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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非日记-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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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5年4月28日  晴  西安  尘埃落定    
    “我们所有的陈旧观念都处于风雨飘摇之中,社会的古老支柱也正在一个个地倒塌。群体的力量成了惟一没有受到任何威胁的力量,而它的权力正处于不断的上升之中,我们将要进入的时代将是一个群氓的时代。”    
    ——勒邦1952年    
    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想起这句话,但还是想起来了,多少还有一些痛快淋漓的感觉。就像一个人在骂世界,而自己不在这个区域范围内似的,大可以拍手叫好,一起发泄。所谓的认同感,就是绝对把自己排除在外的、事物和事物之间的彼此认同,自己则是高高在上的发现者,而无论发现什么,都是与己无关的。那么,自己是什么呢?自己就是自己心灵无意义的碎片的无意义的产物?    
    如果这时候谁跑过来对我说,结婚是一项古老的义务,或者说“有情人终成眷属”,我一定会踹他两脚丫子。这都什么年代了,人类已然进化至此,居然还有人如此弱智?结婚如果不是为了弥补那具肮脏的躯体在某一时刻犯下的罪恶,采取了这般约定俗成的、古老传统认可的方式进而获得了社会首肯、道德的原谅、良心的平抚,那将是一件多么令人称奇的事啊!激进派的崔莺莺和张生死也不会明白奉子成婚是怎么一回事儿的,现代人也不会明白他们怎么会那么蠢,偷情也就算了,如果没有不小心留下一个孽种,干吗非要把自己送进地狱,负什么责任!所谓责任,也就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罢了,迈过了这个坎,舆论不再成为力量,道德不再成为约束,良心不再成为权威的时候,大可推倒重来的。过去?过去只是负累,也只能是负累,别的什么都不是!这个世界,谁都是没有未来的,预算未来有什么意义呢?谁不是得过且过?或许,原本,过去也是期冀着它的未来的,总会在某一个时刻,被拦腰斩断,过去和它的未来被肢解了,过去的未来不存在了,还没有出生就被人流了。过去也不存在了,被埋入地下或沉落海底,反正是不存在了。时间刻意从折断处另起了一行,一切都被重新布置、重新开始,第二天又被刻意折断,就像是一棵生生不息的树,昨天被砍断了,又发出了新的芽脉,今天再被砍断,再生出芽脉……没完没了地长着,没完没了地伐着……只要根须还在,生命力就会源源不断地被生产,虽然日渐衰弱。    
    等待着我的是什么?命运究竟是以错误,还是以错误的幸福为主题呢?其实,只要真的是幸福,错误不错误又有什么关系呢?但是,幸福究竟是什么?上午去领结婚证的时候,在街道办事处门口我就对王昊说,“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他却笑着说,“后悔也来不及了。”然后,长长地、终于解脱似的嘘出一口气,好像婚姻不是桎梏,而是他梦寐以求的!或许,婚姻对他来说,的确是种解脱,对我来说,又何尝不是呢?我也终于可以理所当然地忘记那个人了,而且有了一个绝对充分的、必需的理由。很好!那就把那曾经过往的记忆的残骸连根拔除吧,和那些死去的时间一起,扔到爪哇国。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群氓的历史有什么意义呢?即使人多势众,也是毫无意义的。    
    我是在后悔吗?后悔有用吗?我在想,如果那一晚见到的不是他,如果见到他没有喝酒,如果喝了酒也没发生那样的事儿,如果发生了那样的事儿并没有造成那样的恶果,如果造成了恶果,但及时清理了,我还会嫁给他吗?会吗?现在想这些还有什么用呢?晚了,全都晚了,从一开始就晚了!即使是十年前也晚了!谁让他曾经是我的梦中情人呢?哪怕是年少无知,仅仅是一刹那朦胧的意识,却让他与众不同了!亲近是潜意识的,况且是在那样的境况下:他爱的女人跟别的男人结婚了,那个男人恰巧是他最恨的;我爱的男人不要我了。两个伤心的人碰在一起,不喝酒能干什么呢?那么,错在酒,错不在我,也不在他。错都已经错了,该错的总会错的,或许这就是命吧。让我双手合十,等待不管什么样的命运降临吧,就像站在自己的坟冢面前。    
    


第一部分:割裂的子宫绝好搭档

    1995年5月5日  晴  绝好搭档    
    婚礼如期举行,准时得就像葬礼一样,但是其真诚的程度远逊于葬礼。门大敞着,鱼贯而入、鱼贯而出的人流像嬉戏着那张破旧的渔网的鱼群,渔网上有一个大洞,除非是特别肥硕臃肿的笨鱼挤不过去,没有过不去的。门里面有很多美女,各色美女,一个个长得奇形怪状的,美丽中带着光怪陆离,她们穿着光鲜的、细窄的织物,紧紧地裹住那肥胖的、晃晃悠悠的躯体,时不时还有一两块赘肉耷拉下来,像流淌出来的乳胶似的,挂在那里。惟一值得称道的是那呆滞的眼神,又被厚厚的铅粉和浓重的胭脂遮蔽了,那眼神因此散乱得一片狼藉。弯弯的、上翘的红唇是用低劣的唇膏堆砌出来的,以至于她们根本不敢喝什么东西,一旦碰到什么硬物,相信它们会立刻消失。富丽堂皇、高雅端庄、气势逼人的神态看起来是那么贴切、自然,其实连她们自己也知道,这都是假的,只有她们脱去这身彩衣,去掉那层厚厚的脂粉,那才是她们自己。这只是她们不得已患的一场流行性感冒罢了,她们相信很快都会过去。然后,洗掉那层浮彩,煞白的、病态的肤色才会显露出来,而那虚饰的微笑也被彻底弃置在垃圾堆里。那是深夜,只有深夜,才可能会发生的。    
    我们就站在酒店门口迎来送往。用人造纤维和尼龙网织成的白色婚纱紧裹着胸膛,憋得我喘不过气来,红润的脸色因为气血的倒流应该更加地红润,半死不活的一朵红玫瑰就别在快要炸裂的胸口。王昊穿着蹩脚的燕尾服,气宇轩昂地傻笑,说出来的话跟他的洗脚水一样,又臭又脏,让人想吐。天气温和得像谁的鼻涕,黏糊糊的,但因为有了大红的喜字变得像夕阳西下那样壮观辉煌。代表着人类文明与进步的精英们仪态万方,耳中传来他们慷慨激昂的、欢快的、抚慰人心的说话声,夹杂着此起彼伏的打嗝放屁,混淆在一起,就像是一幕令人捧腹的肥皂剧。当我侧头看王昊的时候,他也正侧脸看着我,谁都没有说话。我们那可怜的疲惫样儿就像是捡了一天垃圾的乞丐,跟那些垃圾一起被堆在那里。我们快要成为废墟上最扎眼的垃圾了,但我们仍旧坚持着、机械地站在大庭广众之下,听着震耳欲聋的喧哗,看着色泽鲜艳的菜肴和秀色可餐的美女,闻着沁人心脾的海藻味儿夹着咸咸淡淡的风,笑眯眯地发愣,嘴巴却不停地寒暄着什么。那个笑得很灿烂的、一头灰白头发的胖司仪不知道是从哪儿请来的,叽里呱啦地说着什么,就像一只总是蜷在壳里的蜗牛,这时候伸着两支肉墩墩的触角想把黏兮兮的肉体从壳里拽出来,拽了一地,壳被谁一脚踩碎了,很无辜地满地找牙。    
    再后来,大家都走了,我们也走了。酒店的地上留下很多呕吐物,还有很多碎骨头和白如雪花的、团成了团的油腻腻、脏兮兮的纸巾,就像我们把身上哪个没用的器官,比如盲肠之类的,割掉了,扔在那里。就这样,我们等它慢慢腐烂。    
    回到四壁都是大红喜字的新家,我一直都在想究竟有谁来参加这个婚礼了,可就是想不起来。然后我就想问问王昊,他是不是记得这些人呢?看来,他也在想这个问题,比我想得使劲儿多了,因为太使劲儿了,耗损掉了大脑的所有能量,所以睡着了。领带紧紧地卡着他的脖子,好像有一口痰被堵在那里,呼噜呼噜地挣扎着,就是出不来。一会儿又发出极尖锐的呐喊,就像一个人在撞门,每撞一下,门就响一下,有时杂乱,有时又极有韵律。    
    卸妆洗去一大盆黑水,就像刚从垃圾堆里钻出来的猫,或者是一个卸了装的花旦。王昊应该叫青衣吧。这场戏终于落下帷幕。    
    另一场戏即将开演。    
    


第一部分:割裂的子宫弥天大谎

    1995年5月20日  雨  弥天大谎    
    王昊居然一脸诚恳地对我说,他曾经喜欢过我!男人撒谎怎么从来不脸红呢?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自从他在十七岁那年夏末被那道紫烟击中之后就再也没有清醒过!难道他忘了?什么时候他又患上失忆症了呢?难道说,因为今天是我的生日,他买了蛋糕,又送了玫瑰花给我,就可以厚颜无耻地、理所当然地撒谎了?在暖意融融的烛光中,在甜腻腻的奶油气氛下,撒谎是被允许的?那热烈的深吻迷乱得带着虚假,他忘了我们从来都不亲吻的吗?他把我当成谁了?他的拥抱带着颤栗,难道仅仅是酒精的作用吗?他的眼睛像海一样幽深,似乎要把人吞进肚子里,而从那深海里突然喷发出一缕小火苗,顷刻之间燎原,就像火山爆发,或者泄漏的石油在海面上不可抑制地燃起。多么令人感动的一幕啊!喃语的唇是那么的性感,吮吸着我的耳朵,“我爱你。”说得是那么肉麻,搞得人浑身麻酥酥的,顷刻我就要瘫软了。这时,我听到他叫“紫烟”,把我的身体都快箍碎了!混蛋!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把我当成谁了吗?    
    我任由他这么抱着,看着他一脸的痴迷,竟有几分怜悯他了。八年抗战都打完了,他怎么还是没有一丁点儿改变呢?难道他不知道爱情都死绝了吗?自从机械革命以来,中国古代圣人所倡导的爱人的精神,以及古希伯莱先知所倡导的信仰的精神,一并从这个时代被剔除掉了。爱情的功利性落到了实处,爱情所倡导的精神遭到了势在必然的致命的打击,再也没有生育能力了!    
    他还是把那些东西搬到新居来了,还以为我不知道呢!一沓她写给他的信,还有那条破手帕。有什么可宝贝的?却像是和氏璧,值得为此献身似的。藏得还挺严密,压在床垫下面。知不知道紫烟是我铁哥们啊!那手帕上的竹,有几片叶子还是我绣上去的呢!那不过是紫烟临时抓差,顺手做了一回生日礼物罢了。至于那些信件,不用看也知道是什么内容,任意打开一封都足以让你再死一次了!简直是个白痴!难道这就是爱情的后遗症吗?    
    按理说,他是我丈夫,他爱别人我应该恨他,但我根本不恨他。那么,也就是说,我还是不爱他。突然间很妒嫉紫烟,能和相爱的男人结婚,还有这么一个痴情的傻瓜暗恋她!冰雪聪颖的紫烟不用人说,什么也都是知道的,由于这个原因她才不来参加我们这个徒有其表的婚礼的吧?如果那天她真的来了,情况会是什么样子呢?王昊会不会临阵脱逃?那可真是有好戏看了!妒嫉归妒嫉,还不至于嫉恨,紫烟本来就是值得妒嫉的女人。除了一笑倾城、再笑倾国的美貌,博古通今的才学之外,那不偏不倚的人品更是绝无仅有的。别人不知道也就罢了,如果我也说不知道就实在说不过去了。不仅仅因为我是她惟一的朋友,还因为我们的确臭味相投,卿卿我我了八年,直到王昊介入为止。唉!紫烟太敏感太谨慎,怕伤害这个,又怕伤害那个,以至于总是疲于躲避是非,但谁的流言蜚语也没她多。太漂亮的女人即使自己不找是非,是非也会源源不断来找她的,躲都没得躲,可怜啊!我想我不是那种重色轻友的人,但为了大家的和平安乐,我也只好顺天应人了。    
    有时候也觉得自己挺没心没肺的,可原先我是有的,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把它们给弄丢了,以后就再也没找回来了。就是这样。没心没肺的人不止我一个,满大街都是,少我一个不少,多我一个也不算多。就这样吧!反正大家都习惯了。    
    王昊已经睡得不省人事了,浓眉、宽额、高鼻梁,像玉雕似的小脸好看地静止在那里。其实,他睡着比醒着幸福,梦里如果有痛,相信也不会伤到他的筋骨,而一睁开眼,残酷的现实就摆在面前了。他认定是“他的紫烟”躺在别的男人怀里。嘿嘿,一时半会儿,或者永远,他都摆脱不了这样的处境了!这不是我的错,也根本怪不到我头上。如果命运是这样安排的,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害他落魄的人不是我,能救赎他的人也不是我,那么,我何罪之有呢?    
    


第一部分:割裂的子宫诈和

    1995年5月27日  晴  诈和    
    王昊的父母退了休,就以打麻将为职业,朝九晚五,极具规律,雷打不动,十几年如一日。老太太过寿也一样。昏黄的灯光下,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开了两桌,小孩子们在一旁看电视、吃瓜子。瓜子皮满地飞,糖纸卷成卷儿,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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