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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她为之流泪的,并不是众目睽睽下被罚站被训斥的羞耻感,而是对自己的厌弃和怀疑。多年后,她总是以调侃的心情提起这一段,给自己的评语是“年轻气盛”和“年少无知”,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当时是抱着怎样复杂的心情,流了三十分钟的眼泪。
大概正是这一天,她仿佛透过那些最终消失在地板上的泪迹,开始窥探这个世界真实的轮廓。十二岁,第一个本命年,是她的第一场成人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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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还是低估了这位在某种角度上她应该感谢的老师,下课后杨绍将她叫去走廊,语重心长地说:“我本来也不想闹这么难看,但你的态度实在太差,让你蹲马步你居然不做,我看……今天正好有生物晚自习,你晚上蹲一节就行了。”
季离夏沉默了会儿,淡淡地说:“老师,我是走读生,不上晚自习。”
“那今天你得来上。”杨绍坚持,又苦心婆心般地说:“不要和余微那样的人来往了,不要让你爸爸妈妈和老师们失望。”
杨绍刚转身往办公室走,一直在门口偷看的同学就走了过来,争先恐后地问她要不要紧,还不忘骂几句杨绍没人性。
孟溪拉住她冰冷的手问:“没事吧?”
季离夏摇头,接过沈修准备好的湿手帕盖住发肿的眼睛。
叶小川满怀愧疚地站在一旁:“对不起,都是我害的。”然后又咬牙切齿地说:“杨绍也太恶心了,哪有他这样的老师?分明是变相体罚!”
又是一片附和声。
“他刚还和你说什么了?”沈修担心地问,季离夏却仍旧是摇头,揉揉眼睛说:“还不是老八股,进去吧,还有两节课呢。”
这一段不算小的插曲就这样糊弄过去了,下午回家时沈修并没发现她有什么异样,还是娇蛮地把书包扔给他,抱着下午收到的礼物在后座哼歌。
在院子里下车后,季离夏使劲眨巴了几下眼睛,问他:“能看出来我哭过吗?”
他仔细观察着她还微红的眼眶,今天下午那种陌生心情又回袭上心头,吞了吞口水才说:“还好,就是有点红。”
她无奈地吐吐舌头,在原地转圈,“那怎么办呢……爸爸看到肯定要问的,我看……”她顽皮地冲他笑:“就说是你欺负我好了!”
了解她如沈修,怎会看不出来她笑得勉强,但他仍旧只是点头,伸出手盖住她眼睛轻柔按摩,轻松地说:“你是寿星你最大,你今天哭得真的很丢脸……吃完晚饭上来拿你的礼物啊。”
季离夏拨开他的手,蹦蹦跳跳地往楼上走,“你也太没诚意了,待会儿给我送下来!我会记得给你留蛋糕的。”
然而他吃完晚饭整理好东西抱着买给她的生日礼物去季家时,季翔却说离夏吃完晚饭就出门了,嚷着有东西落在了学校。
她能落下什么东西?
正疑惑不解时,季翔又敏感地问:“阿修,今天在学校没出什么事吧?小茶看起来哭过似的,问她她也不说。”
“呃……”沈修不知从何说起,也没想到这一次她没有让他当替罪羔羊,“没什么特别的事,只是她收到很多意外的礼物,感动了吧。”
“是吗?”季翔微笑地看着他手上的东西,“都多大的人了,你还送她这个?”
“呵呵,”沈修拍拍怀中的泰迪熊布偶,“也不知道送什么好,她好像还没有这样的东西。”
“你放她房里去吧,等她回来一起来吃蛋糕。”
“好的,叔叔。”
可一个小时后,他等到的,并不是乐呵呵请他去吃蛋糕的季离夏,而是严肃中掩不住焦急的季翔夫妇,他们进门后就直接质问道:“今天到底出什么事了?为什么杨老师打电话来说小茶不听话让我严加管教?”
沈修愕然,杨绍也太小气了,晚上还专门打电话来告状。沈修抿唇不说话,沈中天一掌拍在他背上,难得地严厉:“说话!”
“没什么事,下午上课因为一些事小茶顶了他两句。”他故意说得轻描淡写,可父母们掌握的情报显然不止于此,季翔追问道:“只是简单的顶嘴?那为什么杨老师让她今晚去教室蹲马步?”
“什么?”沈修大骇,他不知道还有这一出啊。
季翔从他的表情就看出他是真不知道,也不再质问他,只是颓然地坐进沙发,看看时钟担忧地说:“不知道疯丫头跑哪里去了,杨老师说她根本没去学校。”
一直是严母的熊诗璐此时又是着急又是气愤,对丈夫责怪道:“都是你平时惯得,没大没小,居然还和老师顶嘴,闯祸了就溜出去躲起来……”
季翔揉着鼻梁摇头,“我不相信我女儿是没教养的孩子。”
沈修跟着点头,对熊诗璐说:“阿姨,今天的事情,我觉得小茶没有多大的过错,杨老师……是太过苛刻,而且太不尊重人了。”
舒敏拉拉他的手臂,“你们小孩子懂什么……”又劝还在斗气的两个人:“现在还是先找到小茶要紧,她能跑哪里去啊?会不会只是去散心,到点了就回来?”
沈修却不依不饶地继续为离夏辩解:“小茶没有错!如果真有错,那也是因为我们理解的世界和老师所理解的有所不同罢了。”
四个大人愣了下,季翔率先行动起来,边往外走边说:“中天你们别跟着忙活了,我们出去找就行。”
“我反正也没事,人多找得快点。”沈中天穿好外套,跟着出去。
“我留下来吧。”舒敏送他们到门口,“万一小茶回来,家里也得有人。”
沈修茫然地站在客厅里,脑中乱作一团,这里不是他们生长的小县城,这么大的B市,她又会躲去哪里呢。他不知道。第一次无法看透无法猜测出离夏的想法,让他恐慌起来。
今天下午他一直默默地在后面看着,为她担心的同时也为她骄傲,这些情绪或许再正常不过,但是一些新的感觉同样包围了他,让他恍惚。
叶小川站出去时,他竟然有些微的羡慕,如果能和她一起罚站,能在此刻合情合理与她站在一起该多好。而看见她突然掉泪的那一刻,有一些东西一点一点地破土而出。
不是没有看过她哭,小时候不知看过多少次,但这一次的心情却是新鲜的,不再有幸灾乐祸,剩下的,只有心疼和欲以身代劳的甘愿。这样微小也可称之为美好的变化,让他在一个人安静思考时一再失神,惶恐而期待。
那天晚上季离夏是自己回来的,对各方追问一概不答,叫嚷着好累好累,蛋糕也没吃洗完澡就进了房间要睡觉。
沈修的礼物静静地躺在小床上,她其实不太喜欢布娃娃这些,从小到大也没有收集的癖好,但憨态可掬的泰迪熊还是让她处于水平线的心情涨高了那么一点点。
泰迪熊的额头上贴着简单的便条,明显是从她书桌上拿的。她取过来看一遍,眼角又涌上泪意。
“亲爱的小茶,生日快乐。纵然世界不是你我想象中的模样,但你要知道,世界上可以有两个我,要么在你身边陪伴你,要么在你身后看着你。”
彼时沈修的字还未成形,但也足够好看了,这一两行字,是那时的她能够想起来的,沈修对她说过的最动听的语言。
谁家少年足风流 1
第二天一切如常,季离夏看上去还是那个季离夏,沈修想问问她昨天去哪里了,却没有机会开口。早操完毕回教室的路上,周远穿过人群走到他们身边,问道:“离夏你昨天回去没挨骂吧?”
“没有!”离夏感激地对他笑,“谢谢你昨天陪我!蛋糕也很好吃。”
“小事情,碰巧罢了。”
其他人听得云里雾里,沈修存了疑问在心里,课间季离夏到后排玩时就开口问:“昨天你和周远在一起吗?”
“恩。本来我是想瞒着你们来学校接受处罚的,可在校门口徘徊了很久还是觉得不甘心,正好周远经过,我们就一起去书店看书了。周远还给我买了个小蛋糕,味道不错!”
“哦。”沈修应了一声,还是不忘叮嘱:“以后去哪里也先打声招呼,别让大家着急。”
季离夏点点头又调侃道:“阿修你现在太像老头儿了,说话都和我爸爸一个腔调!”
沈修苦笑,那还不是因为她不让人省心吗?
“呐……阿修,我昨天给那个泰迪熊取了个名字!”季离夏想起这一出,兴奋地说道。
沈修只看着她不接话,知道等待着他的铁定不是什么好事。
“……就叫Lulu!”说完自己忍不住大笑起来。
沈修无语地瞪她,果然没好事。最开始给他取名字时,沈中天曾经想过用沈书路,想让儿子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个名字被舒敏扼杀在摇篮里,说像女孩子。季离夏刚知道这件事的那段时间,老揪着他叫路路……想不到几年后她又提起来。
“好听吧?”季离夏靠得更近了些,一副不准说不好听的样子,沈修抿唇不置可否。
“呵呵……Lulu软软的,抱起来很舒服!冬天抱着睡觉一定很暖和!”季离夏毫不遮掩对礼物的喜爱之情,于是沈修决定原谅她的调侃,笑眯眯地说:“你喜欢就好。”
下午在走廊上碰见杨绍,季离夏还是规矩地叫老师好,杨绍面无表情点点头。想来昨天季翔弄清事情始末后亲自电话道歉和吴老师的说情起了作用,杨绍也没让离夏去把马步补回来。
回家路上离夏却又主动提起那件事,一脸看透的表情说:“现在想来,当时还是太懦弱了,上课时没能坚持到底,晚上又懦弱地选择地逃避。”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沈修安慰她,他们说到底还是小孩子,许多事情靠的是冲动,而学会思考与自省,大概也是成长的标志之一,就一如现在的离夏和自己。
生物课事件随着离夏十二岁的生日的过去最终也会消逝在时间的长河中,但它所留下的那些印记,爆发出来的那些矛盾与困惑,滋生出来的新感情,足以让他们度过无数个失眠的夜晚。
现今回想起她撇嘴哭泣的样子,沈修竟然不敢看她总是笑意嫣然的脸,好在离夏并没有发现他的别扭,依旧没心没肺地以折磨兼娱乐众人为乐。
五月初,因为北约轰炸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学校又沸沸扬扬闹了一阵,全校开大会的那天天气闷热,所有人站在操场上听着广播,气氛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
结束后叶小川边骂美国边怂恿大家上街游行,一向走先锋路线的美术老师更是迅速DIY了游行T恤在学校里拉人,但这一腔热血在学校的压制下最终不了了之。
也就在这一天,季离夏得到了一种新的角色定位,带着些赌气勉强接受这种定位时她并未想到这种事情将伴随她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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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物课事件后,值得庆幸的是她和余微没有疏远,反倒更亲近了些,周末偶尔也一起逛街。余微本性很安静,在学校跋扈的样子只是刻意铸造用来保护自己的壳吧。
那天正是群情激愤时,余微来找她,身边还跟着一个她不认识的女生。余微照常和她聊天,离夏奇怪地看看旁边不说话的女孩子,友好地对她微笑了一下。聊天主题难免说到今天的热点,余微和叶小川不愧是亲戚,骂人一样不喘气,嬉闹过后余微终于说明来意。
“小茶,那个……我同学想请你帮个忙。”
“好啊……什么忙?”那个女生表情怯怯的,没来由让离夏产生一股保护的心态,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
余微不怀好意地说:“你可别后悔啊……”
“有这么严重吗?”离夏不以为然,问那女孩子:“什么事?我能帮一定帮的!”
“那个……”女孩子支支吾吾,看看余微又看看季离夏,从背后拿出一个东西递过来的同时低头说:“请你帮我转交这封信!”
“哈?”离夏莫名地接过来,只看了一眼就变了脸色,愕然地看向余微,余微耸肩:“我就说你别后悔啊……”
季离夏抬抬下巴:“我有什么好后悔的,不就是当回邮差吗……”
余微但笑不语。离夏把信收好,拍拍那女孩子的肩,豪爽地说:“放心,我一定送到。”
“……谢谢。”女孩子红着脸说话如蚊音,羞涩的小模样和大胆送情书的行为着实不符,却让季离夏些微羡慕起来。
能直率勇敢地跨出这一步,已经是一种收获了吧。
回到闹哄哄的教室,季离夏看着那信封上秀气工整的“沈修同学亲启”发了会儿呆,回头看向沈修的位置。
他正在和旁边的人说话,惯有的她闭上眼睛也能临摹出来的表情,她突然就想起六年级时无数次回头看他的情景,同样是一些人围着他,他温和地对她们微笑,头一次让她觉得她会失去他。
此刻那种失落和恐惧终于再次来袭。就像妈妈说的那样,他们会长大,会有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