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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4卷-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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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大舒服,老毛病。”

  “一定又是给你气的。你现在没人管了,我真替三奶奶担心。”

  “其实她现在倒省心了,不用在老太太跟前替我交代。”

  “总算你说句良心话。”一坐下来相视微笑,就有一种安全感。时间将他们的关系冻成
了化石,成了墙壁隔在中间,把人圈禁住了,同时也使人感到安全。

  这房子不错。”

  “这房子便宜,不然也住不起。那天你看见的,分家那个分法,我一个女人拖着个孩子
,怎么不着急?不像你三爷,大来大去惯了的。”

  “我是反正弄不好了。”他用长蜜蜡烟嘴吸着香烟。

  “你是不在乎,钱是小事,我就气他们不拿人当人。你们兄弟三人都是一个娘肚子里爬
出来的,怎么一死了娘就是一个人的天下。长辈也没人肯说句话。”

  “他们真管不了。”

  “都是顺风倒。”

  他笑:“二嫂厉害,那天把九老太爷气得呼嗤呼嗤的。一向除了我们老太太那张嘴喳啦
喳啦的,他见了这位嫂子有点怕。老太太没有了,也还就是二嫂,敢跟他回嘴。”

  她明知这话是讨她的喜欢,也还是爱听。“我就是嘴直,说了又有什么用。”她只咕哝
了一声。

  “他老人家笑话多了。那回办小报捧戏子,得罪了打对台的旦角,人家有人撑腰,叫人
打报馆,编辑也挨打,老太爷吓得一年多没敢出去。”

  “是仿佛听说九老太爷喜欢捧戏子,四大名旦有一个是他捧起来的。”

  “他就喜欢兔子。镜于不是他养的。”

  “哦?”他随口说着,她也不便大惊小怪。九老太爷只有一个儿子叫镜于,已经娶了少
奶奶了。“这倒没听见说。”——虽然这些女人到了一起总是背后讲人。她没想到她们没有
一个肯跟她讲心腹舌。她只觉得她是第一次走进男人的世界。

  “是他叫个男底下人进去,故意放他跟他太太在一起。”

  “放”字特别加重,像说“放狗”一样。

  “太太倒也肯。”

  “他说老爷叫我来的。想必总是夫妻俩大家心里明白,要不然当差的也没这么大的胆子
。”

  “这人现在在哪儿?”

  “后来给打发了。据说镜于小时候他常在门房里嚷,少爷是我儿子。”

  她不由得笑了。想想真是,她自己为了她那点心虚的事,差点送了命,跟这比起来算得
了什么?当然叔嫂之间,照他们家的看法是不得了。要叫她说,姘佣人也不见得好多少。这
要是她,又要说她下贱。

  “倒也没人敢说什么,”她说。“譬如三爷现在,倒不想争这份家产?九老太爷除了捧
戏子,非常省俭,儿子又管得紧些,所以他那份家私纹风未动。想必是他有财有势,没人敢
为了这么件事跟他打官司,徒然败坏家声,叫所有的亲戚都恨这捣乱的穷极无赖。”

  “这是老话了。”他不经意地说。

  “想起来九老太爷也是有点奇怪……阴气森森不可捉摸。”她从来看不出他是个什么样
的人,除了分家那回发脾气——火气那样大,那么个小个子,一脚踢翻了太师椅,可又是那
么个活乌龟,有本事把那当差的留在身边这些年,儿子也有了,还想再养一个才放心?难道
是敷衍太太,买个安静?

  “从前官场兴这个,”他说。“因为不许做官的嫖堂子,所以吃酒都叫相公唱曲子。不
过像他这样讨厌女人的倒少。”

  “九老太太从前还是个美人。”

  “他也算对得起她了。其实不就是过继太太的儿子?”

  她笑了:“这是你们姚家。”

  “也不能一概而论,像我就没出息。人家那才是胆子大。

  我姚老三跟他们比起来,我不过多花两个钱。其实我傻,”他微笑着说,表情没有改变
,但是显然是指从前和她在庙里那次,现在懊悔错过了机会。她相信这倒是真话,也是气话
,因为这回分家,当然他是认为他们对他太辣手了些。

  有短短的一段沉默。她随即打岔,微笑着回到原来的话题上,“怪不得都说镜于笨。”
她以前是没留神,人家说这话总是鬼头鬼脑的,带着点微笑,若有所思。现在想起来,才知
道是说他不是读书种子。他念书念不进去,其实大爷三爷不也是一样?

  “他自己知道不知道?”她轻声问。

  他略摇摇头,半目夹了目夹眼睛,仿佛镜于就在这间房里,可能听得见。“他老先生的
笑话也多。”镜于怕父亲怕得出奇——当然说穿了并不奇怪,而且理所当然——但是虽然胆
子小,外边也闹亏空,出过几回事。

  “我还笑别人,”他说,“自己不得了在这里。二嫂借八百块钱给我,芜湖钱一来了就
还你。”

  虽然她早料到这一着,还是不免有气。跟他说说笑笑是世故人情,难道从前待她这样她
还不死心,忘不了他?当然他是这样想,因为她没机会遇见别人。“嗳哟,三爷,”她笑着
说,“我真抱怨,你还不知道二嫂穷?你不会去找你的阔哥哥阔嫂嫂?”

  “老实告诉你,有些人我还不愿意问他们。”

  “我知道你这是看得起我,倒叫我为难了。搬了个家,把钱用得差不多了,我也在等田
上的钱。”

  “二嫂帮帮忙,帮帮忙!我姚老三尽管债多,这还是第一次对自己人开口。”

  “是你来得不巧了,刚巧这一向正闹着不够用。”

  “帮帮忙,帮帮忙!二嫂向来待我好。”

  这是话里有话,在吓诈她?

  她斜瞪了他一眼,表示她不怕。“待你好也是狗咬吕洞宾。”

  “所以我情愿找二嫂,碰钉子也是应当的。碰别人的钉子我还不犯着。”

  他尽管嬉皮笑脸,大概要不是真没办法,也不会来找她。

  他分到的那点当然禁不起他用,而且那些债主最势利的,还不都逼着要钱?这回真要他
的好看了。她这回可不像分家那天,坐着现成的前排座位。不但看不见,住在这里这样冷清
,都要好些日子才听得见。她先不要说关门话,留着这条路,一刀两断还报什么仇?有钱要
会用,才有势力,给不给要看我高兴,不能叫人料定了。她突然决定了,也出自己意料之外


  自己心里也有点知道,这无非都是借口。

  “我是再也学不会你们姚家的人,”她摇着头笑,“只要我有口饭吃,自己人总不好意
思不帮忙。”

  “所以我说二嫂好。”

  她白了他一眼。“你刚才说多少?”

  “八百。”

  “谁有这么些在家里?”

  “二嫂压箱底的洋钱包还不止这些。”

  “我去看看可凑得出五百。”

  “七百,七百。”他安慰地说。“也许我七百可以对付过了。”

  “有五百,你就算运气了。”

  她到了楼梯上才想起来,炳发老婆还在这里,当着她的面拿钱不好意思。一向对她抱怨
姚家人,尤其恨三房,自从闹珠花的事,连她嫂子都受冤枉。这时候掉过来向着他们,未免
太没志气。别的不说,一个女人给男人钱——给得没有缘故,也照样尴尬,实在说不过去。
她把心一横:也好,至少让她知道我的钱爱怎么就怎么,谁也不要想。

  炳发老婆坐在窗口玩骨牌,捉乌龟。

  “这三爷真不得了,黑饭白饭,三个门口。”她一面拿钥匙开橱门一面说。“开口借钱
,没办法,只好敷衍他一次。”

  她背对着她嫂子数钞票,她嫂子假装不看着她。数得太快。借钱给人总不好意思少给十
块廿块,只好重数一次,耳朵都热辣辣起来,听上去更多了。

  “他下回又要来了。”她嫂子说。

  “哪还有下回?谁应酬得起?”

  缺五十块。床头一叠朱漆浮雕金龙牛皮箱,都套着蓝布棉套子。她解开一排蓝布钮扣,
开上面一只箱子,每只角上塞着高高一叠银皮纸包的洋钱,压箱底的,金银可以镇压邪祟,
防五鬼搬运术。一包包的洋钱太重,她在自己口袋里托着,不然把口袋都坠破了。他再坐了
会就走了,喃喃地一连串笑着道谢,那神气就像她是个长辈亲戚,女太太们容易骗,再不然
就是禁不起他缠,面子上下不去,给他借到手就溜了。

  这倒使她心安理得了些。本来第一次是应当借给他的。即使怕人说话,照规矩也不能避
这个嫌疑。在宗法社会里,他是自己人,娘家是外亲。她也就仗着这一点,要不然她哥哥与
嫂子又不同,未免使她心里有点难过。她哥哥晚饭后来接她嫂嫂,她提起三爷来过,没说为
什么。还怕他老婆回去不告诉他?





                                        十一


  越是没事干的人,越是性子急。一到腊月,她就忙着叫佣人掸尘,办年货,连天竹腊梅
都提前买,不等到年底涨价。

  好在楼下不生火,够冷的,花不会开得太早,不然到时候已经谢了。

  过年到底是桩事。分了家出来第一次过年,样样都要新立个例子,照老规矩还是酌减。
迄今她连教书先生的饭茶几荤几素,都照老公馆一样。不过楼上楼下每桌的茶钱都减少了,
口味当然差些。她是没办法,只好省在看不见的地方。看看这时势,仿佛在围城中,要预备
无限制地支持下去。

  她自己动手包红包。只有几家嫡亲长辈要她自己去拜年,别处都由玉熹去到一到就是。
她在灯下看着他在红封套上写“长命百岁”、“长命富贵”,很有滋味,这是他们俩在一起
过第一个年。

  她叫王吉把锡香炉蜡台都拿出来擦过了。祖宗的像今年多了两幅,老太太与二爷,都是
照片。

  她除了吃这口烟,样样都照老太太生前。过年她这间房要公开展览,就把烟铺搬走了,
房里更空空落落的。忙完了到年底又空着一大截子,她把两只手抄在衣襟底下,站在窗口望
出去,是个阴天下午,远远的有只鸡啼,细微的声音像一扇门吱呀一响。市区里另有两只鸡
遥遥响应。许多人家都养着鸡预备吃年饭,不像姚家北边规矩,年菜没有这一项。弄堂给西
北风刮得干干净净,一个人也没有,一只毛毵毵的大黑狗沿着一排后门溜过来,嗅嗅一只高
炭篓子,站起后腿扒着往里面看,把篓子绊倒了,马上钻进去,只看见它后半身。

  它衔了块炭出来,咀嚼了一会,又吐出来仔细看。它失望地走开了,但是整个弄堂里什
么都找不到。它又回来发掘那只篾篓,又衔了根炭出来,咔嚓咔嚓大声吃了它。她看着它吃
了一块又一块,每回总是没好气似地挑精拣肥,先把它丢在地上试验它,又用嘴拱着,把它
翻个身。

  “太太,三爷来了,”老郑进来说。

  哦,她想,年底给人逼债。相形之下,她这才觉得是真的过年了,像小孩子一样兴奋起
来。

  “叫王吉生客厅里的火。”

  她换了身瓦灰布棉袄裤,穿孝滚着白辫子。脸黄黄的,倒也是一种保护色,自己镜子里
看看,还不怎么显老。

  “咦,三爷,这两天倒有空来?”

  “我不过年。从前是没办法,只好跟着过。”

  “嗳,是没意思。今年冷清了,过年是人越多越好。”

  “我们家就是人多。”

  “光是姨奶奶们,坐下来三桌麻将。”

  “哪有这么些?”

  “怎么没有?前前后后你们兄弟俩有多少?没进门的还不算。”老太太禁烟之外又禁止
娶妾,等到儿子们年纪够大了,一开禁,进了门的姨奶奶们随即失宠,外面瞒着老太太另娶
了新的,老太太始终跟不上。有两个她特别抬举,在她跟前当差,堂子出身的人会小巴结,
尤其是大爷的四姨奶奶,老太太一天到晚“四姨奶奶”“四姨奶奶”不离口,连大奶奶三奶
奶都受她的气,银娣更不必说了。这时候她是故意提起她们,让他知道她现在对他一点意思
也没有。“你现在的两位我们都没看见。”

  “她们见不得人。”

  “你客气。你拣的还有错?”

  “其实都是朋友们开玩笑,弄假成真的。”

  她瞅了他一眼:“你这话谁相信?”

  “真的。我一直说,出去玩嘿,何必搞到家里来。其实我现在也难得出去,我们是过时
的人了,不受欢迎了。”

  “客气客气。”

  火渐渐旺了起来。

  “这时候才暖和些了。二嫂怎么这么省?”

  “嗳呀,三爷你去打听打听,煤多少钱一担。北边打仗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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