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叠墨-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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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匀醒过神来,猛地站起身抓住宁逸白的衣襟,红了眼嚷道:“你说什么!!”
  乔思苏静静地伫在门边,不自觉抬手捂住嘴,整个儿的人却还是止不住的晃动起来,涌出一脸的泪痕。她几乎要软下去,瘫下去,于是用力扶住墙边,回身便往自己房间去。
  却在回过头的一瞬间,视线里投进比她更失神的少年。
  路谦添怔怔的站在那里。一时间仿佛觉得什么都完了。他看见乔思苏惊诧的脸,惊诧,继而却又安和下去,向他柔软自然的笑着,一步一步晃到他的眼前来。
  廊厅上,是荼薇般白芒的光,却花了一片蒙蒙不清,如同在宣纸上落下浑浊的水滴子,从容晕染出昏黄的毛边。扑散开,漫渗进瞳子里,种成一颗蓄势作蛊的瘤。
  乔思苏仰起头,眼里砸出泪痕,却挑眉笑着踮脚向路谦添耳边轻声道:“……你喜欢的人早晚也喜欢不成,看谁同意你娶一个私生女!”
  他听了心头微微一震,继而敛紧了眼中散漫的游思,瞬时间沉成一湾冰凉的水,将乔思苏抵到墙边,冷冷念一句:“……你敢宣扬出去试试!”他说完,便松了手上的力道,头也不回的走了。
  灿宜在房里看一会书,添了碳,却渐渐有些困倦,便伏在桌上沉沉的睡了。不一会子隐约听见外头有敲门声,想是她父亲回来了,只得随手扯了一件外套来,披着出去开门。
  她有些戒备,问了句“是谁”,隔了许久,才听见路谦添唤她的名字。正纳罕他这么晚来做什么,甫一抽开门栓,还未站牢靠,便被他大步上前一把拉进怀里。她抗不过,只有静静的站在门口。
  “……怎么?”仿佛听见他沉重的鼻息,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良久,路谦添松了声,手上却仍旧没有放开的意思,牢牢的圈着她,吸着鼻子浅淡的一笑:“……我觉得冷,仿佛着凉得了风寒,怕你也生病……”
  灿宜听了笑起来,便抬起手温柔的揽住他的背,又轻轻缓缓的拍了两下:“我没有生病。”
  他将头埋的更深了些,闻见她的头发上有甜丝丝的冰片香。在整个漆黑的冬夜里,钻进他的穴道去,暖下在体内一路做声的杂音。他安静下来,踏实下来。他说:“灿宜,我们快点结婚好么?”
  去他的半年,他懊悔当初为什么无知的定下这么个框,牢牢箍住自己的行动。才使得眼下不能由着性子做他该做的事情。他以为倘若变成一个更加理性沉着的人,便可以从他父亲那里讨得最使他幸福的婚约,却不曾预见到路上隐伏的屏障。且不是单靠他的转变就可以攻克的屏障。
  完全被吃死。
  灿宜怔了怔,问道:“……你怎么了?遇上什么事么?”
  他说:“我担心你。”
  灿宜吃吃的一笑:“你不是说过要维护我?我都相信这话,你自己何必还担心……”
  他说维护她,这是真心。可是他要怎么维护她才好呢?有些事他尽可以瞒着,瞒过任何人,瞒过千千万万年,直到他们都作了古,世上再无人记念着“宁灿宜”和“路谦添”这两个名字,直到往事都由风化了,冢前的沙土卷进季节的迁徙,磨灭了形骸,变成细碎一地的尘埃。甚至连世上的任何一处气息里,都抹去这一段历史。不见光,不透气,闷成浓重深沉的爱情。然后再散开,变形,绵延缱绻作一条红线,最后由他牢牢结住他们二人的指尖。
  可他并不是唯一的知情者,说不准哪一天,说不准是谁,一句话就可使他们之间的误差被彻底颠覆,从此刻进不相干的定盘。称量不相干的人生。
  他究竟该怎么维护她才好呢。
  “我只是……害怕等下去。”

  【56】对质

  有些事,就像是不用风也可大肆散播的火种。迅势燎荒了整片漫漠的原。
  宁逸白三两句话,戏剧般挑开累落了二十年积尘的纱。他们原本以为纠葛复杂的感情和故事,到头来却因为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就曝露在晴光下,一时灼伤了当事人的心。
  乔公馆的砖墙,映进灿宜的眼睛里,格外刺目。如同一面避也避不开的膜,兀然见蒙住了她的视线和气息,无端添给她难名的杂症。
  “请稍候,我去瞧瞧老爷此刻忙是不忙。”迎她进门丫头打量了一番她的衣着打扮,眼神里是淡然的无视和笑意。
  灿宜冰冷的看过去,却撞上乔夫人的面庞。那丫头一句“夫人好”还没出口,生生被她一掴巴掌止在舌尖上。
  “混账!”乔夫人抬手扇出去,厉声喝道:“你明儿不如就叫你姆娘领了出去罢了!一点规矩不懂!”她将一个食指点住灿宜,却并不看她,仍是攒眉向那丫头训道:“这是谁?!你也敢连称呼不叫一声!你是才进来做事的,你是历来就这么没大没小?!不是我们家正牌的小姐,你便也不当主子看了?!没教养的东西……”
  往日乔家里的大小丫头们,既是那几个毛躁上天的,也不曾受过她们夫人这般的打骂。如今那丫头见是当着个外人的面,挨了巴掌不说,又无端端被劈头盖脸训了一遭儿,故此面上很是挂不住,登时就淌了一脸的泪,气也不敢喘。
  乔夫人又道:“哑了?不吱声了?还不叫人!”
  那丫头只得抹抹泪,抽着鼻子向灿宜道:“……宁小姐请稍候,我去瞧瞧老爷此刻忙是不忙……”
  一句话未完,另半边脸上早又着了一巴掌。乔夫人道:“你要不要动动脑子!这是你哪门子的宁小姐!”
  灿宜头先就一直忍着,原本这些话就该是讲给自己听的,不过衍的巧,由这丫头做了她乔夫人的出气筒罢了。她此番被乔匀遣车接来,早预备下了一席话。
  从真相大白那一晚起,乔匀对待此事的态度就让全家族上下讶异又愤懑。他非但不推责,反倒还预备在报上正式公布灿宜是他女儿的消息。然他人单势孤,且这要溯起源来,平白多个女儿也着实不是件名誉的行为。左右奈何不得乔夫人同她许氏亲友一派的极力反对,加上乔匀党下几个尚需仰仗他威名的同僚们,大家各怀心思言言语语的,多少起了些作用。最终乔匀只得做了妥协,同意只对外宣布认灿宜作干女儿,此后与乔家相关的一切活动她都可出席。如此名义上虽不算难听,但也决不算磊落。这样一闹,大家心照不宣,谁都知道干女儿不过是他们自欺欺人的称谓,用不着报上宣传,灿宜就同那些名门私生子一样了。表面一夜荣华,实质却并不受整个家族的待见。
  他们自以为是就决定了她的人生,问也不问她自己的意见。别说做不成小姐,如今只怕连安安静静做她的宁灿宜都不能够了。以为谁巴望着趋荣附势呢,可笑!
  乔夫人第二个巴掌脆生生落下去,灿宜便正色唤了一句:“乔夫人!”
  她仍不看她,依然冷着脸向那丫头道:“再来。”
  那丫头只得再一次抽泣道:“……小姐请稍候……”
  乔夫人这才打发她上楼去了。人将一走,她便也回身就往里去,理也不理灿宜。
  灿宜瞧着她这一出指桑骂槐的,不觉好笑,连日的怨气也正没处发泄,于是向着乔夫人的背影朗声道:“乔夫人,不管现在或是今后,我都不会有干扰你家生活的打算,自然也不打算由着某些事情干扰我的生活。所以你大可放心。”
  乔夫人听了停住步子,回身斜斜打量她一番,哼了一声,笑起来:“没有最好。……不过……这话若搁到前些天说,我也能少费许多脑筋。可是不巧,近两天家里闹出这么一段故事,我若藏着掖着不认你,或又不将你当回事的,却难道要由你撇下一个不好听的名分,堂堂正正的替下思苏,踩进路家的门里去不成?”她边说着便慢悠悠踱回灿宜身边,低声微笑道:“……说来我倒还需谢谢宁先生,给他平白这么一闹,反而省了我的事了。……我乔家可不比一般家庭,报上白纸黑字登了的事情,便由不得你做与不做。横竖短不了你吃穿享用,安分当你的‘次小姐’,别整日同你母亲一样,青天白日乱做梦!”
  灿宜几乎要气的发抖,狠狠压着,才没发作。却只听她又小声自语道:“……不明不白的,娘儿俩一路货色。”
  “你住嘴!”灿宜一开口,克制不住,先重重砸下一颗泪珠子来。
  乔夫人一脸鄙夷,哼道:“是我错怪你母亲了,原以为她不过只是情场失意,哪知她简直不守妇道才是。”
  一颗泪滴下来,连串便都向眼眶外头涌。灿宜紧紧咬着唇边,直到嘴里渗了斑斑点点的腥甜,这才隐隐平静下语气,道:“我不许你说我母亲。”
  乔夫人再要开口,瞥见先前的丫头从楼梯上下来,便不肯再说,只沉了声音哼道:“……我所做的,不过全是为了一件事,你心里有数。”说完,缓步走了。
  待那丫头过来,见她们夫人不在跟前了,方才莫名受的气便不能轻易作罢,即刻拉下脸向灿宜恨道:“请罢!老爷欢欢喜喜等候着呢!”转身带路,仍不忘低声嘟囔:“……什么歪活苗子也配充小姐,自己不嫌自己寒碜……”
  灿宜此番在乔家厅堂里听的这几句闲话,是她活到现在十九年里都不曾受的。她自认不算是个怯弱不敢言的女子,此刻却真正是千言万语堵在嗓子里,奈何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也是到今天她才知道,原来自己并没有念想中的那么坚强。过去不肯轻易在人前委屈掉泪的那个宁灿宜,彻底沦为幻象。
  可她凭什么就要不哭不闹?明明从不知情,却在一夜之间变作话柄,由人随意将二十年前的旧闻套上种种令人不齿的定语,最终冠名在她的身上。这难道是她活该,是她的过错么?
  不管需要替母亲承受什么,她都无妨。可凭什么连本该由男方担受的那一份谴责也被嫁祸到自己这里,由着相干或不相干的人赤眉白眼,又多嘴多舌呢!
  完全不公平。
  乔匀从书桌前站起身,三两步迎上前来,笑着唤了声:“……灿宜。”
  灿宜躲开他的手,径直站到一边。她的泪已经被擦干。因为她知道,挂着水痕的脸在同人对质时,总是没有胜算的。她不想底气不足。
  “我差人去那边接了你许多次,”乔匀尴尬的笑一笑,在沙发上坐下来,“……你终于肯来见一见我了。”
  她没开口。他又道:“你坐。不要拘束,这里今后就是你的家……”
  “……乔先生,”灿宜正色盯住他的脸,一字一顿砸住他的话尾:“你知道的,我家不是这里。”
  “呵,灿宜,你瞧,我并没有别的意思,”乔匀换一换姿势,道:“……我的意思是……我自然知道这么些年以来,你对我很是埋怨,可那时我并不知道你原来是我的女儿,我才是你的父亲……我也是才得知真相……并且你瞧,我知道真相后,是想立刻认你回来的。眼下虽然没能做到预想的那样,不过我们可以慢慢来,等过了这一段敏感的时期,我们马上同外面宣布,你并不仅仅是我的干女儿。……只要你肯叫我一声爸爸,我甚至可以即刻打电话去报社,叫他们修改消息……”
  “爸爸?!”灿宜冷笑一声。
  乔匀没听切实,尚单方面沉浸在认女的喜悦中不能自拔,便以为天下个个都同他一样,迫切要得到关系上的澄实。于是惶惶然站起身,几乎要涌出泪来,甚有些激动的上前一步:“……你叫我什么……?!”
  灿宜此刻已然不似方才那般委屈无措了,满心火气只想淋漓痛快的发泄在这些可笑的人身上。故而朗声打断他的畅想:“乔先生,请你千万听真切了,我这辈子,从来也只有宁灿宜一个名字,只有宁逸白一个父亲,不认得旁人!即便我死了,或者先生您死了,我也不会开口喊你一声爸爸!……别以为沾上贵府的姓氏就任谁都是福祉,你们未免也太抬举自己了!我明白告诉先生,之所以今天我才肯来,一不为矜持端架子,二不为你那公报消息,三更不为认亲,却只为被烦扰的实在不耐,才亲口来回你的话:我从来便与乔家毫无干系,随你们怎么位高权重,只拜托千万离我远些!”
  乔匀显见得已经惊诧的说不出话来,一脸的笑僵在嘴角,不自然的抖着手指住灿宜道:“……你,你,你怎能这样说我……”
  灿宜却轻然一笑:“……先生,待别人从容坦诚些,才能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人物。”
  她气到连“或者先生您死了”这种大不孝的话都说得出口,纵然是不质疑他接纳她的诚心,却也该质疑他不避讳的勇气。“若没有旁的事,我要回家了。”
  乔匀连连摇着头:“……你,你同你母亲……简直太不一样……”
  这话难道不可笑么。灿宜愣愣的看了他半晌,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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