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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这不好,后边的人该有意见了,再说我也不打算买鱼。”郁丽文脸红,不安。她不愿意夹塞儿,又觉得谢绝了她们的好意于心不忍,只好硬着头皮赶紧走开。
两位夫人撇嘴了:“和她丈夫一样,假正经。”
“正经什么,陈咏明从日本回来的那一天,她去飞机场接,当着那么多人,两人就胳膊挎着胳膊,身子贴得那么紧……啧,啧,啧。”
说着怪模怪样地笑笑,“等回家再亲热就来不及啦? ”
“人家是知识分子嘛。”
“是呀,现在知识分子又吃香了,自从邓小平说知识分子也是劳动者以后,我看他们的尾巴又翘到天上去了。”说话人紧紧地咬着牙齿。
两条舌头,没有一条涉及到家长里短以外的事情。但是,她们立刻从彼此的语气、眼神、跳上跳下的眉梢、嘴角旁边皱褶的变化,挖掘出深埋在她们心里的那股怨愤。由于陈咏明给她们造成的、无法用斗量,也无法用秤称的损失——她们的丈夫一夜之间就从顶不费力气的、又顶受人敬畏的官职上退下位来——她们丢掉了过去的一切宿怨,结成了神圣的同盟。
六
早上接班,李瑞林到得挺早。他在厂子门口,呆呆地站了许久。心里什么滋味儿都有。两个多月没来上班,身子骨倒是清闲了,脑袋瓜可一直没闲着。想不到他这个给别人治了二十多年“思想病”的支部书记,有一天自己也会得这种病。奇怪不奇怪。
起先,是气愤。然后,是悲凉。再后,是躺在炕上猜谜:他不上班,别人会往哪儿想? 会不会来动员他上班? 谁会来找他谈话? 批评他,还是跟他说好话? 为什么要把各车问的专职书记给撤了? 陈咏明抽的什么风? 还要不要党的领导? 自打他到厂里以后,离辙的事儿干得真不少。他在“文化大革命”当中没挨过整,还是没给整够? 听说基建处处长董大山已经把陈咏明告到部里去了。董大山部里有线。宋克局长在这里当厂长的时候,董大山就是宋克家里的常客。董大山手里有物资啊!那些年,光有钱不顶事儿。你手里要是有物,就可以换房子、换工作、换人……凡你想要的东西,都能换。再有,打个家具啦;修个“厨房”啦——那厨房讲究得给宋家老大做了新房;利用关系户,把宋克不便直接插手的老二,从农村弄了同来,还安排到哪个基建工程队搞宣传,又轻省、又不惹眼。
听说宋克局长还要提副部长呢,陈咏明这样折腾下去,能有他的好烟抽吗? 想到这里,李瑞林又着实为陈咏明担心。
虽说陈咏明这个人.说拉脸子就拉脸子。以实求实地说,陈咏明是个敢说敢当的正派人。遇见那些聪明人绕着弯子走的事,他呢,不缩脖子,不眨巴眼,对准目标,照直地走过去。
这不是哪儿泥泞,偏往哪儿踩吗。‘“文化大革命”期间,一个造反派的头头,把李瑞林全家打跑。 占了李瑞林家的房。因为“文化大革命”以前,支部书记李瑞林处理过他的问题,“文化大革命”一来,他翻案了,说李瑞林处理错了。当时,处理意见李瑞林请示过厂党委,不能由李瑞林一个人负责。再说那件事也没有处理错。他不过是伺机报复,抓住李瑞林不放,撵着李瑞林两口子乱打。吓得李瑞林老婆直抽风,弄得李瑞林全家住没处住,躲没处躲。
陈咏明对保卫处长说,这件事闹得李瑞林一家到处流浪,连人身安全也没有保障,干部里头,反应强烈。如果老不处理,人家怎么工作呢? 保卫处应该干预这件事。
那时,谁也不知道陈咏明有多大能耐。曙光汽车厂是个大厂.那些见过世面的处室干部,有些根本不拿陈咏明当回事;有些对新厂长抱着观望态度,等着瞧他怎么开张。陈咏明处处体会到了由于屁股太小,坐这把交椅的难处。
保卫处长根本没理陈咏明的茬儿。
第二次,陈咏明又拉上一位党委副书记和保卫处长谈话,他还是不理。
第三次,保卫处长还是不管。并且带着对不知就里的人的讥讽说:“我的工作,受公安系统的垂直领导,不能乱抓。”
陈咏明说:“我没有做过保卫工作,我在这方面的知识,一无所有,政策水平也不高。但我有三个问题向你请教,请你回答。一,你这个保卫处是保卫什么的?他把李瑞林同志的房占了,还提溜着棒子到处打人家,这是不是侵犯人权? 是不是违反宪法? 二.我承认公安系统对你的垂直领导,但厂党委对你是不是也有领导权? 这个双重领导是以厂党委为主,还是以公安系统为主? 三,今天是第三次找你,限你三天之内,把这个造反派从李瑞林同志家里弄出去。你究竟干不干? 你得正面回答我。”
陈咏明像个精细的泥瓦匠,把所有可以隐遁的小缝都给泥上了,弄得保卫处长无处可钻,他拐弯抹角地表示着自己的不敬:“我可以按你的意见执行,但我保留自己的意见。”
陈咏明威严地说:“你可以保留意见,这符合组织原则。但你能执行领导的决定,这个态度还是好的。”
真稳得住神儿! 够辣的,保卫处长想。第二天他只好把那个造反派弄出了李瑞林的家。
不久以后,在全厂干部大会上,陈咏明原原本本地公布了这三次谈话的内容,最后还说:“我不相信这么多人的一个大厂,就找不出个保卫处长,这个保卫处长非得你来干。”
保卫处长就在会场的前排坐着,一点没料到陈咏明会来这一手。简直像当头一棒,他懵了。这么多年来,他还真没遇见过这么厉害的主儿,竟敢摸他的屁股。
陈咏明果断地改组了保卫处的领导班子。上上下下,好一阵热闹。由于闹派性,这个处连党支部都成立不起来。
反正厂里的人,对陈咏明要么恨之入骨,要么拥护得要命,持中不溜儿态度的很少。
两个多月,偏偏没人理李瑞林的茬儿。他沉不住气了,去找陈咏明。
陈咏明劈头就问:“想通了? ”
“想通想不通,以后再说,先工作吧。”
“这就对了。有些事儿,不是一下子就能想通的,那就慢慢想吧。”
这句话还说得尽情尽理。
下一句,可就不行了。“这两个月的工资,我已经通知财务科,超出七天以外的,全部扣发了。七天之内,算你事假。老李,咱们是老同志了,就算想不通,不该不上班。你做了那么多年的思想政治工作,难道不知道这一点? ”陈咏明原先还很柔和的眼神,变得死硬起来,甚至还有些烦恼的样子,好像这谈话,这决定,都让他感到极大的不快。
李瑞林闹了两个多月的情绪,陈咏明没短了一天的思虑。他知道,扣发李瑞林工资这件事,不但会引起李瑞林极大的不满,也会引起其他人的不满。毫无疑问,有那么一伙人,还会在这个问题上大做文章,去迎合一部分人的不满情绪。眼下什么东西都在涨价,扣两个月工资,真够李瑞林受的。但是陈咏明宁愿完事儿以后,自己掏腰包送一部分钱给李瑞林,也不能不这么干。作为这个厂的厂长,如果没有这个“狠心”,要是任何一个人,因为任何一件事不顺自己的心,就撂挑子躺倒不干,怎么办呢? 不是已经有人在处心积虑地找岔子,钻空子吗? 比方像董大山那样的人,因为自己后台硬,不是处处刁难他吗? 简直是骑在他脖子上拉屎撒尿,使他无法开展工作。
进厂的时候,有个车间的土建工程还没完工。陈咏明了解到要完成汽车厂当年的任务,这是个突破口。便把董大山找了来。
“这个车间是不是打个歼灭战,早点投产。你找几个人研究一下.提个方案。”
董大山想,哼,新官上任三把火。你这头把火就烧到我头上来了,看我好拿捏? 嘴头上却答应得挺好。半个月过去了,什么动静也没有。
陈咏明问:“七次说的事,你研究了没有? ”
董大山一点也不亏心地回答:“没有。”
“你抓紧研究研究好吗? 什么时候可以完工? ”
“你说呢,你想什么时候完工? ‘’董大山歪着头,眯缝着眼睛,反问陈咏明。他在看陈咏明的笑话,看他能说出什么道道。他觉得陈咏明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什么情况都不知道。
陈咏明也确实好像没有主意地说:“我问你的意见。”
“要我说,十月份。”董大山信口说道。
“还是找几个人研究一下,是不是可以缩短工期。”陈咏明恳切地要求。
“我看没那个可能。”
“你还是找几个人研究一下,能不能缩短工期。”陈咏明的口气强硬起来。董大山把他的耐心,看做是软弱可欺了。
又过半个月,一问,董大山还是没研究。
陈咏明不满意了。“怎么回事? 还没研究? ”
“你到底想要我什么时候完成? ”还是那句话。
又来了,陈咏明心里暗笑。“我想顶好明天就完成,你办得到吗? ”
“这不是开玩笑吗! ”
“是玩笑。但我希望越快越好。你是搞基建的,应该心中有数。”mpanel(1);
董大山被他缠得烦了,又答应研究研究。
再过半个月,还是没信儿。
陈咏明想:伙计,你太“轻敌”了。
陈咏明刚到厂子的时候,一个多月,什么话也没说,什么事也没办,先把大大小小的角落都走到了,看遍了。有关这个收尾车间的土建情况,他早已调查清楚。
陈咏明第四次找董大山。“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
董大山嬉皮笑脸地跟他泡:“你到底要求什么时候完工? ”
“我说不出。你既然负责这个工作,你就得拿出个最佳、最快的方案来。”
“什么时候拿方案? ”
“五天以后。”
“五天?!要了我的命我也拿不出来。”
“咱们得把话说清楚,我给你的期限可不是五天,而是一个半月的时间,对不对? 你自己可以算一算。我可不是不讲理的人。
事情有再一、再二,哪有再三、再四? 我也知道五天你拿不出方案,但这是你自己造成的。按照我的经验八天就够了,不过我可以给你十天的时间。十天以后,必须拿出方案来。“陈咏明用不容分辩的口气说。他已经下了决心,董大山再拿不出方案,他就先撤了他。厂长的权力范围里有一条,叫做”临机处置“。不这样整整他,还能进行工作吗? 这几句话让董大山感到一些分量了。他开始琢磨陈咏明:这到底是个什么等级的对手? 但他还要试一试他以为可以拿住陈咏明的那个法宝。”你到底要求什么时候完成? “
“‘五一’。这个时间比较实事求是。你为什么非说‘十一’不可? ”
董大山的脑袋摇得像个货郎鼓。列数着“五一”不能完成的种种原因。陈咏明也不插嘴,抱着两个膀子,笑眯眯地听他说。董大山发现,他越说下去,陈咏明的嘴咧得越大。
陈咏明耐心地等他说完,才不慌不忙地反驳。“你说收尾工程量很大?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陈咏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蓝色塑料封面的笔记本,用手指头轻轻地弹了弹笔记本的封面,发出“嗒,,的一响,董大山觉得那一指头像弹在了自己的脑门上。”我已经全部调查清楚,收尾工程一共二十一项,每项工程的工作量,都在我这个本上记着。是像你说的那个情况吗? 你强调车间里要安几十台床子,床子有大有小,非常复杂。你大概忘了,我是从哪里来的吧? 我是从机床厂来的,摆弄了二十几年的床子,难道不如你? 你给我来这一套? 你真是看错人了。车间里一共要安四十台床子,每台床子的型号、规格、重量,以及多少个地脚螺丝全在我这个本子上,是像你说的那个情况吗? 至于混凝土的养生期,在气温低的情况下,也不是不可以加快的。你可以用电养生,也可以加化学制剂,有一周时间足够了,为什么非二十八天? 我可以向你介绍一下我的履历,我还搞过八年的基建,你没想到吧? 你以为你很聪明? 别给我来这一套,你还是老老实实的,十天以后交出方案。“
这一席话听得董大山目瞪口呆,他不得不对陈咏明刮目相看了。
后来,他们又打了第二个回合。
金工车间非常拥挤,机床也安得横七竖八,需要重新布置,合理流程。一些工段要迁出去,腾出地方,车间的工艺线路才能调整。
需要盖一个可以安装三吨吊车的九百平方米的厂房。根据陈咏明过去搞基建的经验,干基建主要是个组织工作,这个厂房三十天完成,他心里还是有谱的。
他召集计划处、基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