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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却看见一个女佣不声不响跟在后面。翠芝明明没有什么心虚的事,然而也涨红了脸,问
道:“干什么?鬼鬼祟祟的,吓我一跳!”那女佣笑道:“太太叫我来给这位先生雇车子。
”
叔惠笑道:“不用了,我一边走一边叫。”那女佣也没说什么,但是依旧含着微笑一路
跟随着。已经快到花园门口了,翠芝忽道:“王妈,你去看看那只狗拴好没有,不要又像昨
天那样,忽然蹦出来,吓死人的。”那女佣似乎还有些迟疑,笑道:
“拴着在那儿吧?”翠芝不由得火起来了,道:“叫你去看看!”
那女佣见她真生了气,也不敢作声,只好去了。
翠芝也是因为赌这口气,所以硬把那女佣支开了,其实那女佣走后,她也并没有什么话
可说。又走了两步路,她突然站住了,道:“我要回去了。”叔惠笑道:“好,再见再见!
”
他还在那里说着,她倒已经一扭身,就快步走了。叔惠倒站在那里怔了一会。忽然在眼
角里看见一个人影子一闪,原来那女佣并没有真的走开,还掩在树丛里窥探着呢,他觉得又
好气又好笑。由这上面却又想起,那女佣刚才说要给他雇车,他说他自己雇,但是雇到什么
地方去呢?世钧的住址他只记得路名,几号门牌记不清楚了。在南京人生地不熟的,这又是
个晚上,不见得再回到石家来问翠芝,人家已经拿他当个拆白党看待,要是半夜三更再跑来
找他们小姐,简直要给人打出去了。他一方面觉得是一个笑话,同时也真有点着急,那门牌
号码越急倒越想不起来了。幸而翠芝还没有去远,他立刻赶上去叫道:“石小姐!石小姐!
”翠芝觉得很意外,猛然回过身来向他呆望着。叔惠见她脸上竟是泪痕狼藉,也呆住了,一
时竟忘了他要说些什么话。翠芝却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站在暗影里,拿手帕捂着脸擤鼻子
。叔惠见她来不及遮掩的样子,也只有索性装不看见,便微笑道:“看我这人多糊涂,世钧
家门牌是多少号,我倒忘了!”翠芝道:“是王府街四十一号。”叔惠笑道:“哦,四十一
号。真幸亏想起来问你,要不然简直没法回去了,要流落在外头了!”一面笑着,就又向她
道了再会,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回到世钧家里,他们才吃完晚饭没有多少时候,世钧正在和小健玩,他昨天从雨花台
捡了些石子回来,便和小健玩“挝子儿”的游戏,扔起一个,抓起一个,再扔起一个,抓起
两个,把抓起的数目逐次增加,或者倒过来依次递减。他们一个大人,一个孩子,嘻嘻哈哈
地玩得很有兴致,叔惠见了,不禁有一种迷惘之感,他仿佛从黑暗中乍走到灯光下,人有点
呆呆的。世钧问道:“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我母亲说你准是迷了路,找不到家了,骂我不
应该扔下你,自己去看电影。——你上哪儿去了?”叔惠道:“上玄武湖去的。”世钧道:
“跟石翠芝一块儿去的?”叔惠道;“嗳。”世钧顿了一顿,因笑道:“今天真是对不
起你。”又问知他还请石翠芝在外面吃了饭,更觉得抱歉。他虽然抱歉,可是再也没想到,
叔惠今天陪翠芝出去玩这么一趟,又还引起这许多烦恼。
五
今天星期日,是世钧在南京的最后一天。他母亲轻轻地跟他说了一声:“你今天可要去
看看爸爸。”
世钧很不愿意到他父亲小公馆里去。他母亲又何尝愿意他去,但是她觉得他有一年光景
没回家来了,这一次回来,既然亲友们都知道他回来了,如果不到父亲那里去一趟,无论如
何是有点缺礼。世钧也知道,去总得去一趟的,不过他总喜欢拖延到最后一刻。
这一天他拣上午他父亲还没出门的时候,到小公馆里去。
那边的气派比他们这边大得多,用着两个男当差的。来开门的一个仆人是新来的,不认
识他,世钧道:“老爷起来了没有?”
那人有点迟疑地向他打量着,道:“我去看看去。你贵姓?”世钧道:“你就说老公馆
里二少爷来了。”
那人让他到客厅里坐下,自去通报。客厅里全堂红木家具。世钧的父亲是很喜欢附庸风
雅的,高几上,条几上,到处摆着古玩瓷器,使人一举手一投足都怕打碎了值钱的东西。
世钧别的都不注意,桌上有一只托盘,里面散放着几张来客的名片和请帖,世钧倒顺手
拿起来看了一看。有一张粉红色的结婚请帖,请的是“沈啸桐先生夫人”,可见在他父亲来
往的这一个圈子里面,人家都拿他这位姨太太当太太看待了。
啸桐大约还没有起身,世钧独自坐在客厅里等着,早晨的阳光照进来,照在他所坐的沙
发上。沙发上蒙着的白布套子,已经相当旧了,可是倒洗得干干净净的。显然地,这里的主
妇是一个勤俭持家的人物。
她这时候正在小菜场上买了菜回来,背后跟着一个女佣,代她拎着篮子,她自己手里提
着一杆秤,走过客堂门口,向里面张了一张,笑道:“哟,二少爷来了!几时回南京来的?
”
世钧向来不叫她什么的,只向她起了一起身,正着脸色道:
“刚回来没两天。”这姨太太已经是个半老徐娘了,从前虽是风尘中人,现在却打扮得
非常老实,梳着头,穿着件半旧黑毛葛旗袍,脸上也只淡淡地扑了点粉。她如果是一个妖艳
的荡妇,世钧倒又觉得心平气和些,而她是这样的一个典型的家庭主妇,完全把世钧的母亲
的地位取而代之,所以他每次看见她总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她见了他总是满脸敷衍,但是于客气中并不失她的身分。
她回过头去叫道:“李升,怎么不给二少爷倒茶?”李升在外面答道:“在这儿倒呢,
”她又向世钧点点头笑道:“你坐会儿,爸爸就下来了。小三儿,你来叫哥哥。来!”她的
第三个孩子正背着书包下楼来,她招手把他叫过来,道:“叫二哥!”那孩子跟世钧的侄儿
差不多大。世钧笑道:“你几岁了?”姨太太笑道:“二哥问你话呢,说呀!”世钧笑道:
“我记得他有点结巴。”姨太太笑道:“那是他哥哥。他是第三个,上次你看见他,还抱在
手里呢!”世钧道:“小孩子长得真快。”姨太太道:“可不是。”
姨太太随即牵着孩子的手出去了,远远地可以听见她在那里叫喊着:“车夫呢?叫他送
小少爷到学堂去,马上就回来,老爷要坐呢。”她知道他们父子会谈的时间不会长的,也不
会有什么心腹话,但她还是防范得很周到,自己虽然走开了,却把她母亲调遣了来,在堂屋
里坐镇着。这老太太一直跟着女儿过活,她女儿现在虽然彻头彻尾经过改造,成为一个标准
的人家人了,这母亲的虔婆气息依旧非常浓厚。世钧看见她比看见姨太太还要讨厌。她大约
心里也有点数,所以并没有走来和他打招呼。只听见她在堂屋里赶赶咐咐坐下来,和一个小
女孩说:“小四呀,来,外婆教你叠锡箔!喏,这样一折,再这样一折——”纸折的元宝和
锭子投入篮中的赶咐声都听得见,这边客室里的谈话她当然可以听见。她年纪虽大,耳朵大
概还好。
这里的伏兵刚刚布置好,楼梯上一声熟悉的“合罕”!世钧的父亲下楼来了。父亲那一
声咳嗽声虽然听上去很熟悉,父亲本人却有点陌生。沈啸桐背着手踱了进来,世钧站起来叫
了声“爸爸”。啸桐向他点点头道:“你坐。你几时回来的?”
世钧道:“前天回来的。”啸桐道:“这一向谣言很多呀,你在上海可听见什么消息?
”然后便大谈其时局。世钧对于他的见解一点也不佩服,他只是一个旧式商人,他那些议论
都是从别的生意人那里听来的,再不然就是报上看来的一鳞半爪。
啸桐把国家大事一一分析过之后,稍稍沉默了一会。他一直也没朝世钧脸上看过,但是
这时候忽然说道:“你怎么晒得这样黑?”世钧笑道:“大概就是我回来这两天,天天出去
爬山晒的。”啸桐道:“你这次来,是告假回来的?”世钧道:
“没有告假,这一次双十节放假,刚巧连着星期六星期日,有好几天工夫。”啸桐从来
不大问他关于他的职业,因为父子间曾经闹得非常决裂,就为了他的职业问题。所以说到这
里,啸桐便感到一种禁忌似的,马上掉转话锋道:“大舅公死了,你知道不知道?”世钧本
来要说:“我听见妈说的。”临时却改成:
“我听见说的。”
他们亲戚里面有几个仅存的老长辈,啸桐对他们十分敬畏,过年的时候,他到这几家人
家拜年,总是和世钧的母亲一同去的,虽然他们夫妇平时简直不见面,这样俪影双双地一同
出去,当然更是绝对没有的事了。现在这几个长辈一个个都去世了,只剩下这一个大舅公,
现在也死了,从此啸桐再也不会和太太一同出去拜年了。
啸桐说起了大舅公这次中风的经过,说:“真快……”啸桐自己也有很严重的血压高的
毛病,提起大舅公,不免联想到自己身上。他沉默了一会,便道:“从前刘医生替我开的一
张方子,也不知到哪儿去了,赶明儿倒要找出来,去买点来吃吃。”世钧道:“爸爸为什么
不再找刘医生看看呢?”啸桐向来有点讳疾忌医,便推托地道:“这人也不知还在南京不在
。”
世钧道:“在。这次小健出疹子就是他看的。”啸桐道:“哦?
小健出疹子?”世钧心里想,同是住在南京的人,这些事他倒要问我这个从上海来的人
,可见他和家里隔膜的一斑了。
啸桐道:“小健这孩子,老是生病,也不知养得大养不大。
我看见他就想起你哥哥。你哥哥死了倒已经有六年了!”说着,忽然淌下眼泪来。世钧
倒觉得非常愕然。他这次回来,看见母亲有点颠三倒四,他想着母亲是老了,现在父亲又向
他流眼泪,这也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也是因为年老的缘故么?”
哥哥死了已经六年了,刚死那时候,父亲也没有这样涕泪纵横,怎么六年之后的今天,
倒又这样伤感起来了呢?或者是觉得自己老了,哥哥死了使他失掉了一条膀臂,第二个儿子
又不肯和他合作,他这时候想念死者,正是向生者表示一种无可奈何的怀念。
世钧不作声。在这一刹那间,他想起无数的事情,想起他父亲是怎样对待他母亲的,而
母亲的痛苦又使自己的童年罩上一层阴影。他想起这一切,是为了使自己的心硬起来。
姨太太在楼上高声叫道:“张妈,请老爷听电话!”嘴里喊的是张妈,实际上就是直接
地喊老爷。她这样一声喊,倒提醒了世钧,他大可以不必代他父亲难过,他父亲自有一个温
暖的家庭。啸桐站起身来待要上楼去听电话,世钧便道:
“爸爸我走了,我还有点事。”啸桐顿了一顿,道:“好,你走吧。”
世钧跟在父亲后面一同走出去,姨太太的母亲向他笑道:
“二少爷,怎么倒要走了?不在这儿吃饭呀?”啸桐很不耐烦地道:“他还有事。”走
到楼梯口,他转身向世钧点点头,自上楼去了。世钧便走了。
回到家里,他母亲问他:“爸爸跟你说了些什么?”世钧只说:“说起大舅公来,说他
也是血压高的毛病,爸爸自己好像也有点害怕。”沈太太道:“是呀,你爸爸那毛病,就怕
中风。不是我咒他的话,我老是担心你再不回来,恐怕都要看不见他了!”世钧心里想着,
父亲一定也是这样想,所以刚才那样伤感。这一次回南京来,因为有叔惠在一起,母亲一直
没有机会向他淌眼抹泪的。想不到父亲却对他哭了!
他问他母亲:“这一向家用怎么样?”沈太太道:“这一向倒还好,总是按月叫人送来
。不过……你别说我心肠狠,我老这么想着,有一天你爸爸要是死了,可怎么办,他的钱都
捏在那个女人手里。”世钧道:“那……爸爸总会有一个安排的,他总也防着有这样的一天
……”沈太太苦笑道:“可是到那时候,也由不得他做主了。东西都在别人手里。连他这个
人,我们要见一面都难呢!我不见得像秦雪梅吊孝似的跑了去!”
世钧也知道他母亲并不是过虑。亲戚间常常有这种事件发生,老爷死在姨太太那里,太
太这方面要把尸首抬回来,那边不让抬,闹得满天星斗,结果大公馆里只好另外布置一个灵
堂,没有棺材也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