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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4卷-第7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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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的大糕饼近于臼形,上面贴着张黄色薄纸,纸上打着戳子,还是前清公文的方体字,古色
古香。那一大块黑土不知道是什么好地方掘来的,刚拆开麻包的时候香气最浓。小风炉开锅
熬着,搁在楼梯口,便于看守。那焦香贯穿全房好几个钟头,整个楼面都神秘地热闹起来,
像请了个道人住在家里炼丹药。大家谁也不提起那气味,可是连佣人走出走进都带着点笑意


  她每天躺在他对过,大家眼睛盯着烟灯,她有时候看着他烟枪架在灯罩上,光看着那紫
泥烟斗嘴尖上的一个小洞,是一只水汪汪的黑鼻孔,一颗黑珠子呼出呼进,蒙蒙的薄膜。是
人家说的,多少钞票在这只小洞眼里烧掉。它呼嗤呼嗤吸着鼻涕,孜——孜——隔些时嗅一
下,可以看得人讨厌起来。的确是个累赘,但是无论怎么贵,还是在她自己手里,有把握些
,不像出去玩是个无底洞。靠它保全了家庭。他们有他们自己的气氛,满房间蓝色的烟雾。
这是家,他在堂子里是出去交际。

  她知道他有了冬梅会安顿下来的。吃烟的人喜欢什么都在手边,香烟罐里垫着报纸,偎
在枕边代替痰盂,省得欠起身来吐痰。第一要方便省事,他连他少奶奶长得那样都不介意。

  冬梅烫了飞机头,穿着大红缎子滚边的花绸旗袍,向太太和少爷磕头,又去给少奶奶磕
头,但是睡在床上被人向她磕头是不吉利的,生着病尤其应当忌讳。银娣自己不在场,预先
嘱咐过女佣们,还没拜下去就给拉住了。

  “就说‘给少奶奶磕头’。说也是一样的。”

  不是一样的,给冬梅又提高了身份。本来已经把前面房间腾出来给她,拣最好的佣人伺
候她,叫她管家,夸得她一枝花似的。玉熹少奶奶躺在一间后房里,要什么没有什么,医生
也不来了。她娘家听见了,从无为州叫人来看了她一次。银娣后来坐在房门口叫骂了三个钟
头:“我们这儿苦日子过不惯,就不要嫁到我们家来。倒像请了个祖宗来了。要回去尽管去
,去了别再来了,谢天谢地。我晓得是嫌冬梅,自己骑着茅坑不屎,不要男人,闹着要分
床、分房。人家娶媳妇干什么的,不为传宗接代?我倒要问问我们亲家。他们要找我们说话
,正好,我们也要找媒人说话。拿张相片骗人,搞了个痨病鬼来,算我们晦气。几时冬梅有
了,要是个儿子,等痨病鬼一断了气马上给她扶正。”

  她养成了习惯,动不动就搬张板凳骑着门坐着,冲着后房骂一下午。冬梅的第三个孩子
,第二个儿子生下来,少奶奶才死。扶正的话也不提了。





                                        十五


  她有时候对玉熹说:“叫人家笑话我们,连个媳妇都娶不起?还是我恶名出去了,人家
不肯给?”

  “我不要,”他说。

  “他也是受够了,实在怕了,”她替他向别人解释。“他不肯嘛,只好再说了。”

  只要虚位以待,冬梅要是上头上脸起来,随时可以扬言托人做媒,不怕掐不住她。她现
在还不敢,不过又大着肚子挺胸凸肚走出走进,那副神气看着很不顺眼,她又不傻,当然也
知道孩子越多,娶填房越难。差不多的人家,听见说房里有人已经不愿意,何况有一大窝孩
子,将来家私分下来有限,图他们什么?

  孩子多了,银娣嫌吵,让他们搬到楼下去又便宜了他们,自成一家。一天到晚在跟前,
有时候又眉来眼去的,叫人看不惯。玉熹其实不大理她,不过日子久了,总像他们是夫妻俩


  他还算有出息的。虽然不爱说话,很够机灵,有两次做押款,因为田上收不到租,就是
他接洽的。找了人来在楼下,她没下去,东西让他经手,他这一点还靠得住,因为他要她相
信他。东西到了他自己手里能保留多久,那就不知道了。她只希望他到了那时候懂事些。

  她最大的满足还是亲戚们。前两年大爷出了事,拖到现在还没了,隔些时又在报上登一
段,自从有了国民政府还没出过这么大的案子。亲戚们本来提起大爷已经够尴尬的,这时候
更不知道说什么好。据说是同事害他,咬他贪污盗窃公款,什么都推在他头上。他被免职拘
捕,托病进了医院,总算没进监牢。被她在旁边看着,实在是报应,当初分家的时候那么狠
心,恨不得一个人独占,出去搂钱可没有这么容易。

  他家只有他一个人吃这颗禁果,落到这样下场。向来都说姚家子孙只有他是个人才,他
会不知道那句老话,“朝中无人莫做官”。

  官司拖了几年,背了无数的债。大奶奶去求九老太爷夫妇,也只安慰了几句,分文无着
。结果判下来还是着令归还一部分公款。他本来肝肾有病,恢复自由以后,出院不久又入院
,就死在医院里。大奶奶搬到北京去住,北边生活比较便宜。那边还有好些亲戚,对他们倒
还是一样,北边始终又是个局面。他们来了还有一番热闹。大家都说北京天气好,干爽,风
土人情又好,又客气又厚道。

  “北边好。”银娣对她儿子说。“说是北边现在到处都是日本人。日本人来了是没办法
,不犯着迎头赶上去,给人讲着又不是好话。”

  这两年好几家都搬走了。生活程度太高,尤其是鸦片烟。

  在上海越搬越小,下不了这面子,搬到内地去仍旧可以排场相当大。有时索性搬到田上
去住,做起乡绅来,格外威风。明知乡下不平定,吃烟的人更担惊受怕。

  “祖上替他们在上海买房子,总算想得周到,”银娣对她儿子说。“到他们手里搞光了
,这时候住到土匪窝里去。”

  在上海的人都相信上海,在她是又还加上土著的自傲。风声一紧,像要跟日本打起来了
,那家新乡绅吓得又搬回来了,花了好些钱顶房子,叫她见笑。上海虽然也打,没打到租界


  她哥哥家里从城里逃难出来,投奔她,她后来帮他们搬到杭州去,有个侄子在杭州做事
。也去了个话柄。

  上海成了孤岛以后,不过就是东西越来越贵。这些人里还就是三爷,孵豆芽也要在上海
,这一点不能不说他还有见识。有一个时期听说大爷每月贴他两百块,那时候大爷是场面上
的人,嘴里说不管他的事,不免怕他穷急了闹出事来,于官声有碍。三奶奶那里也每月送一
百块,大爷向来是这派头,到处派月敬,月费。世交,老太爷手里用的人,退休了的姨太太
,以及她们收的干儿子干女儿,往往都有份。大爷一倒下来,她最担心的就是三爷怎么了,
没有月费可拿了。好久没有消息,后来听见说他两个姨奶奶搬到一起住了。

  “现在想必过得真省。两个住在一块儿倒不吵?”

  “人家三爷会调停。我们三爷有本事。”

  “他现在靠什么?”

  “他姨奶奶有钱。”

  “哪一个呢?她也养活她?”

  “我们三爷有本事嘛。”

  “他也不容易,年纪也不小了。他那个小少爷脾气。”

  这都是揣测之词。大家都好些年没看见他。他用的人又是一帮,不是朋友荐的就是“生
意浪”带来的,与亲戚家的佣人不通消息,所以他们这三个人的小家庭是个什么情形,亲戚
间一点也不知道。年数多了,空白越来越大,大家渐渐对他有几分敬意。在他们这圈子里现
在有一种默契,任何人能靠自己混口饭吃,哪怕男盗女娼,只要他不倒过来又靠上家里或是
亲戚,大家都暗暗佩服。

  “说是现在从来不出去。楼都不下。”

  她记得他曾经笑着对她说:“老了,不受欢迎了。”其实那时候还不到四十岁,不过没
有钱了,当然没有从前出风头。

  他这人就是还知趣。他热闹惯了的人,难道年纪大了两岁,就不怕冷清了?他一辈子除
此以外,根本没有别的生活。

  人家说他不冷清,有人陪着,而且左拥右抱,两个都是他自己拣的。他爱的是海——两
瓢不新鲜的海水,能到哪里?他不过是钻到一个角落里,尽可能使自己舒服点,想法子有点
掩蔽,不让别人窥视,好有个安静的下场。这一点倒跟她差不多。她近年来借着有病,也更
销声匿迹,只求这些人不讲起她。他那边的寂静仿佛是个回声。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事。年数
隔得越久,那点事迹也跟着增加。她对他有一种奇特的了解,像夫妻间的,像有些妻子对丈
夫的事一点也不知道,仍旧能够懂得他。他至少这点硬气,不靠亲威,家里给娶的女人他不
要了,照自己的方式活着。他是最受不了寂寞的人,亏他这些年闷在家里,倒还是那样,她
有时候就觉得自己变了个人。——穷极无聊倒也没来找她。这些年不见,也甚至于想着可以
借两个钱。他知道没用。他就是还识相。

  她看着他跟她差不多情形,也许是带着一厢情愿的成份。

  但是事实是处境与她相仿的人越来越多。自从日本人进入租界,凡是生活没有问题的人
都坐在家里不出去做事,韬光养晦。所以不光是她的亲戚们,所有洁身自好的市民都成了像
她那样,在家里守节。现在她可以名正言顺地节省起来,大家都省。她叫冬梅自己做煤球,
蹲在后天井里和泥,格子布罩袍后襟高高撩起,搭在一方大屁股上,用一把汤匙捏弄着煤屑
,她做得比佣人圆。

  不过她还是不会过日子,银娣火起来自己下厨房,教女佣炒菜,省油,用一只毛笔蘸着
油在锅里划几道。玉熹吃不惯,要另外添小锅菜,她也怕传出去又是个话柄,不久就又推病
不管了。家里外表也仍旧维持从前的规模,除了辞掉厨子,改用女佣做饭,现在许多人家都
这样。不像卜家现在就是卜二奶奶自己下灶。卜家人多,一向闹穷,老太爷老太太都还在。
娇滴滴的卜二奶奶,老爱吃吃笑着,从前跟她们妯娌们一见面就大家取笑的,现在总是上菜
上了一半的时候进来,热得脸红红的,剪短了的头发湿粘粘的,掠在耳朵背后,穿着件线呢
夹袍子,像个小母鸡,站在一边,仿佛事不关己,希望不引起注意。人家让她上桌,称赞今
天菜好,她只帮着夹菜,喃喃地说声:“哦,虾球还可以吧?这两天虾仁买不到。”

  “卜二奶奶真有本事,会做全桌酒席,”大家啧啧称赞,其实是骇笑。“就跟馆子里一
样。炒鸡蛋炒得又匀又碎,鱼鳞似的,筷子都搛不起来。”

  在沦陷的上海,每家都要出一个人当自警团。家里没有男佣人的,都是花钱论钟头雇人
。他们是卜二爷自己去站岗。

  玉熹亲眼看见,回来告诉她,卜二表叔瘦高个子,戴着黑边大眼镜,扛着肩膀,扬着脸
似笑非笑的,带着讽刺的神气,肩上套着根绳子,斜吊着根警棍,拖在袍襟上。

  “他们人多,”她说,“我们人不多?”她现在孙子一大堆,不过人家不大清楚,他们
很少出来见人。

  现在一提起她家总是说:“他们现在还是那冬姑娘?”憎恶地皱着眉笑着,扮个鬼脸。
“就是她一个?也没有再娶?……

  几个孩子了?”

  她没给儿子娶填房,比逼死媳妇更叫人批评。虐待媳妇是常事,年纪轻轻死了老婆不续
弦,倒没听说过。

  她听见了又生气,这些人反正总有的说,他们的语气与脸上的神气她都知道得太清楚了
,只要有句话吹到她耳朵里,马上从头到尾如在目前。她就是这点不载福,不会像别的老太
太们装聋作哑,她自己承认。

  有许多亲戚都不来往了。有人问起:“二太太还是那样?”

  还是一提起来就笑。“怎么老不听见说?”

  “她有病,”机密地低声解释,几乎是袒护地。“她是胆石。”

  她有病是两便,大家可以名正言顺的不找她,她自己也有个藉口。

  “他们现在怎么样?”

  “他们有钱,”声音更低了一低,半目夹了目夹眼,略点了点头。

  “现在还是那冬姑娘?几个孩子了?”

  孩子太多,看上去几乎一般大小,都是黑黑胖胖的,个子不高,长得结实,穿着黄卡其
布短裤,帆布鞋,进附近一个弄堂小学。到了他们这一代,当然都进学堂了。家长看不起这
些学校,就拣最近、最便宜的,除此以外也无法表示。放了学回来,在楼下互相追逐,这间
房跑到那间房,但是一声不出,只听见脚步响,像一大群老鼠沉重地在地板上滚过来滚过去
。楼下尽他们跑,他们的父母搬到楼下住了。那一套阴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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