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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她在行为上并没有真的怎样,恐怕在心里是背叛了他一千遍。想想实在对不起他,就是
平常两口子过日子,也有许多事情都是她的过错,她很想要他知道她现在明白过来了,但是
这时候要是对他表示忏悔,不是好像自己心虚,倒反而证实了人家说她的坏话。所以心里转
来转去半天,这话始终也没说出口来。
她忽然很强硬地说道:“你要到东北去我也要跟你一块儿去。”世钧很注意地向她看了
一眼,微笑道:“本来是希望你能够一块儿去的。”翠芝道:“反正你不要想丢掉我!”世
钧笑道:“你今天怎么了?也有点神经病!”他伸过手去在她手背上轻轻地拍拍,抚慰地,
同时也带着点倦怠的意味。经他这一安慰,翠芝也不知道怎么的,倒落下两点眼泪来了。世
钧笑道:“咦?——等会给大贝看见了难为情吧?”翠芝别过头去,抬起一只手来揩眼睛,
一方面却嗤嗤地笑起来了。
世钧也笑了。他心里想着,翠芝要是能够把她那脾气改了,那是再好也没有的事了,就
怕她不过是一时的冲动,就像人家每年年头岁尾下的那些决心一样,不一定能持久的。是否
能持久,那还是要看她以后是不是能够把思想搞通了,真能够刻苦耐劳,在这社会上做一个
有用的人。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同样的情形,同是在旧社会里糊里糊涂做了半辈子的人,
掼不下的包袱不知有多少,这回到东北去要是去得成,对于他正是一个严重的考验。在这一
点上,他和她是有一种类似兄妹的感觉了。他微笑着牵着她的手,轻轻摇撼了一下。
他想,这是他们感情上的再出发。
十八
这是在沈阳了。这一天晚上有一个晚会,专为欢迎这次到东北来的工作人员,由当地的
文工团演出余兴节目。世钧心里想着,曼桢看见了一定要想起她那个荣宝了。曼桢今天没有
来,因为有点感冒,在宿舍里休息着。
台上刚演完了“喜报”,掌声四起,坐在世钧和翠芝中间的二贝,拍手拍得太用劲了,
在椅子上一颠一颠的,衣兜里的一只苹果也滚到地下去了。翠芝俯身去拾,她已经改了装,
穿上了列宁服,头发也剪短了。这一低头就露出一大截子脖子,白脖子上覆着漆黑整齐的头
发。其实同是剪发,电烫的头发不过稍微长些,但是对于一个时髦人,剪掉这么两三寸长一
段蜷曲的发梢简直就跟削发修行一样,是一个心理上的严重的关口,很难渡过的。翠芝也是
因为现在的眼光有点改变了,看见曼桢的头发剪短了,看着并不觉得不顺眼,才毅然地剪去
了。世钧本来有点担心她跟曼桢在一起不会怎样融融洽洽,他在动身以前曾经请曼桢到他们
家里吃过一次饭,让她和翠芝见见面,那时候翠芝的态度还是很有保留的。但是后来大家一
同上路,在旅行中最能够看出一个人的性格了,她渐渐地也就对曼桢多了一层认识,还没到
沈阳,两人已经感情很好了。
翠芝从口袋里掏出手绢子来,把那只苹果擦得亮晶晶的递给二贝,那是东北著名的红玉
苹果,翠芝便和世钧说:“这苹果真好,带两个回去给曼桢吃。”这样说着的时候,坐在他
们前面的一个人便有点吃惊似的回过头来看了一看。世钧看那人十分眼熟,但是这时候大家
都穿着制服,在那灯光下,帽檐的阴影一直罩到眉心,一时倒也认不出来是谁了。难道是慕
瑾么?究竟有一二十年没见面了,在开口招呼之前不免有片刻的犹豫。
慕瑾是好像听见一个女人说话间提起曼桢的名字,他以为他一定是听错了,因为脑子里
常常想起这个名字,听见两个声音相近的字,就以为是说曼桢,因此他只是惘然地回过头来
,不经意地看了一眼,看见翠芝,他并不认识她,就又别过头去了。世钧却向前凑了一凑,
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拍,笑道:“慕瑾兄!你几时来的?”慕瑾一回头看见是他,倒怔住了,
笑道:“咦,你也在这儿!真想不到。”世钧很热烈地和他握手。慕瑾其实对世钧的印象并
不怎么太好,总觉得他过去是有亏负曼桢的地方,但是现在一来是他乡遇故知,而且大家同
是革命的大家庭里的一员,所以也觉得十分亲切。
世钧道:“我上次听见人说,你在六安遇到那些不幸的事情——”慕瑾微微叹了口气,
道:“咳,提起来简直是——”
他仿佛也不愿意细说了。刚才世钧初看见他的时候还不觉得什么,在这一刹那间,他脸
上那些忧伤憔悴的暗影全现出来了。世钧默然望着他。慕瑾伏在椅背上愣了一会,忽然说道
:
“所以我从前那种想法是不对的。我是对政治从来不感兴趣的,我总想着政治这样东西
范围太大了,也太渺茫了,理想不一定能实行,实行起来也不见得能合理想。我宁可就我本
人力量所及,眼睛看得到的地方,做一点自己认为有益的事,做到一点是一点。但是在那种
恶势力底下,这是行不通的,哪怕你把希望放到最低限度,也还是行不通。”他越说越兴奋
,又道:“所以还是那句话:‘政治决定一切。你不管政治,政治要找上你。’——我结果
是弄得家破人亡!”说到这里,他脸上却现出一些淡淡的笑容。
世钧问道:“那么这几年你一直在哪儿?”慕瑾道:“后来我就离开六安了,把我那个
小女孩送到她外婆那儿去,他们那时候在重庆。我也是因为受了那次的打击,对于工作觉得
非常灰心,就东漂西荡的,一直到今天解放了,我觉得实在没有理由不振作起来了,因为现
在招考医务人员到东北来,所以我也参加了。”
谈得久了,世钧老往前凑着,觉着有点不得劲,便道:
“嗳,你坐到后边来,谈话方便些。”随即向大贝悄悄地说了声:“大贝,你坐到前边
去。”大贝便跑到前排去,和慕瑾换了一个座位。慕瑾在世钧旁边坐了下来,世钧望着他笑
道:
“曼桢也来了呀。”慕瑾惊异地微笑道:“哦?——她一个人来的呀?她——我在六安
的时候听见说她结婚了。”他觉得祝鸿才那样的人决不会同她一起到东北来的。世钧道:“
她现在已经离婚了,里面曲折很多,等她自己告诉你吧。”慕瑾听他这样说,倒又呆了一呆
。她已经离婚了——她终于和世钧结合了吗?于是就又微笑着问道:“你跟她——”说到这
里,又觉得还是不便问,就又把下半句改为:“——一起来的?”世钧知道他一定是误会了
,便道:“呃,一起来的。——呃,我都忘了介绍,这是我的爱人。”翠芝现在对于爱人这
名词已经相当习惯了,当下就向慕瑾含笑点头。慕瑾自是心头一松。他总算是十分沉得住气
的,但是在刚才的一番话里,几分钟内他脸上的颜色倒变了好几回。要是不留神也许看不出
来,世钧看得很清楚。
慕瑾别过身去四面张望着,笑道:“咦,曼桢呢?今天也来了吗?”世钧笑道:“她没
能来,大概她路上受了点感冒,有点发热,在宿舍里躺着呢。——嗳,你等会去看看她吧,
正用得着你这个医生。”慕瑾笑道:“我待会就去看她。”
最后的一个节目“光荣灯”已经上场了,大家静默下来看戏,世钧却一时定不下心来,
他有点万感交集。慕瑾显然是仍旧爱着曼桢的。他真替曼桢觉得高兴,因为她对慕瑾一直有
很深的友情,而且他知道,从前要不是因为他,他们的感情一定会发展下去的。
他心里想着,应当怎样去促成他们的事情。台上的“光荣灯”正演到热闹的地方,锣鼓
喧天。世钧偶尔别过头去一看,他旁边的一个座位却是空的。慕瑾等不及剧终,已经走了。
世钧惘然地微笑了。他是全心全意地为他们祝福。
一九五一年
怨 女
一
上海那时候睡得早,尤其是城里,还没有装电灯。夏夜八点钟左右,黄昏刚澄淀下来,
天上反而亮了,碧蓝的天,下面房子墨黑,是沉淀物,人声嗡嗡也跟着低了下去。
小店都上了排门,石子路下只有他一个人踉踉跄跄走着,逍遥自在,从街这边穿到那边
,哼着京戏,时而夹着个“梯格隆地咚”,代表胡琴。天热,把辫子盘在头顶上,短衫一路
敞开到底,裸露着胸脯,带着把芭蕉扇,刮喇刮喇在衣衫下面扇着背脊。走过一家店家,板
门上留着个方洞没关上,天气太热,需要通风,洞里只看见一把芭蕉扇在黄色的灯光中摇来
摇去。看着头晕,紧靠着墙走,在黑暗中忽然有一条长而凉的东西在他背上游下去,他直跳
起来。第二次跳得更高,想把它抖掉,又扭过去拿扇子掸。他终于明白过来,是辫子滑落下
来。
“操那!”
用芭蕉扇大声拍打着屁股,踱着方步唱了起来,掩饰他的窘态。
“孤王酒醉桃花宫,韩素梅生来好貌容。”
一句话提醒了自己,他转过身来四面看了看,往回走过几家门面,拣中一家,砰砰砰拍
门。
“大姑娘!大姑娘!”
“谁?”楼上有个男人发声喊。
“大姑娘!买麻油,大姑娘!”
叫了好几声没人应。
“关门了,明天来。”这次是个女孩子,不耐烦地。
他退后几步往上看,楼窗口没有人。劣质玻璃四角黄浊,映着灯光,一排窗户似乎凸出
来作半球形,使那黯旧的木屋显得玲珑剔透,像玩具一样。
“大姑娘!老主顾了,大姑娘!”
嘭嘭嘭尽着打门。楼上半天没有声音,但是从门缝里可以看见里面渐渐亮起来,有人拿
着灯走进店堂。门洞上的木板咔啦塔一声推了上去,一股子刺鼻的刨花味夹着汗酸味,她露
了露脸又缩回去,灯光从下颏底下往上照着,更托出两片薄薄的红嘴唇的式样。离得这样近
,又是在黑暗中突然现了一现,没有真实感,但是那张脸他太熟悉了,短短的脸配着长颈项
与削肩,前刘海剪成人字式、黑鸦鸦连着鬓角披下来,眼梢往上扫,油灯照着,像个金面具
,眉心竖着个棱形的紫红痕。她大概也知道这一点红多么俏皮,一夏天都很少看见她没有揪
痧。
“这么晚还买什么油?快点,瓶拿来。”她伸出手来,被他一把抓住了。
“拉拉手。大姑娘,拉拉手。”
“死人!”她尖叫起来。“杀千刀!”
他吃吃笑着,满足地喃喃地自言自语,“麻油西施。”
她一只手扭来扭去,乌藤镶银手镯在门洞口上磕着。他想把镯子里掖着的一条手帕扯下
来,镯子太紧,抽不出来,被她往后一掣,把他的手也带了进去,还握着她的手不放。
“可怜可怜我吧,大姑娘。我想死你了,大姑娘。”
“死人,你放不放手?”她顿着脚,把油灯凑到他手上。锡碟子上结了层煤烟的黑壳子
,架在白木灯台上,他手一缩,差点被他打翻了。
“嗳哟,嗳哟,大姑娘你怎么心这么狠?”
“闹什么呀?”她哥哥在楼上喊。
“这死人拉牢我的手。死人你当我什么人?死人你张开眼睛看看!烂浮尸,路倒尸。”
她嫂子从窗户里伸出头来。“是谁?——走了。”
“是我拿灯烫了他一下,才跑了。”
“是谁?”
“还有谁?那死人木匠。今天倒霉,碰见鬼了。猪猡,瘪三,自己不撒泡尿照照。”
“好了,好了,”她哥哥说,“算了,大家邻居。”
“大家邻居,好意思的?半夜三更找上门来。下趟有脸再来,看我不拿门闩打他。今天
便宜了他,瘪三,死人眼睛不生。”
她骂得高兴,从他的娘操到祖宗八代,几条街上都听得见。她哥哥终于说:“好了好了
,还要哇啦哇啦,还怕人家不晓得?又不是什么有脸的事。”
“你要脸?”她马上掉过来向楼上叫喊。“你要脸?你们背后鬼头鬼脑的事当人不知道
?怎么怪人家看不起我。”
“还要哇啦哇啦。怎么年纪轻轻的女孩子不怕难为情?”炳发已经把声音低了下来,银
娣反而把喉咙提高了一个调门,一提起他们这回吵闹的事马上气往上涌:
“你怕难为情?你晓得怕难为情?还说我哇啦哇啦,不是我闹,你连自己妹妹都要卖。
爷娘的脸都给你丢尽了,还说我不要脸。我都冤枉死了在这里——我要是知道,会给他们相
了去?”
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