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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桢倒已经把门开了,向他笑道:“来吃饭。”
一张圆桌面,坐得满满的,曼桢坐在世钧斜对面。世钧觉得今天净跟她一桌吃饭,但是
永远有人在一起,而且距隔她越来越远了。他实在有点怨意。
顾太太临时添了一样皮蛋炒鸡蛋,又派孩子去买了些熏鱼酱肉,把这几样菜都拥挤地放
在世钧的一方。顾老太太在旁边还是不时地嘱咐着媳妇:“你搛点酱肉给他。”顾太太笑道
:“我怕他们新派人不喜欢别人搛菜。”
孩子们都一言不发,吃得非常快,呼噜呼噜一会就吃完了,下桌子去了。他们对世钧始
终有些敌意,曼桢看见他们这神气,便想起从前她姊姊的未婚夫张慕瑾到他们家里来,那时
候曼桢自己已有十二三岁,她看见慕瑾也非常讨厌。那一个年纪的小孩好像还是部落时代的
野蛮人的心理,家族观念很强烈,总认为人家是外来的侵略者,跑来抢他们的姊姊,破坏他
们的家庭。
吃完饭,顾太太拿抹布来擦桌子,问曼桢道:“你们还是到那边坐吧。”曼桢向世钧道
:“还是上那边去吧,让他们在这儿念书,这边的灯亮些。”
曼桢先给世钧倒了杯茶来。才坐下,她又把刚才换下的那双丝袜拿起来,把破的地方补
起来。世钧道:“你不累么,回来这么一会儿工夫,倒忙个不停。”曼桢道:“我要是搁在
那儿不做,我妈就给做了。她也够累的,做饭洗衣裳,什么都是她。”世钧道:“从前你们
这儿有个小大姐,现在不用了?”
曼桢道:“你说阿宝么?早已辞掉她了。你看见她那时候,她因为一时找不到事,所以
还在我们这儿帮忙。”
她低着头补袜子,头发全都披到前面来,后面露出一块柔腻的脖子。世钧在房间里踱来
踱去,走过她身边,很想俯下身在她颈项上吻一下。但是他当然没有这样做。他只摸摸她的
头发。曼桢仿佛不觉得似的,依旧低着头补袜子,但是手里拿着针,也不知戳到哪里去了,
一不小心就扎了手。她也没说什么,看看手指上凝着一颗小小的血珠子,她在手帕上擦了擦
。
世钧老是看钟,道:“一会儿你又得出去了。我也该走了吧?”他觉得非常失望。她这
样忙,简直没有机会跟她说话,一直要等到礼拜六,而今天才礼拜一,这一个漫长的星期怎
样度过。曼桢道:“你再坐一会,等我走的时候一块儿走。”世钧忽然醒悟过来了,便道:
“我送你去。你坐什么车子?”曼桢道:“没有多少路,我常常走了去的。”她正把一根线
头送到嘴里去咬断它,齿缝里咬着一根丝线,却向世钧微微一笑。
世钧陡然又生出无穷的希望了。
曼桢立起来照镜子,穿上一件大衣,世钧替她拿着书,便一同走了出去。
走到弄堂里,曼桢又想起她姊姊从前有时候和慕瑾出去散步,也是在晚饭后。曼桢和弄
堂里的小朋友们常常跟在他们后面鼓噪着,钉他们的梢。她姊姊和慕瑾虽然不睬他们,也不
好意思现出不悦的神气,脸上总带着一丝微笑。她现在想起来,觉得自己真是不可饶恕,尤
其是因为她姊姊和慕瑾的一段姻缘后来终于没有成功,他们这种甜蜜的光阴并不久长,真正
没有多少时候。
世钧道:“今天早上我真高兴。”曼桢笑道:“是吗?看你的样子好像一直很不高兴似
的。”世钧笑道:“那是后来。后来我以为我误会了你的意思。”曼桢也没说什么。在半黑
暗中,只听见她噗嗤一笑。世钧直到这时候方才放了心。
他握住她的手。曼桢道:“你的手这样冷。——你不觉得冷么?”世钧道:“还好。不
冷。”曼桢道:“刚才我回来的时候已经有点冷了,现在又冷了些。”他们这一段谈话完全
是夜幕作用。在夜幕下,他握着她的手。两人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马路上的店家大都已经关了门。对过有一个黄色的大月亮,低低地悬在街头,完全像一
盏街灯。今天这月亮特别有人间味。它仿佛是从苍茫的人海中升起来的。
世钧道:“我这人太不会说话了,我要像叔惠那样就好了。”曼桢道:“叔惠这人不坏
,不过有时候我简直恨他,因为他给你一种自卑心理。”世钧笑道:“我承认我这种自卑心
理也是我的一个缺点。我的缺点实在太多了,好处可是一点也没有。”曼桢笑道:“是吗?
”世钧道:“真的。不过我现在又想,也许我总有点好处,不然你为什么——对我好呢?—
—除非是因为我的心还好。”曼桢笑道:“哦,你的心好?”世钧道:“嗯。我想我这人就
像一棵菜一样,一棵菜不是就只一个菜心最好么?曼桢道:“唔。——”然后她忽然笑起来
了。
世钧道:“我临走那天,你到我们那儿来,后来叔惠的母亲说:‘真想不到,世钧这样
一个老实人,倒把叔惠的女朋友给抢了去了。’”曼桢笑道:“哦?以后我再也不好意思上
那儿去了。”世钧笑道:“那我倒懊悔告诉你了。”曼桢道:“她是当着叔惠说的?”世钧
道:“不,她是背地里跟叔惠的父亲在那儿说,刚巧给我听见了。我觉得很可笑。我总想着
恋爱应当是很自然的事,为什么动不动就要像打仗似的。什么抢不抢。我想叔惠是不会跟我
抢的。”曼桢笑道:“你也不会跟他抢的,是不是?”
世钧倒顿了一顿,方才笑道:“我想有些女人也许喜欢人家为她打得头破血流,你跟她
们两样的。”曼桢笑道:“这也不是打架的事。——幸而叔惠不喜欢我,不然你就一声不响
,走得远远的了。我永远也不会知道是怎么回事。”说得世钧无言可对。
刚才走过一个点着灯做夜市的水果摊子,他把她的手放下了,现在便又紧紧地握住她的
手。她却挣脱了手,笑道:
“就要到了,他们窗户里也许看得见的。”世钧道:“那么再往回走两步。”
他们又往回走。世钧道:“我要是知道你要我抢的话,我怎么着也要把你抢过来的。”
曼桢不由得噗哧一笑,道:“有谁跟你抢呢?”世钧道:“反正谁也不要想。”曼桢笑道:
“你这个人——我永远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世钧道:“将来你知道我是真傻,你就
要懊悔了。”曼桢道:“我是不会懊悔的,除非你懊悔。”
世钧想吻她,被她把脸一偏,只吻到她的头发。他觉得她在颤抖着。他说:“你冷么?
”她摇摇头。
她把他的衣袖捋上一些,看他的手表。世钧道:“几点了?”
曼桢隔了一会方才答道:“八点半。”时候已经到了。世钧立刻说道:“你快去吧,我
在这儿等你。”曼桢道:“那怎么行?
你不能一直站在这儿,站一个钟头。”世钧道:“我找一个地方去坐一会。刚才我们好
像走过一个咖啡馆。”曼桢道:“咖啡馆倒是有一个,不过太晚了,你还是回去吧。”世钧
道:
“你就别管了!快进去吧!”他只管催她走,可忘了放掉她的手,所以她走不了两步路
,又被拉回来了。两人都笑起来了。
然后她走了,急急地走去揿铃。她那边一揿铃,世钧不能不跑开了。
道旁的洋梧桐上飘下了一只大叶子,像一只鸟似的,“嚓!”从他头上掠过。落在地下
又是“嚓嚓”两声,顺地溜着。世钧慢慢地走过去,听见一个人在那里喊:“黄包车!黄包
车!”从东头喊到西头,也没有应声,可知这时马路是相当荒凉的。
世钧忽然想起来,她所教的小学生说不定会生病,不能上课了,那么她马上就出来了,
在那里找他。于是他又走回来,在路角上站了一会。
月亮渐渐高了,月光照在地上。远处有一辆黄包车经过,摇曳的车灯吱吱轧轧响着,使
人想起更深夜静的时候,风吹着秋千索的幽冷的声音。
待会儿无论如何要吻她。
世钧又向那边走去,寻找那个小咖啡馆。他回想到曼桢那些矛盾的地方,她本来是一个
很世故的人,有时候却又显得那样天真,有时候又那样羞涩得过分。他想道:“也许只是因
为她——非常喜欢我的缘故么?”他不禁心旌摇摇起来了。
这是他第一次对一个姑娘表示他爱她。他所爱的人刚巧也爱他,这也是第一次。他所爱
的人也爱他,想必也是极普通的事情,但是对于身当其境的人,却好像是千载难逢的巧合。
世钧常常听见人家说起某人某人怎样怎样“闹恋爱”,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别人那些事情
从来不使他联想到他和曼桢。他相信他和曼桢的事情跟别人的都不一样。跟他自己一生中发
生过的一切事情也都不一样。
街道转了个弯,便听见音乐声,提琴奏着东欧色彩的舞曲。顺着音乐声找过去,找到那
小咖啡馆,里面透出红红的灯光。一个黄胡子的老外国人推开玻璃门走了出来,玻璃门荡来
荡去,送出一阵人声和温暖的人气。世钧在门外站着,觉得他在这样的心情下,不可能走到
人丛里去。他太快乐了。太剧烈的快乐与太剧烈的悲哀是有相同之点的——同样地需要远离
人群。他只能够在寒夜的街沿上踟躇着,听听音乐。
今天一早就在公共汽车站上等她。后来到她家里去,她还没回来,又在她房间里等她。
现在倒又在这儿等她了。
从前他跟她说过,在学校里读书的时候,星期六这一天特别高兴,因为期待着星期日的
到来。他没有知道他和她最快乐的一段光阴将在期望中度过,而他们的星期日永远没有天明
。
六
世钧的母亲叫他一到上海就来信,他当夜就写了一封短信,手边没有邮票,预备交给叔
惠在办公室里寄出。第二天早上他特地送到叔惠的办公室里来,借此又可以见曼桢一面。
曼桢还没有来。世钧把那封信从口袋里摸了出来,搁在叔惠面前道:“喏,刚才忘了交
给你了。”然后就靠在写字台上谈天。
曼桢来了,说:“早。”她穿着一件浅粉色的旗袍,袖口压着极窄的一道黑白辫子花边
。她这件衣服世钧好像没看见过。她脸上似笑非笑的,眼睛也不大朝他看,只当房间里没有
他这个人。然而她的快乐是无法遮掩的。满溢出来了的生之喜悦,在她身上化为万种风情。
叔惠一看见她便怔了怔,道:
“曼桢今天怎么这样漂亮?”他原是一句无心的话,曼桢不知道为什么,却顿住了答不
出话来,并且红了脸。世钧在旁边也紧张起来了。幸而曼桢只顿了一顿,便笑道:“听你的
口气,好像我平常总是奇丑。”叔惠笑道:“你可别歪曲我的意思。”
曼桢笑道:“你明明是这个意思。”
他们两人的事情,本来不是什么瞒人的事,更用不着瞒着叔惠,不过世钧一直没有告诉
他。他没有这欲望要和任何人谈论曼桢,因为他觉得别人总是说些隔靴搔痒的话。但是他的
心理是这样地矛盾,他倒又有一点希望人家知道。叔惠跟他们一天到晚在一起,竟能够这样
糊涂,一点也不觉得。如果恋爱是盲目的,似乎旁边的人还更盲目。
他们这爿厂里,人事方面本来相当复杂。就是上回做寿的那个叶先生,一向植党营私,
很有许多痕迹落在众人眼里。
他仗着他是厂长的私人,胆子越来越大,不肯与他同流合污的人,自然被他倾轧得很厉
害。世钧是在楼下工作的,还不很受影响,不像叔惠是在楼上办公室里,而且职位比较高,
责任也比较重。所以叔惠一直想走。刚巧有一个机会,一个朋友介绍他到另外一爿厂里去做
事,这边他立刻辞职了。他临走的时候,世钧替他饯行,也有曼桢。三个人天天在一起吃饭
的这一个时期,将要告一段落了。
他们三个人在一起,有一种特殊的空气,世钧很喜欢坐在一边听叔惠和曼桢你一言我一
语,所说的也不过是一些浮面上的话,但是世钧在旁边听着却深深地感到愉快。那一种快乐
,只有儿童时代的心情是可以比拟的。而实际上,世钧的童年并不怎样快乐,所以人家回想
到童年,他只能够回想到他和叔惠曼桢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
世钧替叔惠饯行,是在一个出名的老正兴馆,后来听见别的同事说:“你们不会点菜,
最出色的两样菜都没有吃到。”
叔惠闹着要再去一趟,曼桢道:“那么这次你请客。”叔惠道:
“怎么要我请?这次轮到你替我饯行了!”两人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