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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窗子关上,风转了向了。”老太太对丫头说。她整个是个气象台。“开这边的,
开小半扇。”她成天跟着风向调度,使她这间房永远空气流通而没有风。她在红木炕床上敲
敲旱烟斗的灰。“这儿冬天不算冷。南京那才冷。第一那边房子是砖地。你们没看见我们南
京房子的上房,媳妇们立规矩的地方,一溜砖都站塌了。你们这些人都不知道你们多享福。
”
大奶奶的孩子们各自由老妈子带着进来叫奶奶,都缩在房门口,不敢深入。老太太回话
,自有各人的老妈子代替回答。下一批是老姨太太们,然后是大爷。三奶奶与银娣喃喃地叫
了声“大爷”,他向她们旁边一尺远近点了点头,很快地答应了声“嗳”。他是瘦高个子,
大眼睛,眼白太多,有点目空一切的神气。老太太问他看坟的来信与晚上请客的事。他没坐
一会就溜走了。
十一点钟,老太太问:“三爷还没起来?”
“不晓得。叫他们去看看。”三奶奶向房门口走。
“不要叫他,让他多睡一会,”老太太说。“昨天又回来晚了?”带着责备的口气。
“他昨天倒早,不过我听见他咳嗽,大概没睡好。”
“咳嗽吃杏仁茶。这个天,我也有点咳嗽。”
“妈吃杏仁茶?我们自己做,佣人手不干净,”大奶奶说。
老太太点点头。“二爷怎么样?气喘又发了?”
皇恩大赦,老太太跟她说话了。银娣好几个钟头没开口,都怕喉咙显得异样,又不便先
咳声嗽。“二爷今天好些。这回大夫开的方子吃了还好。”
她站在原处没动,但是周身血脉流通了。
老太太叫丫头们剪红纸,调浆糊,一枝水仙花上套一个小红纸圈,媳妇们也帮着做。买
了好些盆水仙花预备过年,白花配着黄色花心,又嫌不吉利,要加上点红。派马车接她娘家
的一个侄孙女来玩,老太太房里开饭,今天因为有个小客人,破例叫媳妇们都坐下来陪着吃
。一个大沙锅鸡汤,面上一层黄油封住了,不冒热气,银娣吃了一匙子,烫了嘴。老太太喜
欢什么都滚烫。
“吓!这鸡比我老太太还老。他妈的厨子混蛋,赚我老太太的钱,混帐王八蛋,狗入的
。”她骂人完全官派,也是因为做了寡妇自己当家年数多了,年纪越大,越学她丈夫从前的
口吻。骂溜了嘴,喝了口汤又说。“吓!这鸡比我老太太还咸。”
媳妇们都低着头望着自己的饭碗,不笑又不好。还是不笑比较安全。
吃完饭她叫人带那孩子出去跟她孙子孙女儿玩,她睡中觉。媳妇们在外间围着张桌子剥
杏仁,先用热水泡软了。桌上铺着张深紫色毯子,太阳照在上面,衬得一双双的手雪白。
“打麻将?”大奶奶鬼鬼祟祟笑着说。“再铺上张毯子,隔壁听不见。”
“三缺一,”三奶奶说。
“等三爷起来,”银娣说。
“你当三爷肯打我们这样的小麻将?”大奶奶两腿交叠着,翘起一只脚,看了看那只黑
纱镂空鞋,挖出一个外国字,露出底下垫的粉红缎子。
“这是什么字?”三奶奶说。
“谁晓得呢?你们三爷说是长寿。我叫他写个外国字给我做鞋。可是大爷看见了说是马
蹄子,正配你。”
大家都笑了。“大爷跟你开玩笑,”三奶奶说。
“谁晓得他们?”大奶奶说,“也就像三爷干的事。”
“他反正什么都干得出,”三奶奶也说。
他们两兄弟都学洋文,因为不爱念书,正途出身无望,只好学洋务。姚家请了个洋先生
住在家里,保证是个真英国人,住在他们花园里,一幢三层楼小洋房,好让兄弟俩没事的时
候就去向他请教声光化电的学问。学生从来不来,洋先生也得整天坐在家里等着。难得去一
趟,反而教洋先生几句骂人的中国话,当作大笑话。每年重阳节那天预先派人通知,请他避
出去,让女眷们到三层楼上登高,可以一直望到张园,跑马厅,风景非常好。
“你为什么不把这字描下来,叫人拿去问洋先生?”银娣说。
“不行,”大奶奶红了脸。“谁晓得到底是什么字?说不定比马蹄还坏。”
银娣吃吃笑着。“你等哪天外国人在花园里走,你穿着这双鞋出去。他要是笑,一定就
是马蹄。”
她们俩妯娌自己一天到晚开玩笑,她说句笑话她们就脸上很僵,仿佛她说的有点不上品
。她懒得剥杏仁了,剥得指甲底下隐隐的酸胀。她故意触犯天条,在泡杏仁的水里洗洗手,
站起来望着窗外。这房子是个走马楼,围着个小天井,楼窗里望下去暗沉沉的,就光是青石
板砌的地。可是刚巧被她看见一辆包车从走廊里拉进来,停在院子里。
“咦,看谁来了!”其实他跟大爷兄弟俩长得很像,不过他眉毛睫毛都浓,头发生得低
,剃了月亮门,青头皮也还露出个花尖。“我当三爷还没起来呢,这时候刚回来。”
“啊?”三奶奶模糊地说。“那他一定是早上溜出去了。”
“你看三奶奶多贤惠,护着三爷。”银娣向大奶奶说。
“谁护着他?我怎么晓得他出去了没有,我一直跟你们在一起。”
“好了好了,”银娣说,“你不替他瞒着,我们也恨不得替他瞒着,老太太生气大家倒
霉。”
三爷下了车走进廊上一个房门。包车座位背后插着根鸡毛掸帚,染成鲜艳的粉红与碧绿
,车夫拿下来,得意扬扬掸着锃亮的新包车,上下四只水月电灯。三爷晚上出去喜欢从头到
脚照得清清楚楚,像堂子里人出堂差一样。
“是要告诉三爷,他少奶奶多贤惠,他这样没良心,无日无夜往外跑,”银娣说。
“大爷还不也是这样,”大奶奶说,“谁都像二爷,一天到晚在家里陪着你。”
“可不是,我们都羡慕你呵,二嫂,”三奶奶也说,“二哥这样的男人往哪儿找去。”
银娣早已又别过身去向着窗外。包车夫坐在踏板上吸旱烟,拉拉白洋布袜子。
“这样子像是还要出去,”她说。
“到帐房去这半天不出来,”她说。
她的两个妯娌继续谈论过年做的衣服。为什么到帐房去这半天,她们有什么不知道?过
年谁都要用钱。
一个男仆托着一只大木盆盛着饭菜,穿过院子送进帐房。
“这时候才吃饭?两个人吃。”她看见两副碗筷。
然后又打洗脸水来。另一个人送梳头盒子进去。
“他还不如搬进去跟帐房住还省事些,”她吃吃笑着。“真是,我们三爷是有奶就是娘
。”
三奶奶的陪房李妈进来说:“小姐,姑爷要皮袍子。”她每次叫“小姐”,就提醒银娣
她自己没有带陪房的女佣来。
三奶奶伸手解肋下钮扣上系的一串钥匙。“上来了?”
“在底下。叫程贵上来说。”
主仆俩都鬼鬼祟祟的,低声咕哝着。
“三奶奶不要给他,”银娣说,“老不回家,回来换了衣裳就走。”
“三奶奶不在乎嘛,要我们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大奶奶说。
“嗳,我这回就是要打个抱不平,我实在看不过去,他欺负你们小姐,”她对李妈说,
“你叫他自己来拿。”
李妈笑着站在那里不动。三奶奶也笑,在一串钥匙上找她要的那支。
“三奶奶不要给他。你为什么那么怕他?”
“谁怕他?我情愿他出去,清静点,不像你跟二爷恩爱夫妻,一刻都离不开。”
“我们!像我们好了!你们才是恩爱夫妻。”
“我是不跟他吵架,”三奶奶说,“免得老太太说家里不和气,不怪他在家里待不住。”
“嗳,总是怪女人,”银娣说,“老太太要是知道你替他瞒着,不也要怪你。”
三奶奶听这口气,一定会有人去告诉老太太。她叹了口气。“咳!所以你晓得我的难处
。”
“李妈,去告诉三爷老太太问起他好几次,”银娣说,“不上来一趟就走了,等会我们
都不得了。”
三奶奶先还不开口。李妈望着她,她终于用下颏略指了指门口:“就说老太太找他。”
李妈这才去了。
五
帐房里黑洞洞的,旧藤椅子都染成了油腻的深黄色,扶手上有个圆洞嵌着茶杯,男佣提
着黑壳大水壶进来冲茶。三爷占着张躺椅,却欠身向前,两肘搁在膝盖上,挽着手,一副诚
恳的神气,半真半假望着帐房微笑。
“好了好了,老朱先生,不要跟我为难了。”
他袍子上穿着梅花鹿皮面小背心,黑缎阔滚,一排横钮。
扣着金核桃钮子。现在年轻人兴“满天星”,月亮门上打着短刘海,只有一寸来长,直
戳出来,正面只看见许多小点,不看见一缕缕头发,所以叫满天星。他就连这样打扮都不难
看,头剃得半秃,剃出的高额角上再加这么一排刺。只要时行,总不至于不顺眼,时装这东
西就是这样。
老朱先生直摇头,在藤椅上撅断一小片藤子剔牙齿。“三爷这不是要我的好看?老太太
说了,不先请过示谁也不许支。”
“你帮帮忙,帮帮忙,这回无论如何,下不为例。”
“三爷,要是由我倒好了。”
“你不会摊在别的项下,还用得着我教你?”
“天地良心,我为了三爷担了不少风险了,这回是实在没法子腾挪。”
“那你替我别处想想办法。你自己是个阔人。”
那老头子发急起来。“三爷这话哪儿来的?我一个穷光蛋,在你们家三十年,我哪来的
钱?”
“谁知道你,也许你这些年不在家,你老婆替你赚钱。”
“这三爷就是这样!”老头子笑了起来。
“反正谁不知道你有钱,不用赖。”
“我积下两个棺材本,还不够三爷填牙缝的。”
“不管怎么样,你今天非得替我想办法。拜托拜托。”他直拱手。
“只好还是去找那老西,”老朱先生咂着舌头自言自语,“不过年底钱紧,不知道一时
拿得出这些钱吧?”
“好,你马上就去。”他拿起淡青冰纹帽筒上套着的一顶瓜皮帽,拍在老朱先生头上。
“这些人都是山西的回回,这些老西真难说话。你今天找着他,就没的可说,他非要他
的三分头。”
“不管他怎么,要是今天拿不到钱我不要他的。”
“三爷总是火烧眉毛一样。”
“快去。我在你这儿打个盹,昨天打了一晚上麻将。”
“你不上楼去一趟?刚才说老太太找你。”
“就说我已经走了。给老太太一捉到,今天出去不成了。”
但是他随即明白过来,他在这里不便,老朱先生没法开箱子,拿存折到钱庄去支钱。当
然并没有什么山西回回,假托另一个人,讲条件比较便当,讨债也比较容易。他年纪虽然轻
,借钱是老手了。
“好好,我上去看看。你去你的,快点。”
他上楼来,三个女人在外间坐着剥杏仁。他咕噜了一声“大嫂二嫂”,拖着张椅子转了
个向,把袍子后身下摆一甩甩起来,骑着张椅子坐下来,立刻抓着杏仁一颗颗往嘴里丢。
“你看他,”银娣说,“人家辛辛苦苦剥了一下半天,都给他吃了。”
“是谁假传圣旨?老太太不在睡中觉?”
“就快醒了,”三奶奶说。
“三爷,你写给我的洋字到底是什么字?”大奶奶说。
“什么字?”他茫然。
“还要装佯,你骂人,给人家鞋上写着马蹄,”大奶奶说。
他忍不住噗哧一笑,她就骂:
“缺德!好好糟踏人家一双鞋子。”
“可不是,”三奶奶说,“这镂空的花样真费工。今年还带着就兴这个。”
“幸亏没穿出去,叫人看见笑死了。”大奶奶站起来出去了。
“去换鞋去了,”银娣低声说。
“穿在脚上?”他笑了起来。
“还笑!”三奶奶说。
“嗳,我的皮袍子呢?”他大声问她。
“你先不要发脾气,”银娣抢着说,“是我一定不让她拿给你。到这时候才回来,回来
换件衣裳又出去。”
“天冷了不换衣裳?我冻死了二嫂不心疼?”
她笑着把三奶奶一推。“要我心疼?心疼的在这儿。”
“除非你跟二爷是这样。”三奶奶说。
“我可没替二爷扯谎,替他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