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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着天青对襟褂子,大红百褶裙,每一褶夹着根裙带,吊着个小金铃铛。在爆竹声中也听
不见铃声,拜祖先又放了一通炮仗。两个喜娘搀着新娘子,两个男佣人搬弄着新郎,红毡上
简直挤不下。
柴家雇来帮忙的人早已关上那扇门板,门口的人还围着不散,女人抱着孩子站着。有两
个半大的男孩子叽咕着,“什么稀奇,不给人看。要不要到城隍庙去,三个铜板看一看。”
“三个铜板看一看,三个铜板看一看!”孩子们拍着手跳着唱,小的也跟着起哄。佣人
去撵,一窝蜂跑了又回来,远远的在街角跳跳蹦蹦唱着。
里面另摆桌子,一对新人坐在上首,新郎坐不直,直塌下去,相形之下,新娘子在旁边
高坐堂皇,像一尊神像,上身特别长。店堂里黑洞洞的,只有他们背后祭桌上的烛火。两个
喜娘一身黑,都是小个子,三十来岁,叽哩喳啦应酬女家的亲戚,只听见她们俩说话。炳发
老婆捧上茶来,茶碗盖上有只青果。“姑爷姑奶奶吃青果茶,亲亲热热。”
两个喜娘轮流敬糖果。“新郎官新娘子吃蜜枣,甜甜蜜蜜。”吃“欢喜团,团团圆圆。
”“新娘子吃枣子桂圆,早生贵子。”
坐了一会,炳发老婆低声附耳说:“姑奶奶可要上楼去歇歇?”
银娣站起来,跟着她上楼去,看见她自己房里东西都搬空了,只剩一张床,帐子也拆了
下来,只铺着一张破席子。桌子椅子都拿到楼下去了,因为今天人多,不够用。她像是死了
,做了鬼回来。
“姑奶奶到我房里去,这里没地方坐。”
但是她仍旧进去坐在床上。炳发老婆在她旁边坐下来。她哭了起来。
“姑奶奶不要难过。姑爷虽然身体不好,又不靠他出去挣饭吃,他们那样的人家还愁什
么?姑爷样样事靠你照应他,更比平常夫妻不同。姑奶奶向来最要强的,别人眼红你还来不
及,你不要傻。”
银娣别过身去。
“姑奶奶不要难过,明年你生个儿子,照他们这样的人家,将来还了得?你享福的日子
在后头呢。”
银娣脸上的胭脂把湿手帕都染红了。
“姑奶奶不要难过了,脸上又要补粉。我去打个手巾把子。”
正说着,楼下忽然一阵喧哗,似乎是外面来的,吓了她一跳,连忙到窗口去看,是那班
轿夫在门口嚷成一片。
“舅老爷高升点!舅老爷高升点!”
有人噔噔噔跑上楼来,是她大儿子。“爸爸说再拿点钱来,”他轻声说,站在门口等着。
“晓得了。我马上下去。”她也等着,等他下去了才到她房里去开箱子。
她走了,银娣才站起来,躲在窗户一边张看。门口人围得更多了。灰色的石子路上斑斑
点点,都是爆竹的粉红纸屑。
一只梯子倚在隔壁墙上,有一个梯级上搭着一件柳条布短衫,挽了个结。是那木匠的梯
子,她认识他的衣服。他一定是刚下工回来,刚赶上看热闹。小刘也在,他的脸从人堆里跳
出来,马上别人都成了一片模糊。他跟另一个伙计站在对过门口,都背剪着手朝这边望着,
也像大家一样,带着点微笑。所有这些一对对亮晶晶的黑眼睛都是苍蝇叮在个伤口上。她不
是不知道这一关难过,但是似乎非挺过去不可。先听见说不回门,还气得要死。办喜事已经
冷冷清清的。聘礼不过六金六银,据她哥哥说是北边规矩。本地讲究贵重的首饰,还有给一
百两金子的,银子论千。没吃过猪肉,也看见过猪跑,就当他们这样没见过世面,没个比较
。她哥哥嫂嫂当然是拣好的说,讲起来是他们家少爷身体不好,所以没有铺张,大概也算是
体谅女家。替他们代办嫁妆,先送到他们店里,再送到男家,她看着似乎没什么好。等过了
门,嫁妆摆在新房里,男家亲戚来看,都像是不好说什么,连佣人脸上的神气都看得出。再
没有三朝回门,这还是娶亲?还是讨小?以后在他家怎样做人?
她来到他家没跟新郎说过话。今天早上确实知道不回门,才开口跟他说他家里这样看不
起她。
“你坐到这边来。”他那高兴的神气她看着就有气。“我听不见。”
“眼睛瞎,耳朵也聋?”
他沉下脸来,恢复平时那副冷漠的嘴脸,倒比较不可恶。
两人半天不说话,她又坐到床上去。坐在他旁边,牵着钮扣上掖着的一条狗牙边湖色大
手帕,抹抹嘴唇,斜瞟了他一眼,把手帕一甩,掸了掸他的脸。“生气了?”
“谁生气?气什么?”他的手找到她的膝盖,慢慢地往上爬。
“不要闹。嗳——!上床夫妻,下床君子。嗳——!再闹真不理你了。你今天不跟我回
去给我爹妈磕头,你不是他们的女婿,以后正好不睬你,你当我做不到?”
“又不是我说不去。”
但是她知道他怕出去,人杂的地方更怕。“那你不会想办法跟老太太说?”
“从来没听说过,才做了两天新郎就帮着新娘子说话,不怕难为情?”
“你还怕难为情?都不要脸!”她把他猛力一推,赶紧扣上钮扣,探头望着帐子外面,
怕有人进来。
他神气僵硬起来,脸像一张团皱的硬纸。她自己也觉得说话太重了,又加上一句,“男
人都是这样”,又把他一推。
他马上软化了。“你别着急,”他过了一会才说。“我知道,这都是你的孝心。”
归在孝心上,好让他名正言顺地屈服。于是他们落到这陷阱里,过了阴阳交界的地方,
回到活人的世界来,比她记得的人世间仿佛小得多,也破烂得多,但是仍旧是唯一的真实的
世界。她认识的人都在这里——闹轰轰的都在她窗户底下,在日常下午的阳光里。她恨不得
浇桶滚水下去,统统烫死他们。
楼下闹得更厉害了。新的一批红封想必已经分派了出去,轿夫们马上表示不满。
“舅老爷高升点!”
“好了好了,你们这些人,心平点,”姚家的男佣七嘴八舌镇压着,更嚷成一片。“舅
老爷对你们客气,你们心还不足?”
“好了好了,舅老爷给面子,你们索性上头上脸的。看我们回去不告诉。”
“舅老爷高升点!舅老爷高升点!”
四
老夏妈的阔袖子空垂在两边。她把手臂缩到大棉袄里当胸抱着,这是她冬天取暖的一个
办法。在暗黄的电灯泡下,大厨房像地窖子一样冷。高处有一只小窗户,安着铁条,窗外黎
明的天色是蟹壳青。后院子里一只公鸡的啼声响得刺耳,沙嗄的长鸣是一支破竹竿,抖呵呵
的竖到天上去。
厨子去买菜了。“二把刀”与另一个打杂的在后院子里拖着脚步,在水龙头底下漱口,
淘米,打呵欠,吐痰咳嗽,每一个清晨的声音都使老夏颤栗一下,也不无一种快感。
她在姚家许多年,这房派到那房,没人要,因为爱吃大蒜,后来又几乎完全秃了,脑后
坠着个洋钱大的假发,也只有一块洋钱厚薄。亮晶晶的头顶上抹上些烟煤,也是写意画,不
是写实。现在她在二奶奶房里,新二奶奶和别的少奶奶一样有四个老妈子,两个丫头,所以
添上她凑足数目。
一个女孩子穿着粉红斜纹布棉袄,枣红绸棉裤,揉着眼睛走进来,辫子睡得毛毛的。“
夏奶奶早。”她伸手摸摸白泥灶上的黑壳大水壶,水还没热。她看见手指染黑了,做了个鬼
脸,想在老夏头上擦手。
“小鬼,你干什么?”老夏一边躲着,叫了起来。
“让我替你抹上。”
“腊梅,别闹!”
腊梅看看手指比以前更黑了。“原来你已经打扮好了,”她咕哝着,在墙上一只钉上挂
着的厨子的蓝布围裙上擦手。“不怪你下来得这么早,不叫人看见你装假头发。”
“别胡说,下来晚了还拿得到热水?天天早上打架一样。”
腊梅把袖子往后一捋,去摸灶后另一只水壶。“这只行了。”她拎了起来。
“嗳,那是我的,我等了这半天了。”
“大奶奶等着洗脸呢,耽误了要骂。”
“二奶奶不骂?”
“还是新娘子,好意思骂人?”
“吓!你没听见她。”
“哦?怎么骂?”腊梅连忙凑过来低声问,被夏妈劈手抢她的水壶。
“还不拿来还我?也有个先来后到的。”
“厨子现在不知道在哪儿买油。在别处买二奶奶不生气?”
“还要瞎说?快还我。”
“你看你看,水泼光了大家没有。你拿那一壶不是一样?
都快滚了,嗡嗡响。”
“我怎么不听见?”
“你耳朵更聋了,夏奶奶。”
那女孩子把水拎走了,老夏发现她上了当,另一壶水一点也不热。厨房里渐渐人来得多
了,都是不好惹的,不敢再等下去,只好提着壶温吞水上去。楼上一间间房都点着灯,静悄
悄半开着门,人影幢幢。少奶奶们要一大早去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起得早。
银娣在镜子里看见老夏进来,别过头来咬着牙低声说:
“我当你死在楼底下了。”梳头的替她倒像插着一把小牙梳子,把前刘海掠上去,因为
还没有洗脸。
“我等来等去,又让腊梅拎走了。一个个都像强盗一样。”
“谁叫你饭桶,为什么让她拿去,你是死人哪?”银娣不由自主提高了声音。二爷还睡
着,放着湖色夏布帐子,帐门外垂着一对大银钩。
夏妈背过身去倒水,嘴唇在无表情的脸上翕动,发出无声的抗议。大清早上口口声声“
当你死在楼下”,“你是死人”,当着梳头的,也不给人留脸。她比梳头的早来多少年?
也不想想,都是自己害底下人为难。不信,明天自己去拎去。
银娣走到红木脸盆架子跟前,弯下腰草草擦了把脸,都来不及嚷水冷。在手心调了点水
粉,往脸上一抹,撕下一块棉花胭脂,蘸湿了在下唇涂了个滚圆的红点,当时流行的抽象化
樱桃小口。她曾经注意到他们家比外面女人胭脂搽得多,亲戚里面有些中年女人也搽得猴子
屁股似的,她猜是北边规矩,在上海人看来觉得乡气,衣服也红红绿绿,所有时行的素淡的
颜色都不许穿,说像穿孝,老太太忌讳。脸上不够红,也说像戴孝。她一横心把两手掌涂红
了,按在两边脸上,从眼皮往下抹。梳头的帮她脱了淡蓝布披肩,两个小丫头等着替她戴戒
指,戴金指甲套,又跟在后面跑,替她把紧窄的灰鼠长袄往下扯了扯。
妯娌们坐着等老太太起身的那间外房,已经一个人也没有。里面听见老太太咳嗽打扫喉
咙,“啃啃!”第二个“啃”特别提高,听着震心,尤其是今天她来晚了。老太太显然已经
起来了,穿着木底鞋,每次站起来总是两只小脚同时落地,磕托一声砸在地板上。她个子矮
小,坐着总是两脚悬空。
门钮上挂着块红羽纱。老太太的规矩,进出要用这抹布包着门钮。黄铜门钮擦得亮晶晶
的,怕沾了手汗。她进去看见老太太用异样的眼光望了她一眼,才知道她心慌忘了用抹布。
她低声叫了声妈。老太太在鼻子上部远远地哼了哼。媳妇不比儿子女儿,不便当面骂。
她的小瘪嘴吸着旱烟,核桃脸上只有一只尖下巴往外抄着。她别过脸来,将下巴对准大奶奶
。“人家一定当我们乡下人,天一亮就起来。”
大奶奶三奶奶都用手绢子捂着嘴微笑。
她转过下巴对准了三奶奶。“我们过时了,老古董了。现在的人都不晓得怕难为情了,
哪像我们从前。”
没人敢笑了。做新娘子的起来得晚了,那还用问是怎么回事?尤其像她,男人身体这么
坏,这是新娘子不体谅,更可见多么骚。银娣脸上颜色变了,突然退潮似的,就剩下两块胭
脂,像青苹果上的红晕。老太太本来难得跟她说话,顶多问声二爷身体怎样,但是仿佛对她
还不错,常向别的媳妇说:“二奶奶新来,不知道,她是南边人,跟我们北边规矩两样。”
其实明知她与她们不同之点并不是地域关系。现在她知道那是因为她还是新娘子。对她客气
的时期已经过去了。
老洋房的屋顶高,房间里只有一只铜火盆,架在朱漆描金三脚架上,照样冷。
“那边窗子关上,风转了向了。”老太太对丫头说。她整个是个气象台。“开这边的,
开小半扇。”她成天跟着风向调度,使她这间房永远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