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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玩的。他倒吓了一跳,更加寸步留心起来。走到楼上,看见顾老太太一个人坐在灯下,
面前摊着几张旧报纸,在那里拣米。世钧一看见她,心里便有点不自在。这一向顾老太太因
为觉得他是慕瑾的敌人,她护着自己的侄孙,对世钧的态度就跟从前大不相同了。世钧是有
生以来从来没有被人家这样冷遇过的,他勉强笑着叫了声:“老太太。”她抬起头来笑笑,
嘴里嗡隆了一声作为招呼,依旧拣她的米。世钧道:“曼桢出去了吗?”顾老太太道:“嗳
,她出去了。”世钧道:“她上哪儿去了?”顾老太太道:“我也不大清楚。看戏去了吧?
”世钧这就想起来,刚才在楼下,在慕瑾的房门口经过,里面没有灯。慕瑾也出去了,大概
一块儿看戏去了。
椅子背上搭着一件女式大衣,桌上又搁着一只皮包,好像有客在这里。是曼桢的姊姊吧
?刚才没注意,后门口仿佛停着一辆汽车。
世钧本来马上就要走了,但是听见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他出来也没有带雨衣,走出去还
许叫不到车子。正踌躇着,那玻璃窗没关严,就把两扇窗户哗啦啦吹开了。顾老太太忙去关
窗户,通到隔壁房间的一扇门也给风吹开了,顾太太在那边说话,一句句听得很清楚:“要
不然,她嫁给慕瑾多好哇,你想!那她也用不着这样累了。老太太一直想回家乡去的,老太
太也称心了。我们两家并一家,好在本来是老亲,也不能说我们是靠上去。”另一个女人的
声音不知说了一句什么,大概是叫她轻点声,以后便嘁嘁喳喳,听不见了。
顾老太太插上窗户,回过身来,面不改色地,那神气好像是没听见什么,也不知耳朵有
点聋呢还是假装不听见。世钧向她点了个头,含糊地说了声:“我走了。”不要说下雨,就
是下锥子他也要走了。
然而无论怎样心急如火,走到那漆黑的楼梯上,还是得一步步试探着,把人的心都急碎
了,要想气烘烘地冲下楼去,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世钧在黑暗中想道:“也不怪她母亲势利
——本来吗,慕瑾的事业可以说已经成功了,在社会上也有相当地位了,不像我是刚出来做
事,将来是什么样,一点把握也没有。曼桢呢,她对他是非常佩服的,不过因为她跟我虽然
没有正式订婚,已经有了一种默契,她又不愿意反悔。她和慕瑾有点相见恨晚吧?——好,
反正我决不叫她为难。”
他把心一横,立下这样一个决心。下了楼,楼下那房客的老妈子还在厨房里搓洗抹布,
看见他就说:“雨下得这样大,沈先生你没问他们借把伞?这儿有把破伞,要不要撑了去?
”
倒是这不相干的老妈子,还有这种人情上的温暖,相形之下,世钧心里更觉得一阵凄凉
。他朝她笑了笑,便推开后门,向潇潇夜雨中走去。
楼上,他一走,顾老太太便到隔壁房间里去报告:“走了。——雨下得这样大,曼桢他
们回来要淋得像落汤鸡了。”
老太太一进来,顾太太便不言语了,祖孙三代默然对坐着,只听见雨声潺潺。
顾太太刚才对曼璐诉说,把慕瑾和曼桢的事情一五一十说给她听,一点顾忌也没有,因
为曼璐自己已经嫁了人,而且嫁得这样好,飞黄腾达的,而慕瑾为了她一直没有结婚——叫
自己妹妹去安慰安慰他,岂不好吗?她母亲以为她一定也赞成的。其实她是又惊又气,最气
的就是她母亲那种口吻,就好像是长辈与长辈之间,在那里讨论下一代的婚事。好像她完全
是个局外人,这桩事情完全与她无关,她完全没有妒忌的权利了。她母亲也真是多事,怎么
想起来的,又要替她妹妹和慕瑾撮合,二妹不是已经有了朋友吗,又让慕瑾多一回刺激。她
知道的,慕瑾如果真是爱上了她妹妹,也是因为她的缘故——因为她妹妹有几分像她。他到
现在还在那里追逐着一个影子呀!
她心里非常感动,她要见他一面,劝劝他,劝他不要这样痴心。她对自己说,她没有别
的目的,不过是要见见他,规谏他一番。但是谁知道呢,也许她还是抱着一种非分的希望的
,尤其因为现在鸿才对她这样坏,她的处境这样痛苦。
当着她祖母,也不便说什么,曼璐随即站起身来,说要走了,她母亲送她下楼,走到慕
瑾房门口,曼璐顺手就把电灯捻开了,笑道:“我看看。”那是她从前的卧房,不过家具全
换过了,现在临时布置起来的,疏疏落落放着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房间显得很空
。慕瑾的洗脸毛巾晾在椅背上,慕瑾的帽子搁在桌上,桌上还有他的自来水笔和一把梳子。
换下来的衬衣,她母亲给他洗干净了,叠得齐齐整整的,放在他床上。枕边还有一本书。曼
璐在灯光下呆呆地望着这一切。几年不见,他也变成一个陌生的人了。这房间是她住过好几
年的,也显得这样陌生,她心里恍恍惚惚的,好像做梦一样。
顾太太道:“他后天就要动身了,老太太说我们做两样菜,给他饯行,也不知道他明天
回来不回来。”曼璐道:“他的东西都在这里,明天不回来,后天也要来拿东西的。他来的
时候你打个电话告诉我。我要见见他,有两句话跟他说。”顾太太倒怔了一怔,道:“你想
再见面好吗?待会儿让姑爷知道了,不大好吧?”曼璐道:“我光明正大的,怕什么?”顾
太太道:
“其实当然没有什么,不过让姑爷知道了,他又要找岔子跟你闹了!”曼璐不耐烦地道
:“你放心好了,反正不会带累你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曼璐每次和她母亲说话,尽管双方都是好意,说到后来总要惹得曼璐
发脾气为止。
第二天,慕瑾没有回来。第三天午后,他临上火车,方才回来搬行李。曼璐没等她母亲
打电话给她,一早就来了,午饭也是在娘家吃的。顾太太这一天担足心事,深恐他们这一见
面,便旧情复炽,女儿女婿的感情本来已经有了裂痕,这样一来,说不定就要决裂了。女儿
的脾气向来是这样,不听人劝的,哪里拦得住她。待要跟在她后面。不让她和慕瑾单独会面
,又好像是加以监视,做得太明显了。
慕瑾来了,正在他房里整理行李,一抬头,却看见一个穿着紫色丝绒旗袍的瘦削的妇人
,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进来的,倚在床栏杆上微笑地望着他。慕瑾吃了一惊,然后他忽然发
现,这女人就是曼璐——他又吃了一惊。他简直说不出话来,望着她,一颗心只往下沉。
他终于微笑着向她微微一点头。但是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再也找不出一句话来,脑
子里空得像洗过了一样,两人默默相对,只觉得那似水流年在那里滔滔地流着。
还是曼璐先开口。她说:“你马上就要走了?”慕瑾道:
“就是两点钟的车。”曼璐道:“一定要走了?”慕瑾道:“我已经在这儿住了半个多
月了。”曼璐抱着胳膊,两肘撑在床栏杆上,她低着眼皮,抚摸着自己的手臂,幽幽地道:
“其实你不该上这儿来的。难得到上海来一趟,应当高高兴兴地玩玩。——我真希望你把我
这人忘了。”
她这一席话,慕瑾倒觉得很难置答。她以为他还在那里迷恋着她呢。他也无法辩白。他
顿了一顿,便道:“从前那些话还提它干吗?曼璐,我听见说你得到了很好的归宿,我非常
安慰。”曼璐淡淡地笑了一笑道:“哦,你听见他们说的。他们只看见表面,他们哪儿知道
我心里的滋味。”
慕瑾不敢接口,他怕曼璐再说下去,就要细诉衷情,成为更进一步的深谈了。于是又有
一段较长的沉默。慕瑾极力制止自己,没有看手表。他注意到她的衣服,她今天穿这件紫色
的衣服,不知道是不是偶然的。从前她有件深紫色的绸旗袍,他很喜欢她那件衣裳。冰心有
一部小说里说到一个“紫衣的姊姊”,慕瑾有一个时期写信给她,就称她为“紫衣的姊姊”
。她和他同年,比他大两个月。
曼璐微笑地打量着他道:“你倒还是那样子。你看我变了吧?”慕瑾微笑道:“人总是
要变的,我也变了。我现在脾气也跟从前两样了,也不知是否年纪的关系,想想从前的事,
非常幼稚可笑。”
他把从前的一切都否定了。她所珍惜的一些回忆,他已经羞于承认了。曼璐身上穿着那
件紫色的衣服,顿时觉得芒刺在背。浑身就像火烧似的。她恨不得把那件衣服撕成破布条子
。
也幸而她母亲不迟不早,正在这时候走了进来,拎着一只提篮盒,笑道:“慕瑾你昨天
不回来,姑外婆说给你饯行,做了两样菜,后来你没回来,就给你留着,你带到火车上吃。
”
慕瑾客气了一番。顾太太又笑道:“我叫刘家的老妈子给你雇车去。”慕瑾忙道:“我
自己去雇。”顾太太帮他拎着箱子,他匆匆和曼璐道别,顾太太送他出去,一直送到弄堂口
。
曼璐一个人在房里,眼泪便像抛沙似的落了下来。这房间跟她前天来的时候并没有什么
两样,他用过的毛巾依旧晾在椅背上,不过桌上少了他的帽子。昨天晚上她在灯下看到这一
切,那种温暖而亲切的心情,现在想起来,却已经恍如隔世了。
他枕边那本书还在那里,掀到某一页。她昨天没注意到,桌上还有好几本小说,原来都
是她妹妹的书,她认识的,还有那只台灯,也是她妹妹的东西。——二妹对慕瑾倒真体贴,
借小说书给他看,还要拿一只台灯来,好让他躺在床上舒舒服服地看,那一份殷勤,可想而
知。她母亲还不是也鼓励她,故意支使她送茶送水,一天到晚借故跑到他房里来,像个二房
东的女儿似的,老在他面前转来转去,卖弄风情。只因为她是一个年青的女孩子,她无论怎
样卖弄风情,人家也还是以为她是天真无邪,以为她的动机是纯洁的。曼璐真恨她,恨她恨
入骨髓。她年纪这样轻,她是有前途的,不像曼璐的一生已经完了,所剩下的只有她从前和
慕瑾的一些事迹,虽然凄楚,可是很有回味的。但是给她妹妹这样一来,这一点回忆已经给
糟蹋掉了,变成一堆刺心的东西,碰都不能碰,一想起来就觉得刺心。
连这一点如梦的回忆都不能给她留下。为什么这样残酷呢?曼桢自己另外有爱人的。听
母亲说,那人已经在旁边吃醋了。也许曼桢的目的就是要他吃醋。不为什么,就为了要她的
男朋友吃醋。
曼璐想道:“我没有待错她呀,她这样恩将仇报。不想想从前,我都是为了谁,出卖了
我的青春。要不是为了他们,我早和慕瑾结婚了。我真傻。真傻。”
她唯有痛哭。
顾太太回来的时候,看见她伏在桌上,哭得两只肩膀一耸一耸的。顾太太悄然站在她身
边,半晌方道:“你看,我劝你你不信,见了面有什么好处,不是徒然伤心吗!”
太阳光黄黄地晒在地板上,屋子里刚走掉一个赶火车的人,总显得有些零乱。有两张包
东西的旧报纸抛在地下,顾太太一一拾了起来,又道:“别难过了。还是这样好!刚才你不
知道,我真担心,我想你刚巧这一向心里不痛快,老是跟姑爷怄气,不要一看见慕瑾,心里
就活动起来。还好,你倒还明白!”
曼璐也不答理。只听见她那一阵一阵,摧毁了肺肝的啜泣。
九
世钧在那个风雨之夕下了决心,再也不到曼桢家里去了。
但是这一类的决心,是没有多大价值的。究竟他所受的刺激,不过是由于她母亲的几句
话,与她本人无关。就算她本人也有异志了,凭他们俩过去这点交情,也不能就此算了,至
少得见上一面,把话说明白了。
世钧想是想通了,不知道为什么,却又延挨了一天。其实多挨上一天,不过使他多失眠
一夜罢了。次日,他在办公时间跑到总办事处去找曼桢。自从叔惠走了,另调一个人到曼桢
的办公室里,说话也不大方便,世钧也不大来了,免得惹人注目。这一天,他也只简单地和
她说:“今天晚上出去吃饭好么,就在离杨家不远那个咖啡馆里,吃了饭你上他们那儿教书
也挺方便的。”曼桢道:“我今天不去教书,他们两个孩子要去吃喜酒,昨儿就跟我说好了
。”世钧道:“你不去教书顶好了,我们可以多谈一会。换一个地方吃饭也行。”曼桢笑道
:“还是上我家吃饭吧,你好久没来了。”世钧顿了一顿,道:“谁说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