班殿直永安县巡检。明道、景祐之交,天下旱蝗,
盗贼稍稍起。其间有恶贼二十三人,不能捕。枢密院以传召怿至京,授二十
三人名,使往捕。怿谋曰:“盗畏吾名,必已溃,溃则难得矣。宜先示之以
怯。”至则闭栅,戒军吏无一人得辄出。居数日,军吏不知所为,数请出自
效,辄不许。既而夜与数卒变为盗服以出,迹盗所尝行处。入民家,民皆走,
独有一媪留,为作饮食;馈之如盗,乃归。复闭栅三日,又往,则携其具就
媪馔,而以其余遗媪。媪待以为真盗矣,乃稍就媪,与语,及群盗辈。媪曰:
“彼闻桑怿来,始畏之,皆遁矣;又闻怿闭营不出,知其不足畏,今皆还也。
某在某处,某在某所矣。”怿尽钩得之。复三日,又往,厚遗之,遂以实告
曰:“我,桑怿也。烦媪为察其实而勿泄!后三日,我复来矣。”后又三日
往,媪察其实审矣。明旦,部分军士:用甲若干人于某所,取某盗;卒若干
人于某处,取某盗。其尤强者在某所,则自驰马以往,士卒不及从,惟四骑
追之,遂与贼遇,手杀三人。凡二十三人者,一日皆获。二十八日,复命京
师。
枢密吏谓曰:“与我银,为君致阁职。”怿曰:“用赂得官,非我欲,
况贫无银!有,固不可也。”吏怒,匿其阀,以免短使送三班,三班用例,
与兵马监押。未行,会交趾獠叛海上,杀海上巡检。昭化诸州皆警,往者数
辈不能定。因命怿往,尽手杀之,还,乃授■门祗侯。怿曰:“是行也,非
独吾功,位有居吾上者,吾乃其佐也。今彼留而我还,我厚赏而彼轻,得不
疑我盖其功而自伐乎?受之徒惭吾心。”将让其赏归己上者,以奏稿示予。
予谓曰:“让之必不听,徒以好名与诈取讥也。”怿叹曰:“亦思之,然士
顾其心何如尔。当自信其心以行,讥何累也?若欲避名,则善皆不可为也已。”
余惭其言。卒让之;不听。怿虽举进士,而不甚知书,然其所为皆合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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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此类。
始居雍丘,遭大水,有粟二廪,将以舟载之;见民走避溺者,遂弃其粟,
以舟载之。见民荒岁,聚其里人饲之,粟尽乃止。怿善剑及铁简,力过数人,
而有谋略。遇人常畏,若不自足。其为人不甚长大,亦自修为威仪,言语如
不出其口。卒然遇人,不知其健且勇也。
庐陵欧阳修曰:勇力,人所有;而能知用其勇者,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