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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没看见过?”“是新做的。”世钧笑道:“你今天打扮得真漂亮。”翠芝听到这话似乎
非常快乐。同时她心里又有一点内疚!临走的时候她问他:“你今天一个人在家里不闷得慌
吗?”世钧道:“我睡一觉也许就好了。”翠芝又道:
“你想吃什么,我叫他们给你预备。”世钧道:“我不饿。”
她走了。淡淡的阳光照到这零乱而又安静的房间里,今天是星期日,小孩都在家,二贝
在楼底下咿咿呀呀唱着解放歌曲。世钧昨天一夜没睡好,他渐渐蒙胧睡去,一觉醒来,已经
日色西斜了。他觉得口渴,叫李妈倒茶来。大贝听见他醒了,便走进房来问他要钱去看电影
。二贝闹着也要去,大贝却不肯带她去,说她又要看又要害怕,看到最紧张的地方又要人家
带她去撒溺。世钧左说右说,他总算是勉强答应了。大贝今天十二岁,他平常在家里话非常
少,而且轻易不开笑脸的。世钧想道:“一个人十二岁的时候,不知道脑子里究竟想些什么
?”虽然他自己也不是没有经过那个时期,但是就他的记忆所及,仿佛他那时候已经很懂事
了,和眼前这个蛮头蛮脑的孩子没有丝毫相似之点。
两个小孩去看电影去了,家里更加静悄悄起来。李妈忽然报说大少奶奶来了。现在小健
在上海进大学,大少奶奶不放心他一个人在这里,所以也搬到上海来住了。但是她因为和翠
芝不睦,跟世钧这边也很少来往。自从小健那回上这儿来被狗咬了,大少奶奶非常生气,后
来一直好久也没来过。
世钧听见说他嫂嫂来了,他本来睡了一觉之后,人已经好多了,这就坐起身来,穿好了
衣服,下楼来见她。他猜想她的来意,或者是为了小健。小健这孩子,听说很不长进,在学
校里功课一塌糊涂,成天在外头游荡,当然这也要怪大少奶奶过于溺爱不明,造成他这种性
格。前一向他还到世钧这里来借钱的,打扮得像个阿飞。借钱的事情他母亲大概是不知道,
现在也许被她发觉了,她今天来,也说不定就是还钱来的。但是世钧并没有猜着。大少奶奶
是因为今天有人请客,在一个馆子里吃饭,刚巧碰见了翠芝——人家请客,是在楼上房间里
,翠芝和叔惠是在楼下的火车座里,大少奶奶就是从他们面前走过,看见翠芝好像在那儿擦
眼泪。大少奶奶是认识叔惠的,叔惠却不认识她了,因为隔了这些年,而且大少奶奶现在完
全换了一种老太太的打扮。叔惠不认识,翠芝看见她也视若无睹,大概全神都搁在叔惠身上
。大少奶奶当时就也没跟他们招呼,径自上楼赴宴。席散后再下楼来,他们已经不在那里了
。大少奶奶回去,越想越觉得不对,因此当天就到世钧这里来察看动静。她觉得这事情关系
重大,不能因为翠芝是她娘家的表妹便代为隐瞒,所以她自以为是抱着一种大义灭亲的心理
,而并不是幸灾乐祸。
见了世钧,她便笑道:“翠芝呢?”世钧笑道:“她出去了。”
大少奶奶笑道:“怎么丢你一个人在家呀?”世钧告诉她他有点不舒服,泻肚子,所以
没出去。两人互相问候,又谈起小健,世钧听她的口气,仿佛对小健在外面荒唐的行径并不
知情,他觉得他应该告诉她,要不然,说起来他也有不是,怎么背地里借钱给小健,倒好像
是鼓励他挥霍。但是跟她说这个话倒很不容易措词,一个说得不好,就像是向她讨债似的。
而且大少奶奶向来护短,她口中的小健永远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好青年,别人要是想说他
不好,这话简直说不出口。大少奶奶见世钧几次吞吞吐吐,又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就越发
想着他是有什么难以出口的隐痛,她是翠芝娘家的人,他一定是要在娘家人面前数说她的罪
状。大少奶奶便道:“你可是有什么话要说,你尽管告诉我不要紧。”世钧笑道:“不是,
也没什么——”他还没往下说,大少奶奶便接上去说道:“是为翠芝是吧?翠芝也是不好,
太不顾你的面子了,跟一个男人在外头吃饭,淌眼抹泪的——要不然我也不多这个嘴了,翠
芝那样子实在是不对,给我看见不要紧,给别人看见算什么呢?”世钧倒一时摸不着头脑,
半晌方道:“你是说今天哪?她今天是陪叔惠出去的。”大少奶奶淡淡地道:“是的,我认
识,从前不是常到南京来,住在我们家的?他可不认识我了。”世钧道:“是呀,他刚到上
海来,本来我们约好了一块出去玩的,因为我忽然病了,所以只好翠芝陪着他去。”大少奶
奶道:
“出去玩不要紧哪,冲着人家淌眼泪,算哪一出?”世钧道:
“那一定是你看错了,嫂嫂,不会有这事。叔惠是我最好的朋友。翠芝虽然有时脾气倔
一点,可是——不会有这样的事的!”
他说到这里,不由得笑了起来。大少奶奶道:“那顶好了!只要你相信她就是了!”
世钧见她颇有点气愤愤的样子,他本来还想告诉她关于小健在外面胡闹的事情,现在倒
不能告诉她了——她才说了翠芝的坏话,他就说小健的坏话,倒成了一种反击,她听见了岂
不更是气上加气。所以他也就不提了,另外找出些话来和她闲谈。但是大少奶奶始终怒气未
消,没坐一会就走了。她走后,世钧倒慨叹了一番,心里想像她这样“唯恐天下不乱”的人
,实在是心理不大正常,她也是因为青年守寡,是一个旧礼教下的牺牲者,说起来也是很可
悲的。
大贝二贝看电影回来了,就闹着要吃晚饭。世钧想着翠芝和叔惠也就要回来了,就说等
他们回来一块吃。等来等去,等得两个孩子怨声载道。世钧叫他们先吃,自己仍旧等着,因
为他觉得叔惠这次来,刚巧碰得不巧,昨天他又有应酬,今天又病了,一直也没机会畅谈一
下。他尽在这里等着,却没想到叔惠和翠芝已经在外面吃过晚饭了。是翠芝一定要拖他去的
,翠芝今天一直带着一种执着的感伤的气息,使叔惠非常感到不安,所以他吃过晚饭就坚持
着说要回家去看看,没有跟她一块回来。他觉得他以后还是不要去住世钧那里,而且也不应
当来往得太密切。
这一天晚上翠芝一个人回来,世钧问道:“叔惠呢?”翠芝道:“他回家去了,说他跟
他们老太太说好的。”世钧很是失望。翠芝听见说他一直等着他们,到现在没吃晚饭,他今
天一天也没吃什么东西,这时候好了,倒是觉得非常饿,翠芝心里也觉得很对不起他,忙叫
佣人快点开饭。张罗着他吃过了饭,她又劝他:“你还是去躺下吧。”世钧道:“我好了呀
,明天可以照常出去了。”翠芝道:“那你明天要起早,更该多休息休息了。”世钧道:“
我今天睡了一天了,老躺着也闷得慌。”但她还是催他上楼去躺着,又给他泡了杯茶,亲自
送上楼来,而且特别体贴入微,因为他说闷得慌,就从亭子间里拿了本书来给他看。
她端着一杯茶走进房来,便把那本书向他床上一抛。这一抛,书里夹着的一张信笺便飘
落在地下。世钧一眼看见了,就连忙趿着拖鞋下床来拾取,但是翠芝一转身,已经弯腰替他
拾了起来。她拿在手里,不经意地看了看。世钧道:“你拿来给我——没什么可看的。”说
着,便伸手来夺。翠芝却不肯撒手了,她拿着那封信看着,面上渐渐现出了诧异的神色,笑
道:“哟!还是封情书哪!这是怎么回事?是谁写给你的?”世钧道:“这还是好些年前的
事——”翠芝一面看着,就一个字一个字念了出来:“‘世钧,现在是夜里,家里的人都睡
了,静极了,只听见弟弟他们买来的蟋蟀的鸣声。这两天天气已经冷了起来了,你这次走得
那样匆忙,冬天的衣服一定没带去吧?我想你对这些事情向来马马虎虎,冷了也不会想加衣
裳的。我也不知怎么,一天到晚就惦记着这些——’”她读到这里,不由得格格地笑了起来
。她又捏着喉咙,尖声尖气地学着那种流行的“话剧腔”往下念:“‘真是讨厌的事——随
便看见什么,或是听见别人说一句什么话,完全不相干的,我脑子里会马上转几个弯,立刻
就想到你。’”她又向世钧笑道:
“嗳呀,看不出你倒还有这么大的本事,叫人家这样着迷呀!”
说着,又往下念:“‘昨天我到叔惠家里去了一趟,我也知道叔惠不会在家的,我就是
想去看看他的父亲母亲,因为你一直跟他们住在一起的,我很希望他们会讲起你。’”她读
到这里,便“哦”了一声,向世钧道:“我知道,就是你们那个女同事,穿着件破羊皮大衣
到南京来的。”她又打着“话剧腔”
娇声娇气地念道“‘世钧!我要你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永远等着你的,不管是
在什么时候,不管你是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样一个人。’——嗳呀,她还在那
里等着你吗?”
世钧实在忍不住了,他动手来跟她抢那封信,粗声道:
“你给我!”翠芝偏不给他。两人竟挣扎起来,世钧是气极了,也许用力过猛,翠芝突
然叫了声“嗳哟”。便掣回手去,气烘烘地红着脸说道:“好,你拿去拿去!谁要看你这种
肉麻的信!”
一面说着,便挺着胸脯子走出去了。
世钧把那皱成一团的信纸一把抓在手里,团得更紧些,一塞塞在口袋里。他到现在还气
得打战。跟翠芝结了婚这些年,从来没跟她发过脾气,今天这还是第一次。刚才他差一点没
打她。
他把衣服穿穿好,就走下楼来。翠芝在楼下坐在沙发上用一种大白珠子编织皮包。她看
见他往外走,便淡淡地道:
“咦,你这时候还出去?上哪儿去?”听她那声音,可以知道她已经不预备再吵下去了
。但是世钧还是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走出大门,门前的街道黑沉沉的,穿过两条马路,电灯霓虹灯方才渐渐繁多起来,世钧
走进一爿药房去打电话,他不知道曼桢的地址,只晓得一个电话号码。打过去,是一个男人
来听电话,听见说找顾小姐,便道:“你等一等呵。”等了很久很久。世钧猜想着一定是曼
桢家里没有电话,借用隔壁的电话,这地方闹哄哄的,或者也是一爿店家,又听见小孩的哭
声。他忽然想起自己家里那两个小孩,刚才那种不顾一切的决心就又起了动摇。而且……半
辈子都已经过去了。
电话里面可以听见那边的汽车喇叭声,朦胧的远远的两声:“啵啵”听上去有一种如梦
之感。
他懊悔打这个电话。想要挂断了,但是忽然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那边说起话来。所说的
却是:“喂,去喊去了,你等一等啊!”他想叫他们不要喊去——当然也来不及了。他悄然
地把电话挂上了。只好叫曼桢白跑一趟吧。
他从药房里出来,在街上走着。大概因为今天躺了一天,人有点虚飘飘的,走多了路就
觉得非常疲倦,但是一时也不想回家。刚才不该让曼桢白走那一趟路,现在他来赔还她吧。
刚才他出来的时候,家里那个李妈刚巧在楼梯脚下拌狗饭,看见他戴着帽子走下来,好
像要出去似的,本来就觉得很奇怪,因为他病了一天,这时候刚好一点,怎么这样晚了还要
出去。后来又听见翠芝跟他说话,他理也不理,这更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李妈心里却有点明
白,一定是为了大少奶奶今天到这儿来说的那些话——李妈全听见了。李妈虽然做起事来有
点老迈龙钟,听壁脚的本领却不输于任何人。大少奶奶说少奶奶跟许先生要好,少爷虽然表
示不相信,还替少奶奶辩护,他也许是爱面子,当时只好这样,所以等客人走了,少奶奶回
来了,就另外找岔子跟她怄气,这种事情也是有的。李妈忍不住,就去探翠芝的口气,翠芝
果然什么都不知道,就只晓得大少奶奶今天来过的。李妈就把大少奶奶和世钧的全部对话都
告诉了她。
世钧回来的时候,翠芝已经上床了,坐在床上织珠子皮包。她的脸色很冷淡,而且带着
一种戒备的神气。他倒很想跟她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尽可能消除他们中间的隔膜。
刚才她抛在床上的那本书还在那里,他随手捡起来,放到桌上去,一面就缓缓地说道:
“你不要在这儿胡思乱想的。
我们中间并没有什么第三者。而且已经是这么些年前的事了。”翠芝马上很敌意问道:
“你说什么?什么第三者?你是什么意思?”世钧沉默了一会,方道:“我是说那封信。”
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