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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4卷-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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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很长的路,还过桥。天已经黑了,满眼零乱的灯光。霖生住在虹口一个陋巷里,家里
就是他们夫妇俩带着几个孩子,住着一间亭子间。

  霖生一到家,把曼桢安顿好了,就又匆匆出去了,到她家里去送信。她同时又托他打一
个电话到许家去,打听一个沈世钧先生在不在上海,如果在的话,就说有个姓顾的找他,请
他到这里来一趟。

  霖生走了,曼桢躺在他们床上,床倒很大,里床还睡着一个周岁的孩子。灰泥剥落的墙
壁上糊着各种画报,代替花纸,有名媛的照片,水旱灾情的照片,连环图画和结婚照,有五
彩的,有黑白的,有咖啡色的,像舞台上的百衲衣一样的鲜艳。紧挨着床就是一张小长桌,
一切的日用品都摆在桌上,热水瓶、油瓶、镜子、杯盘碗盏,挤得叫人插不下手去。屋顶上
挂下一只电灯泡,在灯光的照射下,曼桢望着这热闹的小房间,她来到这里真像做梦一样,
身边还是躺着一个小孩,不过不是她自己的孩子了。

  蔡家四个小孩,最大的一个是个六七岁的女孩子,霖生临走的时候丢了些钱给她,叫她
去买些炝饼来作为晚饭。灶披间好婆看见了曼桢,问他这新来的女客是谁,他说是他女人的
小姊妹,但是这事情实在显得奇怪,使人有点疑心他是趁女人在医院里生产,把女朋友带到
家里来了。

  那小女孩买了炝饼回来,和弟妹们分着吃,又递了一大块给曼桢,搁在桌沿上。曼桢便
叫她把桌上一只镜子递给她,拿着镜子照了照,自己简直都不认识了,两只颧骨撑得高高的
,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连嘴唇都是白的,眼睛大而无神。

  她向镜子里呆望了许久,自己用手扒梳着头发,偏是越急越梳不通。她心里十分着急,
想着世钧万一要是在上海的话,也许马上就要来了。

  其实世钧这两天倒是刚巧在上海,不过他这次来是住在他舅舅家里,他正是为着筹备着
结婚的事,来请叔惠作伴郎,此外还有许多东西要买。他找叔惠,是到杨树浦的宿舍里去的
,并没到叔惠家里去,所以许家并不知道他来了。霖生打电话去问,许太太就告诉他说沈先
生不在上海。

  霖生按照曼桢给他的住址,又找到曼桢家里去,已经换了一家人家住在那里了,门口还
挂着招牌,开了一爿跳舞学校。霖生去问看弄堂的,那人说顾家早已搬走了,还是去年年底
搬的。霖生回来告诉曼桢,曼桢听了,倒也不觉得怎样诧异。这没有别的,一定是曼璐的釜
底抽薪之计。可见她母亲是完全在姊姊的掌握中,这时候即使找到母亲也没用,或者反而要
惹出许多麻烦。但是现在她怎么办呢,不但举目无亲,而且身无分文。霖生留她住在这里,
他自己当晚就住到他姊姊家去了。曼桢觉得非常不过意。她不知道穷人在危难中互相照顾是
不算什么的,他们永远生活在风雨飘摇中,所以对于遭难的人特别能够同情,而他们的同情
心也不像有钱的人一样地为种种顾忌所钳制着。这是她来后慢慢地才感觉到的,当时她只是
私自庆幸,刚巧被她碰见霖生和金芳这一对特别义气的夫妻。

  那天晚上,她向他们最大的那个女孩子借了一支铅笔,要了一张纸,想写一封简单的信
给世钧,叫他赶紧来一趟。眼见得就可以看见他了,她倒反而觉得渺茫起来,对他这人感觉
到不确定了。她记起他性格中的保守的一面。他即使对她完全谅解,还能够像从前一样的爱
她么?如果他是不顾一切地爱她的,那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根本就不会争吵,争吵的原
因也是因为他对家庭太妥协了。他的婚事,如果当初他家里就不能通过,现在当然更谈不到
了——要是被他们知道她在外面生过一个孩子。

  她执笔在手,心里倒觉得茫然。结果她写了一封很简短的信,就说她自从分别后,一病
至今,希望他见信能够尽早地到上海来一趟,她把现在的地址告诉了他,此外并没有别的话
,署名也只有一个“桢”字。她也是想着,世钧从前虽然说过,他的信是没有人拆的,但是
万一倒给别人看见了。

  她寄的是快信,信到了南京,世钧还在上海没有回来。他母亲虽然不识字,从前曼桢常
常写信来的,有一个时期世钧住在他父亲的小公馆里,他的信还是他母亲亲手带去转交给他
的,她也看得出是个女子的笔迹,后来见到曼桢,就猜着是她,再也没有别人。现在隔了有
大半年光景没有信来,忽然又来了这样一封信,沈太太见了,很是忐忑不安,心里想世钧这
里已经有了日子,就快结婚了,不要因为这一封信,又要变卦起来。她略一踌躇,便把信拆
了,拿去叫大少奶奶念给她听。大少奶奶读了一遍,因道:“我看这神气,好像这女人已经
跟他断了,这时候又假装生病,叫他赶紧去看她。”沈太太点头不语。两人商量了一会,都
说“这封信不给他看见”。当场就擦了根洋火把它烧了。

  曼桢自从寄出这封信,就每天计算着日子。虽然他们从前有过一些芥蒂,她相信他接到
信一定会马上赶来,这一点她倒是非常确定。她算着他不出三四天就可以赶到了,然而一等
等了一个多星期,从早盼到晚,不但人不来,连一封回信都没有。她心里想着,难道他已经
从别处听到她遭遇到的事情,所以不愿意再跟她见面了?他果然是这样薄情寡义,当初真是
白认识了一场。她躺在床上,虽然闭着眼睛,那眼泪只管流出来,枕头上冰冷的湿了一大片
,有时候她把枕头翻一个身再枕着,有时候翻过来那一面也是哭湿了的。

  她想来想去,除非是他根本没收到那封信,被他家里人截留下来了。如果是那样的话,
那就是再写了去也没有用,照样还是被截留下来。只好还是耐心养病,等身体复原了,自己
到南京去找他。但是这手边一个钱没有,实在急人。住在蔡家,白吃人家的不算,还把仅有
的一间房间占住了,害得霖生有家归不得,真是于心不安。她想起她办公处还有半个月薪水
没拿,拿了来也可以救急,就写了一张便条,托霖生送了去,厂里派了一个人跟他一块回来
,把款子当面交给她。

  她听见那人说,他们已经另外用了一个打字员了。

  她拿到钱,就把三层楼上空着的一个亭子间租下来,搬到楼上去住,霖生又替她买了两
张铺板和两件必需的家具,茶水饭食仍旧由他供应。曼桢把她剩下的一些钱交给他,作为伙
食费,他一定不肯收,说等她将来找到了事再慢慢地还他们好了。这时候金芳也已经从医院
里回来了,在家里养息着,曼桢一定逼着她要她收下这笔钱,金芳便自作主张,叫霖生去剪
了几尺线呢,配上里子,交给弄口的裁缝店,替曼桢做了一件夹袍子,不然她连一件衣服也
没有。多下的钱金芳仍旧还了她,叫她留着零花,曼桢拗不过她,也只好拿着。

  金芳出院的时候告诉她说,那天曼璐买了栗子粉蛋糕回来,发现曼桢已经失踪了,倒也
没有怎样追究,只是当天就把孩子接了回去。曼桢猜着他们一定是心虚,所以也不敢声张,
只要能保全孩子就算了。

  曼桢究竟本底子身体好,年纪轻的人也恢复得快,不久就健康起来了。她马上去找叔惠
,想托他替她找事,同时也想着,碰得巧的话,也说不定可以看见世钧,如果他在上海的话
。她拣了个星期六的傍晚到许家去,因为那时候叔惠在家的机会比较多些。从后门走进去,
正碰见叔惠的母亲在厨房里操作,曼桢叫了声伯母,许太太笑道:“咦,顾小姐,好久不看
见了。”曼桢笑道:“叔惠在家吧?”许太太笑道:“在家在家。真巧了,他刚从南京回来
。”曼桢哦了一声,心里想叔惠又到南京去玩过了,总是世钧约他去的。她走到三层楼上,
房间里的人大约是听见她的皮鞋声,就有一个不相识的少女迎了出来,带着询问的神气向她
望着。曼桢倒疑心是走错人家了,便笑道:“许叔惠先生在家吗?”她这一问,叔惠便从里
面出来了,笑道:“咦,是你!请进来,请进来。这是我妹妹。”曼桢这才想起来,就是世
钧曾经替她补习算术的那个女孩子。那女孩子和她含笑点头,曼桢倒又觉得惘然。

  到房间里坐下了,叔惠笑道:“我正在那儿想着要找你呢,你倒就来了。”说到这里,
他妹妹送了杯茶进来,他便顿住了没有说下去。曼桢看他那样子,心里就有些疑惑,想着他
许是听见世钧和她闹决裂的事,要给他们讲和。也许就是世钧托他的。当下她接过茶来喝了
一口,便搭讪着和叔惠的妹妹说话。他妹妹大概正在一个怕羞的年龄,含笑在旁边站了一会
,就又出去了。叔惠见她走了,便去关上了门,他靠在门上低声笑道:“我告诉你一桩事情
。别的朋友面前我都不说了,告诉你不要紧——我预备到解放区去。”曼桢不由得吃了一惊
,半晌方才轻声道:“现在好走么?”叔惠道:“我想总有办法。”曼桢望着他微笑道:“
还是你行!”叔惠笑道:“你先别夸奖,也许我结果还是吃不了苦跑回来。”曼桢想起从前
天天在一起的时候,他那些疙瘩脾气,又那样爱漂亮,她不禁微笑了。但是她说:“我相信
你不会的。”

  她又问他父母可知道他去,叔惠道:“我母亲我预备暂时瞒着她,我叫我父亲等我走了
之后再告诉她。现在我就跟她说是到北方去做事。其实这也是实话,我到那边去也是一样做
事,不过工作得更有意义一点就是了。”曼桢点了点头,却叹了口气,道:“我真是羡慕你
。”叔惠便道:“嗳,其实你也可以去呀。”曼桢这时候却是想到了世钧,如果能够和他一
同去的话,那就可以把她的过去永远丢在后面,不必顾虑到他家庭方面的问题——这也并不
是逃避,她本来是无愧于心的,她不过是怕他为难罢了。她只管呆呆地想着,叔惠见她不作
声,他也知道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她一向家累很重,大概是走不开,他也就没往下说了。

  曼桢见他老没提起世钧,心里觉得很奇怪。不然她早就会问起了,也不知怎么的,越是
心里有点害怕,越是不敢动问。她端起茶杯来喝茶,因搭讪着四面看了看,笑道:“这屋子
怎么改了样子了?”叔惠笑道:“现在是我妹妹住在这儿了。”

  曼桢笑道:“怪不得呢,我说怎么收拾得这样齐齐整整的——从前给你们两人堆得乱七
八糟的!”她所说的“你们两人”,当然是指世钧和叔惠。她以为这样说着,叔惠一定会提
起世钧的,可是他并没有接这个茬。曼桢便又问起他什么时候动身,叔惠道:“后天一早走
。”曼桢笑道:“可惜我早没能来找你,本来我还希望托你给我找事呢。”叔惠道:“怎么
,你不是有事么?你不在那儿了?”曼桢道:“我生了一场大病,他们等不及,另外用了人
了。”叔惠道:“怪不得,我说你怎么瘦了呢!”他问她生的什么病,她随口说是伤寒。

  说了半天话,叔惠始终也没提起世钧。曼桢终于含笑问道:“你新近到南京去过的?”
叔惠笑道:“咦,你怎么知道?”

  曼桢笑道:“我刚才听伯母说的。”话说到这里,叔惠仍旧没有提起世钧,他擦了一根
洋火点香烟,把火柴向窗外一掷,便站在那里,面向着窗外,深深地呼了一口烟。曼桢实在
忍不住了,便也走过去,手扶着窗台站在他旁边,带笑问道:“你到南京去看见世钧没有?
”叔惠笑道:“就是他找我去的呀。他结婚了,就是前天。”曼桢两只手揿在窗台上,只觉
得那窗台一阵阵波动着,自己也不明白,那坚固的木头怎么会变成像波浪似的,捏都捏不牢


  叔惠见她仿佛怔住了,便又笑道:“我还以为你一定知道呢。”曼桢笑道:“我不知道
呀。”她的嘴唇忽然变得非常干燥,这样一笑,上嘴唇竟粘在牙仁上,下不来了。幸而叔惠
也避免朝她看,只向窗外望去,道:“他跟石小姐结婚了。你也看见过她的吧?”曼桢道:
“哦,就是上次我们到南京去看见的那个石小姐?”叔惠道:“嗳。”他对于这桩事情仿佛
不愿意多说似的,曼桢当然想着他是因为他晓得她和世钧的关系,她却不知道他自己也是满
怀抑郁,因为翠芝的缘故。

  曼桢再坐了一会,便道:“你后天就要动身了,这两天一定忙得很吧?不搅糊你了。”
她站起来告辞,叔惠留她在那里吃饭,又要陪她出去吃,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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