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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看,再没人来,他就准备自己下树了。
方枪枪倏地缩回脖子,他看见李阿姨张副院长领着方超从保育院大门走出来。他很兴
奋,藏好自己悄悄乐了一下。等了一会儿没见人过来,再次偷看发现她们进了楼门,他很失
望。片刻,三个人又出来了,站在楼前十字路口,似乎拿不定主意往哪条路找。方超嘴里还
嚼着东西,显然是从饭桌上给带出来的。他向桃树这边呆呆张望,方枪枪探头探脑,跃跃欲
试,嘴里高兴得出小声:笨蛋,我在这儿呢。方超看了会儿桃子,抬头看大人。三个人转身
回保育院。
方枪枪这时跳下树,站在马路牙子上,只要这三个人中任何一人回头都会一眼看见他。
方枪枪叉着腰,大英雄般一步跨到路中央,望眼欲穿地注视着这三人的背影——直到她们消
逝在保育院楼拐角,没有一个人回头。她们对我太不好了——方枪枪悻悻地原地向后转,低
着头叉着腰无聊地走。
他走过一棵棵桃树。看着桃树的间距自己也迈起大步。我应该生病,看你们再不关心我
——看到保育院隔离室的灯光,他恨恨地想。
小孩,别再往前走了。
方枪枪听到有人说话,停祝他已来到办公区豁口,站岗的军人瞅着他。
你是谁家孩子呀?军人从岗亭走出来。
我是从保育院跑出来的。方枪枪仰头看着这个高大的士兵。
你怎么那么淘气。士兵笑着说,骗我呢吧?我这儿可有电话能打保育院。
真的。方枪枪认真地说,阿姨不好,小朋友也都不好,我就跑了。
你爸是谁呀?
我爸是,我爸是…。方枪枪不知道名字,一指办公区的楼:我爸就在这楼里。
这些楼里都没有人。你妈叫什么?你住哪楼啊?
能让我看看你的枪吗?
可以。士兵解腰上的手枪套:只许看一眼。
这枪能打吗?方枪枪掂着脚扒着士兵的皮带摸了摸套里露出半截儿的光滑乌亮枪身:能
让我打一枪吗?
那可不行,那我可犯错误了。士兵笑,扣上抢套。
就一枪。
这是谁家娃儿,怎么跑这儿来了?一个空着手的士兵走过来,掏出烟卷点火边吸边说。
知不道,在这儿玩半天了。站岗的士兵说。
快回家去吧娃儿。一会几天黑了,狼都出来了。新来的士兵蹲下抱着腿抽烟。
你们家又丰收了?站岗的兵问那个兵。
方枪枪气喘吁吁停住脚,看到操场上有几个人在往两根高木杆上拴白布,好奇地走过去
看。这些人把白布两角穿着的绳子扎在高杆上垂下来的铁环上,然后两个人跑到杆旁分头拽
绳,一下一下,像升旗一样,整块白布吊到半空,四四方方飘动——他们要放电影。方枪枪
恍然大悟。
每个楼里陆续有人出来,拎着各式各样的小板凳、竹躺椅,很快就摆满了半个操常银幕
四角牢牢系在木杆上,微风仍然把它吹得凸来凹去,拂动不止。放电影的人架好音箱,在远
处支起放映机。放映机射出一束白光打在银幕上,银幕像个大窗户亮起来。很多小孩跑到银
幕下,用手做出各种各样的小动物。操场几乎被坐满了,上千人说话、谈笑,发出巨大的嗡
嗡声像一架飞机低空飞行。保育院大班的孩子也来了,排着队,一人拖着把小椅子。他们在
最前排一行行坐下。天已经完全暗下来,隔几步就看不清人脸。方枪枪和他们面对面坐在蓝
球场地上谁也没注意那个混在大人堆里的小孩子就是他。
电影开始了。一枚黑色的八一军徽在银幕上放着光芒,接着就是炮弹爆炸,密集的枪
声。左手端着刺刀枪军帽上挂着屁帘的日本兵冲过去,军官骑在大洋马上也用左手高举战刀
连声怪叫。八路军趴在沟里左手开枪,打一枪拉一下枪栓。他们很好认,个个都比日本鬼子
长得好看,浓眉大眼,帽子上钉着两粒衬衣扣子。农村老百姓拖儿带女惊慌失措地跑,炮弹
在他们中间冒起一朵朵硝烟。方枪枪不替他们担心。他看过多次电影,虽然记不住片名,故
事也看得糊里糊涂,但不知何故就是知道下面情节怎么发展。他更担心那些英武的八路军。
一会儿他们准要撤退,留下个把跑不快的或挨了枪子儿的让老百姓掩护——这和他在保育院
玩的差不多。
果不其然,大娘大嫂大爷们让鬼子给圈了回来。刚才又投弹又射击就瞧他勇的指导员和
二班副现在都混在老百姓人堆儿中,枪也没了俩扣眼帽子也摘了穿着身要饭的衣服。镜头给
到一个总挡着他们哥俩儿的白胡子老头脸上,方枪枪叹了口气,完了,这老头一会儿准让鬼
子烧死。
反着看电影,银幕上的人一律用左手让方枪枪心里别扭,又觉得好玩,自己左手也痒
痒,拣起一粒石子歪歪斜斜扔出去。
银幕泻下的光照亮大班孩子一张张仰着的真诚的脸。
他们也在为乡亲们着急,从小就知道好人子弹少,大部队总是在打完仗才赶到。老头被
绑到树上,一点不害怕。孩子们也不是太心疼他,既然好人这边一定要死人,他们也同意鬼
子挑一个老的,只要部队不受损失将来算战果咱们总是赢家。
老头被烧得耷拉下头,这种有音乐伴奏,人群围观,从头到尾不痛苦只是咽下一口气的
死法陈南燕觉得很好看。如果要陈南燕挑一个诗意的时刻,陈南燕会首选去死。
大部队该来了吧?她伸了个懒腰问方超。
这时她看见银幕另一面暴露在光线下的方枪枪。
方枪枪靠在身旁席地面坐律津有味看着电影咧嘴笑的战士肩膀睡着了。大部队冲过来的
呐喊声也没能唤醒他。
银幕上纷乱的人影、马匹、刀枪投射在他脸上斑马一样黑一道白一道像正在演奏的手风
琴忽宽忽窄,这张小脸变幻不定只有一双眼睛始终紧紧闭着。他睡得很香,那战士一挪肩膀
他就向后倒去。平躺在地上睡。
你弟。她指给方超看。
方超看不清那个躺着的孩子,还要忙着看电影。
陈南燕扭头找阿姨,阿姨不在。她拉着方超低头从银幕下飞跑着钻过去。日本军官被逼
入绝境,四周都是指着他的枪口。方超站住看。陈南燕自己跑到地上的孩子身边,跪下摇晃
他醒。孩子睡得很死,怎么晃也不睁眼。周围坐着的大人都眼盯着银幕满意地期待着。有一
刹那,陈南燕以为方枪枪死了,俯下身体贴近方枪枪脸马上闻到他呼出的气息和奶味这才笑
了。她把胳膊塞进方枪枪颈下,手托着他的脸蛋像妈妈抱她妹妹那样把方枪枪上身抬起;她
的另一只手伸进男孩子两腿膝下,跪着一用劲。挺沉一个男孩离了地。这时旁边战士忽然扭
脸说:你应该叫你们家大人来。
日本军官死得很惨,很丑恶。两边一千多观众同时鼓起掌,个个笑容满面。小孩一起冲
银幕上那个死人喊:该!
方枪枪醒了一下,茫然看了眼欢呼的人群,头往陈南燕怀里靠了靠,一手勾住她脖子,
爪子冰人。陈南燕抱着沉睡的方枪枪迎着四散的人流走了几步,觉得自己很伟大。
方枪枪的梦里还在跟着部队渡河。他趴在马背上一走一晃悠。天很黑,队伍里有哥哥、
陈南燕和很多大班的孩子。人们低头慢慢地走着,军长师长都和自己的部队失散了,战士们
手里也光拿着小马扎。刚才的战斗没打好,方枪枪觉得是自己的责任。敌人冲上来的时候,
他失去了知觉,一定是受了伤,可浑身上下找不到伤口,看来子弹是穿过去了。他想从马上
下来,要回自己的枪,对大家喊:同志们,不能再这样撤了!马把他往上一推,更紧地夹住
他。马穿着保育院阿姨的蓝点大白褂。必须枪毙几个。方枪枪昏昏沉沉地想。
人群走散了,只剩下保育院的队伍还保持着队形。进村了,方枪枪被搀进堡垒户明亮的
房间,乡亲们关心地围上来,端来热腾腾的鸡蛋西红柿面条。李大嫂人真好。方枪枪疲倦地
微笑着,想对她说我没事伤不重就是困了。他吃了几口,猛地提醒自己伤员不能吃太多,回
头叫人看出来,睡不成觉就得送回前线。先睡觉先睡觉,饭有的吃这一伤怎么也得养半拉月
多享几天福。方枪枪打着小算盘上了自己床,脱衣跟时还记着:临睡前问问李大嫂那个姓唐
的女特务抓起来没有,出发前跟民兵讲过几次了。部队没把敌人打退,村里的特务又要活跃
了。他希望不要天没亮就被敌人包围,还得钻地道。
明天跟海军借兵反攻一下。西边还有很多部队没有用上。我就不信小小几个日本兵打不
过他们。三八大盖过时了。我们有炮——他妈的,空军的飞机为什么没起飞?见死不救,有
意保存实力。月本人都打到我们院了你公主坟还完全吗?要批评他们,下死命令,要不仗没
法打。
第二天方枪枪发现自己还是个小孩,躺在一片密密麻麻的小床中,又落到李阿姨唐阿姨
手里,不禁失声痛哭。
他头闷在枕头上,身体一耸一耸,哭得十分伤心。鼻涕流在嘴里人要大叹气离开枕头才
能呼吸一下。他哭了一早晨,趴累了,又转过身拿湿枕巾盖着脸哭。他实在不想接受这个现
实,没有勇气开始保育院新的一天生活。阿姨小朋友也都没人理他,没入劝他也不叫他起
床。大家都认为他是深为自己骂阿姨的错误懊悔,畏罪情绪严重,乃至痛不欲生。
小朋友们照直去外边做早操,做完操在活动室吃早饭。他们知道方枪枪闯下塌天大祸,
几乎没救了,自己也学了一点乖,所以吃饭走路静悄悄的全不似往日吵吵嚷嚷。保育院整幢
楼里只传出一个孩子断断续续的哭声。
隔着透光的枕巾,方枪枪看到走过来一个人影,这人开口是唐阿姨的声音:知道错就行
了,别哭起床吧。
唐阿姨的语调也有些颤抖,声音低沉带着家乡的口音。方枪枪这时尤其受不了别人对他
好,眼泪更多了。他哭,一是哭自己不该得罪唐阿姨,捅了个大漏子;二是哭阿姨:你要早
点对我这么好,我又何至于骂你,恨你,往外跑——咱们不是都没事了吗?
再想一会儿,就起来吃饭。阿姨不会跟你计较,阿姨干这个工作就是有思想准备不怕受
委屈的。只要你能主动承认错误,阿姨还会对你像从前一样。
唐阿姨说着喉咙也有些哽咽。她用手摩挲摩挲方枪枪的额发,手很暖很干燥。唐阿姨起
身走了。
方枪枪又流了会儿眼泪,自己也觉得在劫难逃,看来混不过这一关,总要面对阿姨小朋
友,跟大伙有个交代。
另外他也确实饿了,饿得不轻。早知第二天是这么回事,昨晚那碗面条就不该浪费。
方枪枪一奋勇坐了起来,扒掉蒙着脸的枕巾,窗外的阳光一下刺进了他的眼睛。他哭得
眼睛又红又肿,看东西只能眯觑着不悲伤也情不自禁时时流泪。
他穿齐衣服下了地,一手拨拉着沿途一根根床栏慢腾腾往寝室外走——真希望生活里没
这一天。真希望在电影里过日子,下一个镜头就是一行字幕:多年以后。
他最后看了眼阳光明媚的窗外,没有他的大部队,只好推开寝室门——臊眉耷眼出现在
大家伙儿面前。
小朋友们趴在桌上静静地面画,看见他出来一齐抬起头,有几个还眉飞色舞,接着又一
齐低下头,继续全神贯注地画画儿。
唐阿姨在用拖把擦地板,摆臂扭胯退一步脚下湿一行。她好像也哭过,眼睛红红的显得
人既老实又质朴。看到方枪枪,她把墩布靠在墙上,大步走过来牵起他手将他领到门边一张
孤零零的小桌旁坐下。小桌上摆着一搪瓷碗大米粥,一碟酱萝卜片和四个糖包。
方枪枪喝粥吃糖包。粥和糖包都是温的,糖包里的白搪部分已经凝结成砂状。平时早饭
每人只有两个干粮,今天他得了四个。很多小朋友回头偷偷朝他笑,方枪枪矜持地瞟他们咬
着糖包翘起二郎腿,看到拖地的唐阿姨立刻又放下腿,低头喝粥。
小朋友们排队去远处玩了。方枪枪独自坐在活动室窗前小椅子上,看着地板上的水印在
阳光下一点点干透。院里很安静,楼上也没有脚步声。他已经想好了,呆会儿一上来就主动
承认错误,不该跑,不该骂人,对不起,再也不了。应该再画一张画送给唐阿姨,表示歉
意。画什么呢?
葵花、太阳、小鸟?应该有人物,一个大人,一个小孩,大人是唐阿姨,小孩是我,大
人拉着小孩的手,旁边再有葵花太阳和小鸟。写上自己和唐阿姨的名字——唐阿姨不是糖包
的“糖”吧?
唐阿姨李阿姨张副院长从门缝鱼贯而人,李阿姨张副院长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