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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4卷-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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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又疑心,难道是听见什么人说她?是为了她那天晚上骂那木匠,还是为那回相亲的事?

  “太阳都在你这边,”她外婆说。是不是拿他们的店和对过药店比?倒像是她也看见了
小刘,也不理他?

  “不晓得你哥哥什么时候回来,”老太婆坐定下来说,“我有话跟他们说。”她大模大
样添上了一句。她除了借钱难得有别的事来找他们,所以非常得意,到底忍不住要告诉银娣


  “小刘先生的娘昨天到我们那里来。小刘先生人真好,不声不响的,脾气又好。”

  银娣马上明白了。

  她继续自言自语,“他这行生意不错,店里人缘又好,都说她寡妇母亲福气,总算这儿
子给她养着了。虽然他们家道不算好,一口饭总有得吃的。家里人又少,姐姐已经出嫁了,
妹妹也就快了。他娘好说话。”

  银娣只顾做鞋,把针在头发上擦了擦。

  “姑娘,我们就你一个外孙女儿,住得近多么好。你不要怕难为情,可怜你没有母亲,
跟外婆说也是一样的,告诉外婆不要紧。”

  “告诉外婆什么?”

  “你跟外婆不用怕难为情。”

  “外婆今天怎么了?不知道你说些什么。”

  老太婆呷呷地笑了,也就没往下说,她显然是愿意的。

  算命的兜了个圈子又回来了,远远听见三弦琮响,她在喜悦中若有所失。她不必再想
知道未来,她的命运已经注定了。

  她要跟他母亲住在乡下种菜,她倒没想到这一点。他一年只能回来几天。浇粪的黄泥地
,刨松了像粪一样累累的,直伸展到天边。住在个黄泥墙的茅屋里,伺候一个老妇人,一年
到头只见季候变化,太阳影子移动,一天天时间过去,而时间这东西一心一意,就光想把她
也变成个老妇人。

  小刘不像是会钻营的人,他要是做一辈子伙计,她成了她哥嫂的穷亲戚,和外婆一样。
人家一定说她嫁得不好,她长得再丑些也不过如此。终身大事,一经决定再也无法挽回,尤
其是女孩子,尤其是美丽的女孩子。越美丽,到了这时候越悲哀,不但她自己,就连旁边看
着的人,往往都有种说不出来的惋惜。漂亮的女孩子不论出身高低,总是前途不可限量,或
者应当说不可测,她本身具有命运的神秘性。一结了婚,就死了个皇后,或是死了个名妓,
谁也不知道是哪个。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外婆再问炳发什么时候回来,她回说:“他们不回来吃晚饭
。”老夫妇不能等那么久,只好回去了,明天再来。

  他们刚走没多少时候,炳发夫妇带着孩子们回来了,听见说他们来过,很不高兴。炳发
老婆说他们没多少日子前头刚来要过钱。吃一顿饭的工夫,她不住地批评他们过日子怎样没
算计,又禁不起骗,还要顾两个不成器的儿子。

  银娣没说什么。她心事很重。刘家这门亲事他们要是不答应怎么样?这不是闹的事。一
定要嫁,与不肯又不同,给她嫂嫂讲出去,又不是好话。

  晚饭后有人打门,一个女人哑着喉咙叫炳发嫂,听上去像那个吴家里。她又来干什么?
偏偏刚赶着这时候,刘家的事恐怕更难了。听炳发老婆下楼去开门招呼,声音微带窘意,也
是为了那回给姚家说媒的事。吴家婶婶倒哇啦哇啦,一上楼就问:“你们姑娘呢?已经睡了
?我做媒出了名了,我一到姑娘们就躲起来。”

  她满脸雀斑,连手臂上都是,也不知可是寿斑。看不出她多大年纪,黑黑胖胖,矮矮的
,老是鼓着眼睛,一本正经的神气,很少笑容。蓝夏布衫汗湿了粘在身上,作波浪型,好一
身横肉。走到灯光底下,炳发老婆看见她戴着金耳环金簪子,髻上还插着一朵小红绒花。

  “到哪儿去吃喜酒的?”

  “到姚家去的,给他们老太太拜寿。”

  “我们今天也出去的,刚回来。”炳发老婆说。

  “吃了老太太的寿酒马上跑到你这儿来,这是你的事,不然这大热天,我还真不干。”

  “嗳,今天真热,到这时候一点风都没有。”

  吴家婶婶把芭蕉扇在空中往下一揿,不许再打岔。“今天也真巧,刚巧我在那儿的时候
他们少爷少奶奶来给老太太拜寿,老太太看见他们都一对对的,就只有二爷一个人未了单。

  后来老太太就说,应当给二爷娶房媳妇,不然过年过节,家里有事的时候不好看,单只
二房没有人。只要姑娘好,家境差些不要紧。我就说:先提的那个柴家姑娘正合适。老太太
骂:老吴,你碰了一次钉子还不够,还要去碰钉子?天下的女孩子都死光了?难道非要他们
家的?”

  炳发夫妇只好微笑。

  她用扇子柄搔了搔颈项背后。“我拼着老脸不要了,我说老太太,这就看出这位姑娘有
志气,不管怎样了不起的人家,她不肯做小。孔夫子说的,娶妻娶德,娶妾娶色。这不是说
人家长得不好,老太太自己的人亲眼看过的,不用我夸口。老太太笑,说孔夫子几时说过这
话,不过你这话倒也有点道理。”

  她看他们夫妇俩还是笑着不开口,她把芭蕉扇向衣领背后一插,头一伸,凑近些,把声
音低了一低:“我向来有一句说一句。不怕你们生气的话,老太太说店家开在内地不要紧,
在本地太近,亲戚面上不好意思。我说嘿咦!老太太你不知道他们本地人,这些城里老生意
人家,差不多的外地人他们还不肯给——是不是?”

  “要是过去做大,那是再好也没有,”炳发老婆的口气还有点迟疑。

  “不怪你们不放心,你们是不知道,你们去打听打听,他们姚家还怕娶不到姨奶奶,还
要拿话骗人?本来也是为了老太太有那句话,二房没有人,娶这姨奶奶是要当家的,所以又
要出身好,又要会写会算,相貌又要好,所以难了,要不然也不会耽搁这些时,也是你们姑
娘福气。你等着看,三茶六礼,红灯花轿,少一样你拉着老吴打她嘴巴。真的运气来了连城
墙都挡不住。也不知道你们祖上积了什么德,这样的亲事打灯笼都找不到。”

  炳发咳嗽了一声打扫喉咙。“我们当然,还有什么话说。

  不过我妹妹要先问她一声,她也有这么大了——”

  “哥哥嫂嫂到底跟父母不同,”他老婆说。

  “这是一辈子的事,还是问她自己。”

  “你问她,你们姑娘又不傻。他们家的两个少奶奶,大奶奶是马中堂家的小姐,三奶奶
是吴宫保的女儿,都是美人似的,一个赛一个。所以老太太说这回娶少奶奶也要特别漂亮,
不能亏待了二爷。他们二爷才比你们姑娘大三岁。他眼睛不方便,不过人家都说兄弟几个是
他最好。学问又好,又和气又斯文,像女孩子一样。等你们姑娘过去了,要是我说的有一样
不对,是他们北边人说的,叫我站着死我不敢坐着死。”

  大家都笑了。她说明天来讨回话。她走了,炳发老婆和他嘁嘁促促商议了一会,独自到
隔壁房里去,银娣背对着门坐着做鞋。

  “姑娘,吴家婶婶说的你都听见了。”她在床上坐下来,又告诉了她一遍。“姑娘你说
怎么样?”问了几遍没有动静,胆子大起来,把她的针线一把抢了过去。“姑娘,说话呀!


  她低着头撕芭蕉扇上的筋纹。

  “你说。说呀!”

  迸了半天,她猛然一扭身,辫子甩出去老远,背对着她嫂子坐着。“讨厌!”

  “好了,姑娘开了金口了。”炳发老婆笑着站起来万福。

  “恭喜姑娘。”

  她走了。这房间仿佛变了,灯光红红的。银娣坐着撕扇子上的筋纹。她嫁的人永远不会
看见她。她这样想着,已经一个人死了大半个,身上僵冷,一张脸塌下去失了形,珠子滚到
了黑暗的角落里。她见到的瞎子都是算命的。有的眼睛非常可怕。媒人的话怎么能相信,但
是她一方面警诫自己,已经看见了他,像个戏台上的小生,肘弯支在桌上闭着眼睛睡觉,漂
亮的脸搽得红红白白。她以后一生一世都在台上过,脚底下都是电灯,一举一动都有音乐伴
奏。又像灯笼上画的美人,红袖映着灯光成为淡橙色。

  她想起小刘。都是他自己不好,早为什么不托人做媒?他就是这样。他这样的人不会有
多大出息的。也甚至于是听见人家说她,也有点相信,下不了决心。有这样巧的事,刚赶着
今天跟姚家一齐来。也是命中注定的。

  邻居婴儿的哭声,咳嗽吐痰声,踏扁了鞋跟当作拖鞋,在地板上擦来擦去,擦掉那口痰
,这些夜间熟悉的声浪都已经退得很远,听上去已经渺茫了,如同隔世。没有钱的苦处她受
够了。无论什么小事都使人为难,记恨。自从她母亲死后她就尝到这种滋味,父亲死的时候
她还小,也还没娶嫂子。可惜母亲不在了,没看到这一天。

  她翻来覆去,草席子整夜沙沙作响,床板格格响着。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一会又
被黎明的粪车吵醒。远远地拖拉着大车来了,木轮辚辚在石子路上碾过,清冷的声音,听得
出天亮的时候的凉气,上下一色都是潮湿新鲜的灰色。时而有个案子发声喊,叫醒大家出来
倒马桶,是个野蛮的吠声,有音无字,在朦胧中听着特别震耳。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
,所以也忘了怎么说话。虽然满目荒凉,什么都是他的,大喊一声,也有一种狂喜。

  她嫂子起来了,她姑娘家不能摸黑出门去。在楼梯口拎了马桶下去,小脚一搠一搠,在
楼梯板上落脚那样重,一声声隔得很久,也很均匀,咚——咚——像打桩一样。跟着是撬开
一扇排门的声音。在这些使人安心的日常的声音里,她又睡着了。





                                        三


  三朝回门那天,店里上了排门,贴出一张红纸,“家有喜事,休业一天。”店堂里摆上
供祖先的桌子,墙上挂着旧货摊上买来的画像,炳发拣了长得富态些的男女,补服的品级较
低的。这也不算太过于,现在差不多过得去的人家都捐官。椅帔桌围是租来的,瓷器与香炉
蜡台都是办喜事现买的,但是这钱花得心安理得。

  亲戚已经都到齐了,吴家婶婶忽然来送信,说今天不回门,二爷不大舒服,老太太不让
他出来,他向来身体单弱。炳发夫妇猜着这是避免给柴家祖宗磕头,当然客人们也都是这样
想,一方面表示关切,也不便多问,话又回到新娘子身上,从小就看得出她为人,又聪明又
大方,待人又好,是个有福气的人。吴家婶婶本来今天不肯来,说当着二爷和新二奶奶,没
有她的坐处,现在没关系了,炳发夫妇忍着口气,拉着她留吃饭。菜是馆子里叫来的,冷盆
已经摆在祭桌上许多时候,给祖宗与苍蝇享受。开饭另外摆上圆桌面,吴家婶婶一吃完就推
有事,匆匆走了,不让柴家有机会对她抱怨。

  大家都还坐着说话,街上孩子们喊了起来,“看新娘子,看新娘子呕!”

  “不是我们家的?”

  一担担方糕已经挑到门口,一叠叠装在朱漆描金高柜子里,上面没有盖,露出一片刺眼
的深粉红色糕面。柴家忙着放炮仗,撤台面,腾地方,打发挑夫,总算赶上轿子到门放鞭炮
。两辆绿呢大轿,现在不大看见轿子了,这是特为雇的,男女仆坐着人力车跟着,下了车黑
压压围上来。男佣把新郎抱了出来,背在背上背进去,一个在旁边替他扶看帽子,瓜皮帽镶
着红玉帽正,怕掉下地去。炳发这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妹妹嫁的人,前鸡胸后驼背,张着嘴,
像有气喘病,要不然也还五官端正,苍白的长长的脸,不过人缩成一团,一张脸显得太大。
眼睛倒也看不大出,眯缝着一双吊梢眼,时而眨巴眨巴向上瞄着,可以瞥见两眼空空,有点
像洋人奇异的浅色眼睛。他先怔住了,看见姚家仆人驱逐闲人,他连忙帮着赶,赔笑张开手
臂拦着。

  “对不起,对不起,大家让开点,今天只有自己家里人。”

  大家也微笑,仍旧挨挨挤挤踮着脚望,这一会工夫已经围上许多人。新娘子跟在后面,
两个喜娘搀着,戴着珍珠头面,前面也是人字式,正罩住前刘海。头上像长了一层白珊瑚壳
,在阳光中白烁烁的,累累的珠花珠凤掩映下,垂着眼睛,浓抹胭脂的眼皮与腮颊红成一片
,穿着天青对襟褂子,大红百褶裙,每一褶夹着根裙带,吊着个小金铃铛。在爆竹声中也听
不见铃声,拜祖先又放了一通炮仗。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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